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3)

作者:蒙田    更新时间:2013-08-12 16:54:59

有的人说,人死后灵魂停留在体内,等待把生命传给蛇、昆虫和其他动物,据说这些动物是靠肉体腐烂、甚至变成尘土后而生成的。有的人把灵魂分为腐朽部分和不朽部分。有的人说它是有形的,但是不朽的。有的人说它是不朽的,但是无知无觉。还有人认为有罪人的灵魂会变成魇鬼(我们基督徒中也有这样的看法普鲁塔克相信得到拯救的灵魂变成了神;这位作家在许多问题上说话模棱两可,这次也算是他难得在一桩事上说得那么肯定。他说,“根据大自然和神的正义尺度评出有美德的人,他们的灵魂可以使人变成圣人,使圣人变成半神f而半神经过炼狱的补赎,得到完全的净化和洗涤,摆脱了一切痛苦和欢乐,得到永生,他们才变成完全的和完美的神,享受永福和荣耀,这不是通过民间的法律,而是按照实情和理性的必然;我们应该坚决这样相信才对。

普鲁塔克还是本学派中最克制、最温和的哲学家,但是你要是愿意看他在这个问题上如何大胆发表奇谈怪论,我请你读一读他的文聿《苏格拉底的月亮和魔鬼》。书中比哪儿都明白无误地表示,哲学的怪诞与诗的怪诞竞有那么多的相像之处,人对一切事物要问个水落石出,必然玻坏自己的理解,犹如人来到漫漫的人生尽头,精疲力竭.又回到孩提时代。——以上才是我们在研究灵魂时应该汲取的有益和有用的教训。

人在研究身体部分时,其鲁莽的程度也不见得稍减。让我们选择一两个例子,不然我们会坠入医学错误的大海中而迷失方向。我们必须知道至少在这点上大家是否一致:人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至于最初的传种接代,要追溯到洪荒时代,人对此当然已不甚了了。物理学家阿尔基莱厄斯——据亚里士多塞诺斯说苏格拉底是他的得意门生——说过人和动物是一种乳白色泥土利用地热烘烤出来的。

毕达哥拉斯说我们的种子是我们最纯的血的泡沬。柏拉图说是背脊的骨髄汁,他的论据是这个部位首先感到疲劳和辛苦;阿尔克米昂说是脑质的一部分,他说这话的道理是用脑过度会引起眼睛发花;德谟克利特说是全身提炼的一种物质。伊壁鸠鲁说是灵魂和肉体的提炼物;亚里士多德说是血的滋养物中提取的一种分泌物,最后遍布全身;其他有人说是由生殖器的热量煮熟和消化的血,他们这样说是因为人在最后关头吐出来的滴滴是纯血。这看起来倒有点相似,如果在众说纷纭的看法中也能找出相似点的话。

那么,精液是怎样繁殖的,这里又有多少不同的看法?亚里士多德和德谟克利特认为女人没有精液,她们在性欲亢奋时排出的是一种汗,对于生育是毫无用处的。盖仑则有相反的看法,他和他的信徒认为精液不交流是不会生育的。

还有,医生、哲学家、法学家、神学家纷纷跟我们的女人争论女人的妊娠期要多长。而我以我自己所知为例,支持那些认为妊娠期为十一个月的人。世界各国莫不如此:稍为有些知识的女人都可以对这些异议谈出自己的看法,然而我们还是要争论不休。

以上这些例子说明,人对自己的精神没有懂得多少,对自己的肉体也没有懂得多少。我们让人来谈人,让理智来谈理智,为了看一看它能给我们说些什么。我觉得这已足够表明理智自己也不理解理智。

对自身不理解的人,那么在什么事情上能够让人理解呢:“仿佛人能够衡量一切,却不能衡量自己。”

