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通过海关出境口，向永辉就脱下身上那件夹克衫，仔细叠好放入原来的塑料袋。衣服稍稍有些显大，袖口罩住了手背，不过向永辉并不是因为衣服不合身才脱下的，这是邵琳琳送给他的东西，他得小心对待才是。
向永辉放好衣服，独自坐在那里想象邵琳琳替他买衣服的场景。邵琳琳大概嫌向永辉长得太矮，所以衣服买大些，期待着向永辉还能长个。有一回学校举行拔河比赛，参加者按个子高矮依此排开，向永辉居然被排在女同学后面。他记得邵琳琳问道：“向永辉你个子矮是不是缺少体育锻炼啊？”向永辉摇摇头，老老实实回答：“我家里穷，从小没吃过什么营养东西，个头自然就长不高了。”向永辉说的是实话，他自上初中开始成了寄宿生，每星期回家一趟，母亲就给他带上一大瓶自家做的腐乳，那是向永辉一个星期里的全部菜肴。只不过向永辉那时从不觉得一年到头靠腐乳下饭有多艰苦，至少母亲没让他辍学，而他最终也顺利考进了上海有名的F大学。
中国国际航空公司飞往法国巴黎的班机开始登机了。向永辉肩背挎包手提旅行袋排在乘客队伍里，他没有托运行李，总共大小两件东西，还是放在身边心里踏实。此时旅行袋里多了一件邵琳琳送给他的衣服，向永辉更觉得有必要将行李保管好。
这个航班是由北京始发的，向永辉上飞机后才知道机舱里已经坐了些从北京过来的旅客。他找到自己座位，发现头顶上方的行李箱已放满东西。同排座位上有两个与向永辉年纪相仿的男孩，看样子也是学生，其中一个对向永辉说：“喂，同学，这么大的旅行袋为什么不办托运？带着多麻烦。”
向永辉尴尬地笑笑：“东西不太重，放在身边心里安稳，行李箱满了那就放在我自己座位下好了。”
那男孩嘴角浮起一丝讥讽：“农村人吧，一眼就能看出来。听说农村人连银行都信不过的，有钱就用破袜子卷起来塞在家中的旮旯里。”
另一个男孩站起来打开旁边一个行李箱盖，把自己的东西朝一边挪了挪，说：“来，这儿还有点空间，跟我放一块吧。”那男孩帮着向永辉放好行李，又主动自我介绍：“陶然，清华大学材料工程系毕业，去法国里昂中央大学读硕士，公派留学生。”陶然指着同伴说：“他叫倪灵敏，中国科技大学的，跟我去同样的学校。”
向永辉一听立刻咧开大嘴笑起来：“那我们三个往后就是同学啦。我叫向永辉，上海F大学材料工程系毕业，也去里昂中央大学。”
倪灵敏收起脸上略带讥讽的笑意，重新打量了一番向永辉，他想不到眼前这个有点土了巴叽的小个子竟然也是教育部公派研究生，还是上海F大学毕业的呢。既然三人都是当今中国一流名校学生，又同去法国留学，还上了同一架飞机，怎么说也是缘分。
国际航班提供的旅客套餐内容很丰富，比家里饭好得多，就是量少了点，向永辉只能吃个半饱。长途飞行中，吃饭以外数聊天是最好打发时间的手段。陶然和倪灵敏相互间已经很熟悉，他们从材料专业一直聊到法国的香水美女，话题一个接一个。而向永辉大部分时间洗耳恭听，他本不是个擅长交际之人，况且除了自己所学的专业，他大脑中储存的信息量太少，即使加入聊天行列也不会引起别人兴趣。于是向永辉佯装认真听着陶然和倪灵敏侃侃而谈，心里却在想邵琳琳。如此漫长的旅途真浪费时间，要是这会能给邵琳琳写信该多好。不过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要是陶然倪灵敏看到他写信，一定会寻根问底。邵琳琳是他向永辉一个人的秘密，应该隐藏在心底。
这个航班不是直接从上海飞往巴黎的，中途得在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的沙迦停留几个小时加油，旅客可以乘此机会逛逛沙迦机场的免税商店。这个国家盛产黄金，沙迦机场数不清有多少家黄金首饰店，如同一座金子城。
倪灵敏对向永辉说：“谁让你不托运行李的，现在提着旅行袋怎么逛商场？”向永辉笑笑说：“我口袋里一共只有四十美元，哪里买得起东西？你们两个去逛好了，待会儿我们在登机口会合。”
