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昂中央大学坐落在里昂西南郊外。发源于阿尔卑斯山的罗纳河水缓缓流过里昂,然后拐头朝南奔向地中海。千百年来河水在峡谷间冲积出一块盆地,盆地四周丘陵环抱,除了抬头望天,眼睛能及之处均为一片片青翠碧绿。一百多年前,巴黎一位富有的银行家看中了这块好地方,在盆地中央建起一座华丽城堡,城堡外还修建了一个跑马场,据说那位银行家的独生女儿酷爱骑马。如今银行家早已作古,他的家族后人将城堡和跑马场都捐献给政府,政府就在这块土地上建造起法国工程师的摇篮,里昂中央大学。
向永辉从来没见过如此阔气的大学。全校总共才一千来个学生,却有五百多个私家车停车位,一个标准足球场和六个网球场。至于钢琴室、健身房、酒吧、餐厅、棋牌室更是一应俱全,整所大学里的娱乐设施面积远远超过教室和实验室,好像考进这所大学的学生来度假休闲而不是读书。最让向永辉欣喜不已的是,每个学生都拥有一小套学生公寓,套房里带着小厨房和小卫生间。向永辉长到二十二岁,第一次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私人空间,而且这是一个多么舒适方便的生活空间呵。向永辉想起上海F大学六个人共住一间,永远散发着臭球鞋气味的男生宿舍,内心感觉自己像个逃离了沉船的幸运儿。
现在向永辉就在房间里给邵琳琳写信,他有太多太多的话要对邵琳琳说。离开上海才几天,他脑子里已装满了另外一个世界的全新信息,他得与邵琳琳分享,不然的话他一个人受用不了。
来法国之前大哥曾说要替向永辉买个傻瓜照相机,可那样的照相机也得好几百块钱,向永辉无论如何不肯要。现在想来要是有个照相机多好,他可以把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都照下来寄给邵琳琳。向永辉只恨自己的笔太笨,完全无法描绘出他如今的生活环境。他只能在信上反反复复对邵琳琳说,法兰西真是个天堂,他一定要努力想方设法让邵琳琳也尽快来天堂看看。
陶然和倪灵敏成了向永辉左右邻居,这会儿倪灵敏来敲门,招呼向永辉一块去超市买东西。才吃了几天大学餐厅的西式套餐,倪灵敏和陶然就受不了,他二人的中国胃看来不如向永辉结实,非得自己买菜做地道的中国饭吃才能过日子。其实向永辉也不爱吃汉堡包加冰冷的蔬菜沙拉和油炸薯条,这样的东西还不如上海街头小饭馆里的阳春面味道好。不过向永辉吃着母亲做的腐乳长大,对吃饭要求从来不高,能填饱肚子就行。
这个名为Carrefour的超级市场面积顶得上几个足球场,向永辉一进门便觉得头晕目眩。他才从一个物质贫乏的国家走出来,立刻被抛入无边无际的商品海洋,他只好像溺水之人一样本能地开始挣扎。十多年后,Carrefour超市在中国大中城市遍地开花,还被冠上个十分吉祥如意的中国名字“家乐福”,可向永辉依然没有忘记生平第一次走进法国家乐福超市的感觉。
向永辉和陶然倪灵敏徜徉在超市内食品区,置身于铺天盖地的美味当中,向永辉已不再觉得饿,也许人的视觉与味觉器官本来是相通的,眼睛饱了肚子也会饱。他们三人各自买了些蔬菜鸡蛋和油盐酱醋,打算此后在自家小厨房里做饭。向永辉看到超市里卖一种意大利通心面,一公斤才两个法郎,比吃大米还便宜,他一下子买了十公斤,让收银台小姐很是惊讶。这一刻理性重新回到了向永辉身上,他明白今后不能常来家乐福超市,要不然每月四千法郎的奖学金能让他感觉穷得如同乞丐。不过向永辉心里有另外一个奢侈决定,他要用嘴巴省下来的钱买一架照相机。