是的,普罗塔哥拉给我们说过这样的妙语,人从来不知道衡量自己,却会衡量一切。如杲人不能衡量自己,他的自尊心也不允许其他创造物有这份能力。人本身那么充满矛盾,一个人有了想法后不断地会有人进行驳斥,这种兴高采烈的讨论仅是一场闹剧,不得不使我们得出这样的结论:衡量标准与衡量者都是虚无的。

当泰利斯认为人要认识人是很难的时候,他是在告诉人要认识其他东西也是不可能的。

我违反常规,对您喋喋不休地说了那么一大通,想来您不会拒绝用您天天学到的辩论方式来维护您的塞邦,在这件事上应用您的智慧和学问。这是我的最后一招,作为最后的灵丹妙药使用。这是拼死的挣扎,把法宝都施展出来,为了使对手失去他的法宝,这是一种绝招,应该难得使用,有节制地使用,这是极大的冒险,伤不了别人就会伤着了自己。

不应该把寻死作为报复手段,像戈布里亚斯做的那样。当他与一名波斯贵族紧紧搂在一起搏斗时,大流士提了宝剑出现了,但是不敢挥剑,怕伤着了戈布里亚斯,戈布里亚斯对着他喊,他应该勇敢地刺过来,就是把两个人刺穿也要这样做。

有时激战到丁白热化程度,任何一方都没有可能幸免一死,我就见过这些人是怎样壮烈自戕的。葡萄牙人在印度洋上掳掠了十四名土耳其人,这些俘虏急于要摆脱囚禁,决心用船上的钉子相互磨擦,让火星落到船上的火药桶上,竞把船只毁之一炬,让自己和主人都葬身火海。

我们在这里动摇科学的限制和最后关口,科学如同美德,走上极端就成了祸害。您要随大流,过分敏锐与精明都没有好处。您还记得那句托斯卡纳成语:“过细者易折。”不论对事物看法还是生活习惯或其他事情,我奉劝您要节俭平和,不要追求新奇。任何怪模怪样的事使我生气。夫人门第显赫,德髙望重,对谁都可颐指气使,何不将这份工作交给从事学术的人去做,他必然会支持和丰富您的想法。这样也有您做不完的工作。

伊壁鸠鲁说,法律即使是最坏的,对于我们也是必要的,没有法律人会相互吞噬。柏拉图说的话也相差不远;没有法律我们会像野兽那样生活;他写过论文证实这一点。我们的思想是一个不易驾驭、危险和爱惹是生非的工具,很难要它遵守秩序和尺度。在我的那个时代,那些出类拔萃、生龙活虎的人,差不多个个都高谈阔论,

放浪不羁.遇到一位知书达礼的规矩人,可称为出现了奇迹。所以对人的思想围上栏杆,不许越雷池一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在学问上像在其他事上,必须计算和调整他的步子,必须划定他的狩猎范围。于是用宗教、法律、风俗、学说,箴言、生前死后的惩罚和奖励来束缚和钳制它f大家还是看到思想在得意忘形时会挣脱这些樊笼。这是一个无形的物体,不知道往哪里去抓,去打;这是一个畸异的物体,不知道在哪儿打个结,装个把手。当然,有的灵魂值得人家信任,凭着自己的判断,超越一般人的看法自由遐想,同时不忘适度和克制,毕竟这种坚强、规矩和赤诚的灵魂不太多见。还是把灵魂置于控制下更为稳妥。

思想是一把伤人的利剑,即使对于佩剑者也是如此,如果他不知道如何谨慎适当挥舞的话。犹如没有一头牲畜不需要戴上眼罩,要它的眼睛只看到脚前的这条道,不让它左右乱走,脱离习俗和法律给它确定的车辙。因而不论常规的路程是怎么样的,您不要偏离左右,对您来说,也比信口开河图一时之快的好。如果哪一位新派学者,不顾他自己和您的灵魂得救,企图在您的面前卖弄才情,这也是紧急关头的一面保护伞,使您免受天天在您的院子里弥漫的这场危险的疽疫,也防止毒素传染,伤害到您和您的周围。

