向永辉第一次见到卡普桑教授,脑子里便出现了革命导师马克思的画像,因为在他的生活记忆中,还从没有过一个男人可以将胡子留得如女人头发般茂密。卡普桑教授是法国著名材料工程学家,在飞机发动机材料微动磨损研究领域内颇有建树,向永辉早在上海F大学上本科时就读过卡普桑教授的论著,那时候他无论如何想不到有朝一日会成为卡普桑教授门下弟子。
卡普桑教授对三个中国留学生说的第一句话是:“年轻人,搞材料微动磨损研究得像修道士那样耐得住寂寞才行啊。”
向永辉说自己根本无从想象欧洲修道士的生活有多寂寞,陶然就猜测:“大概跟中国寺庙里的和尚差不多吧。”倪灵敏更正道:“修道士与和尚是不能结婚的,可学材料工程也没不让结婚啊,要不谁还敢搞这门学科?”向永辉赞同倪灵敏的见解,他觉得卡普桑教授不无夸张地强调学材料工程的辛苦,无非是想让弟子们有个刻苦钻研的思想准备。向永辉是不怕寂寞的,参加公派留学生选拔考试前,他创下一个月里每天在图书馆坐十二个小时的纪录。有书读有学问好做于向永辉而言就算莫大的幸福,况且他还拿了中国政府的奖学金,再寂寞再辛苦都没什么好抱怨的。当然,要是日后邵琳琳能来到他身边,他的日子会过得更加多姿多彩。
卡普桑教授门下还有五六个法国博士、硕士生,除了上专业课程,向永辉他们三个大多时候就在实验室里给法国师兄师姐们打下手。卡普桑教授有做不完的课题合同,他把弟子分成几个小组,那些耗时费力的实验数据就让学生们来完成。替教授做实验虽然辛苦,却能得到可观的报酬,远比去外头打工强,弟子们没有不乐意吃这份苦的。
向永辉跟着一个名叫凯米的博士生做实验,凯米二十六岁了,他的一个习惯动作是喜欢像幼童那样啃大拇指。凯米头一回见面时就摸了下向永辉脑袋:“嗨,你们中国男人不留辫子了么?”向永辉扭头甩开凯米的手,心里有点不太舒服。
不过凯米在学业上对向永辉的帮助真可谓尽心竭力。凯米英语说得很流利,而向永辉的法语才刚刚过了生活词汇关,凯米就用英语指点向永辉做实验,每个数据都可以不厌其烦地讲解许多遍。有几回卡普桑教授很满意向永辉交出的实验报告,当着其他弟子面称赞向永辉,凯米就故意躲得远远的,丝毫没有抢功的意思,这让向永辉十分感激。
凯米在生活细节上也有着女性般的细腻。实验室一角有个自动咖啡机,凯米每回去取咖啡时都会记着替向永辉带上一杯,然后悄无声息地放在向永辉桌上,什么话也不说,向永辉记得从小到大只有母亲这样关怀过他。
凯米不住学生楼,他在夏野勃朗叙小区内租了一小套公寓,厨房客厅都很大,周末的时候,凯米常常邀请向永辉和陶然倪灵敏去他的公寓做客。凯米会做很多法国菜,烤水果蛋糕的手艺尤为出色,以至于向永辉每到周末就盼着凯米发出邀请,好有机会打打牙祭。凯米的好客举动有一点令三个中国人不解,那就是他们从未见过凯米邀请一位女性客人上门,二十六岁的他也没有女朋友。
有一天晚上向永辉和凯米一起在实验室里等候数据结果,凯米很随意地抚摸了一下向永辉脊背说道:“向,你若真喜欢吃我做的法国菜,不妨搬来夏野勃朗叙和我同住,不用你分摊房租。”凯米那双蓝灰色的眼睛里流露出很真诚的期待,让人感觉拒绝这样的眼神是件十分失礼的事情。
向永辉想了想,有点为难地说:“我和陶然倪灵敏是中国政府公派的留学生,大使馆教育处希望我们三人都住在中央大学里面。再说我女朋友正在办理来法国的手续,她要是来了总不能也去住你家吧。”
凯米听到向永辉提及“女朋友”,顿时神情黯然,他摊开双臂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很快中止这个话题。向永辉内心深怀歉疚,他感觉自己辜负了凯米的一片好意。很多日子以后,向永辉才慢慢觉察出凯米的性取向与众不同,他有生以来头一回听说“同性恋”这个词。此后凯米对向永辉一如既往地热情,只是很小心再不触碰到向永辉身体。向永辉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凯米曾邀他同居,性取向是每个人的私事,除此之外,向永辉依然认为凯米是个优秀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