每天清晨,里昂一家著名面包公司会给中央大学的学生送来免费面包,就放在电梯里。向永辉总是拿上两个不要钱的面包再喝杯水就充当一顿早饭,午饭和晚饭在自己房间里下意大利面条,开始还有蔬菜鸡蛋搭配着,后来蛋菜吃完了,就干脆吃酱油拌面。陶然和倪灵敏又去了几次家乐福,可向永辉决意不肯与之同行,他想好的事一定要办到,他得省下买照相机的钱。
向永辉吃得简单可下厨还挺认真,做每顿饭之前他都把细长坚挺的意大利面条放在掌心里掂几下,估摸着大概份量,不能多吃也不能少吃,跟在实验室准备实验材料一样。向永辉不买水果,法国的水果太贵,他买来一大堆胡萝卜,削了皮当水果吃。向永辉嘴里啃着胡萝卜的时候,就会想起乡下母亲饲养的那些长毛兔,自己对自己笑起来。
开始几天,陶然和倪灵敏做了好吃的,便礼节性地来敲门招呼向永辉去他们那儿尝尝,可向永辉总是找出理由来谢绝。他深知来而不往非礼,吃过别人的东西就得还礼,那样他便买不成照相机了。向永辉从不习惯为外在因素所左右,他坚守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理念,也不在乎别人会怎么看他。
碰了几次壁后,倪灵敏对陶然说:“向永辉真是个乡巴佬,把法国当成他老家太仓乡下了,抠门得像个苦行僧,也不怕法国人笑话。”陶然说:“没什么,没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嘛,你我往后也不必为难他,各人活各人的日子。”
每天晚上七点左右,学生公寓楼道里总是弥漫着奶酪蕃茄汁胡椒粉的混合香味。法国大学生几乎天天晚上开派对,其实大多时候只不过几个房间的人把盘子凑在一块吃饭而已。这样的时候向永辉总是把房门反锁上,怕有人来邀请他去参加派对,他又不能空着手去吃人家白食。有几回向永辉在房门上贴个小纸条:本人今晚须忙于学业,请勿打扰,谢谢。这招很管用,法国人是不习惯强求他人的。
向永辉每天晚上都要给邵琳琳写一段信,告诉他自己一天中的生活趣事。来法国后他的生活环境完全改变了,总有说不完的话。但向永辉并非写了信就去邮局寄掉,他得在一张白纸正反面都密密麻麻写满后,才会把这封信寄走,这样可以省下些邮费。向永辉也从不吃宵夜,有时临睡前肚子饿了,他就躺在床上想邵琳琳,这种精神满足法很有效,邵琳琳总能让他尽快进入梦乡。
复活节假期到了,法国学生纷纷离开学校回去度假。里昂中央大学校方打算让向永辉等几个中国留学生乘假期去私立语言学校强化一下法语,以便尽快与法国导师一块进入实验室工作。
白青松开车把向永辉一行带至里昂市中心一条小马路,那里有所法国最著名的法语学校L‘Alliance française 里昂分校。白青松给向永辉他们三个每人十张公交车票,可以乘坐公共汽车或地铁。法国公共交通车票很贵,一张车票钱差不多可以在超市里买一只鸡。
去法语学校上课前一天,向永辉就告诉陶然和倪灵敏,他打算每天步行来回,这样既能省下车票,又顺带认识了里昂市区。倪灵敏说:“向永辉你疯了吧,从我们住处去里昂市中心有将近十公里路程,中间又不能步行穿越隧道,得爬上坡地绕道走,来回还不得三、四个小时啊?”
向永辉轻松一笑:“这点路算什么?我上中学时经常在太仓乡下来回几十里上学,跑惯了,脚底板硬得很。”
陶然朝倪灵敏挤挤眼,他知道但凡向永辉决心要做的事情,别人再怎么劝也不能让他回头,这个乡下人天生的死倔脾气。不过陶然还是嘲弄般提醒向永辉:“车票钱是省下了,那跑远路费的鞋就不要钱买吗?”