古代人思想自由活跃,在哲学和人文科学形成了许多不同见解的学派,每个学派要判断、要选择来确定自己的宗旨。但是现在都在一条路上,“大家都依附和信守一定的不可更移的看法,即使他们不同*的东西也不得不为之辩护广我们学习各门学科也按照官方颁布的聿程规则,以致学校也只有一种主导思想、相同的机构和限定的学科,大家不检验这些货币重多少,值多少,而是按照时尚的说法算多少就是多少。没有人计较什么含金量,只要能当多少使用就行:其他东西的情况与此一样。医学被_作了几何学;诈骗、妖术、伤阳术、人鬼精神沟通感应、算命、星相、卜卦,甚至追寻点金石那样的闹剧,都畅行无阻。只需要知道火星在掌心中央,金星在大拇指上,水星在小指上,如果命运线穿过食指的结节,这表示性格残酷;如果命运线在中指下突然中断,中间性格线跟生命线在同一部位相交,这表示要遭横死。对女人来说,如果性袼线跟生命线相隔很开,不相交,这表示那个女人不守妇道。我可以请您作证,一个男人这样花言巧语,能不能在女人堆中大受欢迎?

泰奥弗拉斯图斯说,人的智慧是由慼觉支配的,对事物的原因可以有一定程度的认识,但是要探究事物深远的本质,人的智惹必须适可而止,不然会由于自身的缺点或事物的难度而愚不可及。说我们的智慧能够认识某些事物,有一定的威力,超过这个程度会显得自不量力,这已是一种温和持中的看法。

这种看法很受随和的人的欣赏和采纳。但是要限制我们的思想则没有作用,我们的思想充满好奇,贪多务得,没有理由不认为走得了五十步,也就走得了一千步。从经验上得知,一个人干不了的事,以后的人会干成;这一个世纪不知道的事,下一个世纪就会明白;学问和艺术不是投入模子铸造的,而是屡次三番琢磨切磋慢慢形成的,像小熊的相貌是由它的熊妈妈随心所欲舔出来的。我的能力不能发现的东西,我还是要探索和试验,我对新事物推敲斟酌,条分缕析,我对后来者提供了方便,使他们驾轻就熟更好掌握,犹如伊梅特山出产的蜡在阳光下软化,用拇指_捏变成各种不同形状,愈揉愈有弹性。

——奥维德

后者就是这样受惠于前者,这说明为什么困难不会叫我绝望,我的无能也不会令我沮丧,因为这只是我的无能。人能够做一部分事,也就能做所有的事。人若像泰奥弗拉斯图斯说的,承认自己对事物深远的本质是无知的,他就会鲁莽地把其他一切的学问都抛弃;如果缺少了基础,他的推理就无所依据:任何讨论和探索的唯一目的是了解本质;如果他的思想不是确定去追求这个目的,就会彷徨失去方向。“对任何事物来说,理解就是理解,无所谓一件事物比另一件事物更易理解或更难理解。”

因而,很可能是这样情况,如果灵魂知道一些东西,首先是灵魂自己先知道;如果灵魂知道灵魂以外的东西,首先是知道它的肉体躯壳。如果今天我们看到医学界上的神对人体的解剖争论不休,

伏尔甘反对特珞伊,而阿波罗支持特洛伊。

——奥維德

我们等待到何年何月他们才会一致呢?我们跟自己,自然要比跟雪的白色和石头的重量更接近;如果人不自知,他怎么又能知道自己的特长和能力呢?他的心中不能说没有一些真正的知识.但是这是偶然得到的。谬误也可以通过同样途径,用同样方法输入到他的灵魂中,他的灵魂没有能力甄别和区分真理与谎言。