陶然和倪灵敏走后，向永辉在候机大厅找了个角落坐下，老老实实照看着自己仅有的两件行李。那些身穿长袍的阿拉伯人来来往往，他们说着向永辉完全听不懂的语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属于异国风情的植物香气，向永辉这才相信自己真的远离祖国，踏上了异乡土地。
一个阿拉伯少女坐在向永辉斜对面，她头上裹着一条五彩缤纷的纱巾，纱巾边沿上镶着金丝，漂亮极了。向永辉盯着少女看了几秒钟，那少女的脸就幻化成了邵琳琳。向永辉想要是邵琳琳戴上这样一条纱巾，一定比眼前的女孩更好看，他很想问问女孩哪里可以买到这样的纱巾，可他不会讲阿拉伯语，出国前学校外办老师告诫过他在国外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讲话，向永辉就决定自己在机场商店里找一找，也许会有个卖纱巾的商店。
向永辉身上只有四十美元和两百块钱的人民币。出了国门就不能使用人民币，四十美元是学校外办发给他的公派出国人员零用金。外办还按规定发给向永辉七百元人民币出国服装费，可向永辉没舍得另做新衣服，他带走大哥结婚时穿过的那套旧西服，给家里留下五百块钱。母亲身体不好，农村人又没有劳保，生病看医生是很花钱的事情。可此时向永辉在沙迦机场却很想为邵琳琳大方一回，至少他不能白白收下邵琳琳送给他的衣服。
向永辉果真在商场一角找到个卖头巾的小商店，那些彩虹般绚丽多彩的纱巾垂挂在架子上，让人眼花缭乱。向永辉走过去看看了纱巾上的价格标签，不由得倒吸口气，这样的纱巾得二十五美元一条。向永辉心算了一下美元与人民币的兑换价，大大方方花一回钱的念头顿时动摇起来。他长这么大，几乎记不得有过花如此巨大数额一笔钱的记忆。然而向永辉眼前再次幻化出邵琳琳戴上纱巾的好看模样，他的手随之伸进内衣口袋。
女店员朝向永辉笑笑，用极为流利的英语问道：“先生您看上了哪条纱巾？是送女朋友的吗？要不要我为您当回参谋？”女店员的笑容无比热情，叫人不忍心无视她的好意。向永辉终于下决心摸出还带着体温的几张美元纸币，挑了一条跟刚才那位女孩戴的差不多花纹的纱巾，毅然决然买了下来。他把纱巾叠成很小一块，跟剩余的十五美元一起重新放进内衣口袋。外套左胸处略微鼓起一块，好像邵琳琳依微在他身边，这一刻向永辉觉得很幸福。
陶然和倪灵敏各自花三十美元买了把多功能瑞士军刀，打开时亮闪闪一片，大概每个男孩都会喜欢这种带着阳刚气息的玩艺儿。倪灵敏提议向永辉也去买一把军刀，向永辉赶紧摇头，他现在只剩下十五美元了，就是饿肚子也不敢再花钱，何况军刀并非必需品。接着陶然和倪灵敏又提议一块在机场快餐店吃西式快餐，每份得五美元。向永辉又是一阵摇头，他想起旅行袋里还有大哥给他的南瓜饼，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在机场花冤枉钱。
倪灵敏对向永辉说：“你出门在外不吃不喝，想让口袋里的钱生小钱啊？真是太农民意识了。”
向永辉丝毫不在意倪灵敏的嘲讽，他也不想告诉两个同伴给女朋友买丝巾的事，那条丝头巾此时正贴着他胸口，温暖着他的心脏。
再次登机时，陶然和倪灵敏因为各自口袋里的瑞士军刀招来了麻烦。安检人员将他二人带入一侧小房间内，仔细查验了两人护照，确认军刀是刚才在机场免税商店买的才放行。但是安检人员将两人的军刀放入一个写着“危险品”的红皮袋子里，交给飞机上空姐，声明得到了法国机场才能将东西还给他们。
向永辉目睹这一切，心里不知是为自己庆幸还是有点幸灾乐祸。他拍着倪灵敏肩膀：“瞧，花钱找麻烦了吧，早知这样还不如让钱呆在口袋里生小钱呢。”向永辉人虽老实，那张嘴巴却不是省油灯，他从来不肯放过操练嘴皮子的机会，只不过此前他跟陶然倪灵敏还不够熟悉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