向永辉很认真地说:“我带来两双军用跑鞋,我大哥从部队里带回来的,专门跑路穿,结实得很呢。”向永辉好像早就知道他这个中国人到了国外该过什么样的日子,连跑路的鞋都想着带来了。
第二天清晨,送面包的车刚走,向永辉紧接着也出门了。他背包里除了课本笔记簿,还带上了水和面包,外加一张里昂市区图,像要出门旅行一般。晨雾笼罩着校园,除了早起的小松鼠,没有人会看见向永辉这个时候出门。有一种鸟儿的鸣叫声格外奇特好听,像一串串有规律的音符,向永辉就在心里把这种鸟儿叫做音乐鸟。此刻音乐鸟大概也怕向永辉独自行路孤单,比往日叫得更欢些。走出校门,向永辉碰到一个扫街男人,看样子是北非某地来法国的移民,通常这种清洁工活儿法国人是不愿干的。扫街男人一定很少在这样的清晨看见行人,他停下手里扫帚,朝向永辉笑笑:“Bonjour (你好!)”。向永辉也说了声“你好!”他很想称赞几句干净的大街,那是清洁工辛勤劳动的结果,可他的法语还不行,想不出完整表达这个意思的句子。于是他朝扫地男人挥挥手告别,脚下步伐却变得轻快起来。
向永辉不认识去里昂市中心的路,只好跟着从校门口出发的55路公共汽车线路走。55路车每20分钟一趟,向永辉已经看见两趟车从他身边过去,便估计离市中心不远了。55路车最后一站路得通过全长一公里的隧道,因为里昂是座山城,城市四周有不少只通行汽车的隧道。向永辉拦下一位早起买面包的老太太,打开地图问路,老太太很惊讶:“先生您为什么不坐车,若不走隧道,就得翻越整座山坡才能下到里昂市区。”向永辉没有回答老太太的疑问,道了声谢往山坡上走。不就翻座小山坡吗?这于向永辉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困难。在他上大学之前,总共坐过几回公共汽车都可以数清楚,步行是他最习以为常的出门方式。
里昂周边的小山坡很美,绿荫葱茏,山坡上有一条条细石子铺就的小径,那是为了让附近居民散步或慢跑休闲而筑。向永辉走在小径上,心里充满儿时在田埂上戏耍般的快乐。他想自己走路去学校,既省了车票钱又看了风景,权当是免费逛公园。这时向永辉有点为陶然和倪灵敏惋惜,他们俩大概还未起床吧,那样就享受不到这份便宜的快乐了。
登上坡顶,里昂全城尽收眼底。罗纳河、索娜河如同两条由北向南蜿蜒飘逸的丝绸带,索娜河在西,罗纳河在东。里昂人传说这两条河原是一对来自阿尔卑斯山的夫妻,因为爱上里昂这片美丽的峡谷,从此在这儿安下家来,再也不肯离去。向永辉有点认同这个传说,要不法文中的河流均为阳性词,为何单单索娜河是阴性词呢?两条绸带飘过的河谷平原,分别坐落着里昂老城和新城区。
向永辉足足走了一个半小时,才来到法语学校。离上课还有十五分钟,他拿出面包和水,从从容容坐在学生休息大厅为自己加点油。这天陶然和倪灵敏迟到了,他俩走进教室时,眼角上还挂着眵目糊。
下课时倪灵敏问向永辉:“长途行军来上课感觉怎么样?鞋底没跑穿吧?”
向永辉不知是没听出倪灵敏话中的讥讽还是根本就不在乎,他热情邀请二位同伴道:“从明天起你俩和我一起步行来学校吧,路上能看看风景,一点都不觉得累,时间也好把握。”
陶然摇摇头:“算了向永辉,还是你一个人跑路吧,我起不了那么早的。”
倪灵敏赶紧接口道:“就是,中央大学给了车票你干嘛省着,咱是公派留学生,又不来法国学习老红军。”
向永辉不再多说什么,他没有理由让别人跟他一样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