学院派声称判断的天平可以向任何方向倾斜,认为雪一定是白的而不是黑的,未免有点武断,我们也无法对我们手中抛出的石头的运动,比对第A层星河的运动有更大的把握。他们都说我们没有能力认识真理,真理是深深埋藏在人生无法探索的深渊里。尽管如此,事实上我们的思想中还是难以容忍这种困难和排斥性;为了解除这个疙瘩,他们就声称某些事要比另一些事更为真实,他们的判断的天平更倾向于这种现象而不是另一种现象;他们容许这种倾斜,但是作不出任何结论。

皮浪派的看法更大胆,同时也更接近事实,因为学院派提出这种向一种建议比向另一种建议更倾斜的说法,不外乎在这两种建议中承认在表面上显出更多真理的那个建议。如果我们的理解力能够援住真理的形式、线条、姿态和面貌,我们看到的既可以是全面的真理,也可以是半面和残破不全的真理。这种似真的表面认识可以使他们向左倾而不向右倾,然后扩大这种表面认识;使天平倾斜的这一盎苟表面认识,日积月累,会乘上一百盎司,一千盎司,终于使天平完全倾斜一方,作出绝对的选择,接受全面的真理。

他们不认识真,怎么又会屈从相似真的东西?他们不认识本质,怎么又会认识相似本质的东西?我们要么能够全.面评论,要么完全不能评论。如果我们的智力和感觉没有基础和立足点,如果我们的智力和感觉只会随波逐流,随风而动,我们让自己的判断受它们的任何影响,不论这种影响在我们看来是怎么祥的,这种判断会毫无意义。因而我们在理解上采取最可靠和最恰当的姿态是保持沉着、正直、不屈不挠、不摇摆、不激动。“真实的表面和虚假的表面,毫无区别都会影响判断。

事物并不以它们的形式和本质,也不以它们的自身力量和权威摄入我们的心目,这点我们看得很清楚;如果要是这样,我们就会用同样的方式接受它们;酒在病人的嘴里和在健康人的嘴里就会是一样的味道,手指皲裂或长风湿的人摸到木头或铁块,就会跟其他人一样感到坚硬。外部事物却是听任我们摆布的,我们爱怎样看待就怎样看待。

如果我们自身接受事物而不加以歪曲,如果人的悟性大而坚定,可以自主地掌握真理,这种自主对人人都是一样的,那么这个真理就能辗转相传。不管天下有多少看法,至少有一种看法,在人看来是可以得到举世公认的。然而事实却是没有这样-种看法,哪种看法不是争论不休,歧义百出,这说明我们天生的判断不能明确抓住它抓住的东西。我们的判断也不能被我们的同伴的判断所接受,这又是一个明显的信号,我不是通过我本人和其他人心中具有的天然能力,而是通过其他能力才得到这个判断的。

哲学家中间意见分歧,对于认识论的永无休止的普遍争论,可暂且不谈,因为这已是非常真实的前提:人一我指的是最有天分和学问的人一对任何事,都不会取得一致的意见;甚至对我们头上有天这一事也是如此;因为那些怀疑一切的人对这点是怀疑的;那些否认我们能够认识事物的人也说,我们并不认识天是不是在我们的头上;持这两种意见的人在数量上无疑是最多的。

除了这种说不完的分歧和异议以外,还有我们的判断对我们造成的迷惑,我们毎人对自身的无把握,更易显出我们的基础是多么不平稳。我们对事物的判断有多么不同?我们有多少次出尔反尔?我今天主张和相信的东西,确是出于我的全部信仰我才这样主张和相信的。我全心全意坚持这样的看法,并可保证我的心意是诚诚恳恳的。我拥抱和维护任何真理不可能像这次灌注更多的棺力。我全身心地投入,我真诚地关注;但是我不是也曾不止一次,而是百次千次,天天拥抱其他真理,也是这么全心全意,也是这么诚诚恳恳,事后又都经我的判断说是错了吗?至少我们应诙吃一堑长一智〗如果我经常受到表面现象的迷惑,如果我的试金石平时失效,我的天乎失偏和不公正,我怎么能够证实这回是对的而其他回是错的呢?屡次三番受同一名向导的愚弄,这不是自己傻吗?就像命运使我们东西奔波,挪动了五百个地方,就像命运把我们的大脑当作一只罐子,不停地把各个看法装进去取出来,总是现在的最后的那个看法是可靠没错的。为了这个看法,我们必须牺牲财产、荣誉、生命、永福和一切。

最近的发现否定了前一个的发现,改变了我们从前对一切事物的看法。

——卢克莱修

不论人家对我们说什么,不论我们听到什么,必须永远记住这一点:给的是人,接受的也是人。是人的手交给我们的,也是人的手接受下来的。只有受自天上的东西才是唯一正直和具有说服力的东西;唯一带有真理标志的东西;这就不是我们肉眼能够看见,也不是我们的能力能够接受的了;这个神圣伟大的形象决不会降生在这样一个虚弱的人体上,除非上帝特别开恩,使用超自然的力量使它得到改造和坚强,承担起这个任务。

人是会犯锴误的,这一点至少让我们在改变看法时行为更加谨慎克制。我们应该记住,不管我们理解了什么,我们常会理解到—些错误的东西;同样都是通过这些时常自相矛盾和迷误的心灵。因为心灵稍一遇到变化便会左右摇摆,它们自相矛盾也就不奇怪了。我们的理解、判断和其他心灵功能都受到肉体行动和改变的影响,而肉体又是在不断行动和改变的。我们健康时不是比患病时精神更抖擞,记忆更清晰,言辞更生动吗?我们的灵魂接受事物,在欢欣愉快时和痛苦忧郁时,看到的面目不是也会不一样吗?您认为卡图鲁斯或萨福的诗句,在一个吝啬刻薄的老人读来,跟一名朝气蓬勃的青年感到同样偷快吗?阿纳克喿德里德斯国王的儿子克莱奥梅尼生病,他的朋友责备他脾气和想法跟平时不一样,他回答:“我想是不一样,因为我不是健康时的我;我换了一个人,我的脾气和想法也就不同了。" 

在法院庭审时,常有这样一句话,谈到罪犯碰上了心境愉快、神情怡爽的法官广他可交上了好运。”因为这是肯定的,法官有时判决极严,铁面无私,绝不通融,有时又很好说话,宽大处理,那位法官从家里来时犯风湿痛,心里嫉妒,或者被仆人偷了什么小东西,憋着一肚子的怒火,不用怀疑他的判决也就必然严厉。这位可敬的雅典刑事法庭的元老在晚上审判,避免看到被告的模样影响他的公正,即使空气和天空的晴朗也会改变我们的心情,像西塞罗转述的这句希腊诗:

人的想法,根据神圣的朱庇特洒在大地的光线强弱而变化。

不但发烧、饮酒和重大事故会推翻我们的判断,世界上任何小事也会使我们的判断迟疑不决。如果持续不退的寒热会损害我们的心灵,三天的发烧照样会按照相应的程度使它产生变化,这点是不容怀疑的,虽然我们还不能察觉。中风使我们完全丧失知觉,不应怀疑感冒也会迷乱我们的智力。因而我们的一生中几乎难得有一个小时,判断力完全处于应有的健康状态,我们的肉体始终不停地在变动,内部又有那么多的器官组织(这点我相信医生的话),因而简直不可能没有一个处在失常状态。

目前来说,这种病不到最后无法医治的阶段,是不容易发现的,尤其理智一畸形、跛腿和弯弯扭扭的理智一跟谎言与真理都是可以走在一起的。这就很难发现它的错误和偏差。

各人心中的这种推理现象,我总把它称为理智;围绕同一个主 

题可以产生上百种看法的这种理智,就像一种铅浇蜡制的工具,可以任意按照不同尺寸、不同形状伸缩弯曲,问题在于懂不懂如何拨弄它。

一位法官不论心意多么善良,他若不严格自律一那是很少人乐于做的——不但友谊、亲情、美貌、复仇心理这些东西沉重地压在心头使他丧失公正,还有不稳定的本性也使他对某一事产生偏爱。或者在同样两件事上不经过理智的考虑而作出了选择*或者某一种虚荣心理不知不觉地产生微妙作用,都有可能使他失去公正,作出偏向或拫害一方的判决。

我紧紧审察自己,眼睛时刻盯着自己,仿佛一个闲着没其他事可做的人,

他不在乎知道冰天雪地的熊星座下哪位国王威镇一方,是什么叫蒂里代蒂兹恐惧万状。

——贸拉斯

我还是不敢说出我在自己身上找到的虚荣和弱点。我的两腿是那么软弱和摇晃,觉得那么容易失足和栽跟头,我的眼光又那么昏花,以致在饭前饭后也判若两人;如果我精神焕发,又逢上天气唷朗,我这人十分随和f如果我脚趾上鸡眼发作,我就会虎着脸,恶声恶气,叫人不敢接近。同祥骑马,有时觉得轻松,有时觉得艰苦;同样道路,这时觉得短,那时觉得长;同样一件事,这时做来愉快,那时做来不情快。现在我什么事都乐意干,过会儿又什么事都不乐意干;此刻叫我高兴的事,以后又会叫我难过。我内心自有千种冒失的、意外的激动。有时我郁郁寡欢,有时我大发雷霆;这时候垂头丧气,那时候又髙高兴兴,都说不出什么名堂。当我拿起书,我这次可能看到一篇绝妙的文章,深深打动我的心;另一次我又拥到这同一篇文章,徒然前后反复琢磨推敲,它对我只是陌生和不成形的一堆文字。

即使我自己写作也是这样,我不是总能找到最初构思时的想法,我不知原来想说的是什么,因为忘记了最初的更有价值的意义,经常发奋修改文章,增加了另一种新的意义。我只是雎前顾后,我的判断并不因而前进一步,依然游移彷徨,犹如大洋中的一叶轻舟,突然受到风暴的侵袭。

多少次(我乐意这样做〉,我针对自己的看法,提出另一个相反的看法,作为辩论的练习;我也朝着那个相反的看法去思想,去探究,当我觉得非常有道理时,我也会认为没有理由坚持当初的想法,会舍之而去,我几乎总是朝着自己的倾向前去*随着自己的偏意而定,不论是什么样的方式。

每个人若像我那样扪心自问,就会觉得情况跟我相差无几。讲道者知道他们布道时有激情,更引导他们走向信仰;我们在愤怒中捍卫自己的建议,慷慨陈辞,义无反顾,其激烈和振奋的程度超过我们心平气和的时候。

您把一桩案情只是随随便便告诉一名律师,他给您回答时犹豫不决,充满疑虑,您觉得让他为哪一方辩护都无所谓4如果您给他重金相酬,要他深入研究,正式接受委托,他会不会表示兴趣鼓起意志?他的道理会渐渐多起来,他的兴头会馒儍高起来;这桩案件在他看来就会有一种新的不容置疑的真情,他在里面发现一层完全崭新的含义,他诚心诚意相信,也诚心诚意说服自己,我不知道是因为对法官的压力和危险的迫切性而产生的忧愤之情,还是维护自己声誉的私心使这么一个人慷慨激昂,面红耳赤;他若自由自在地处在朋友之间,只怕为了这么一件事连小指头也不会动一动。

肉体的激情对心灵会产生很大的震撼,但是心灵本身的激情会产生更大的震撼f心灵受掣于自身的激情,有时甚至可以这样认为,没有心潮澎湃,心灵也静止不动,犹如海洋中的一艘船,无风也就不会顛簸。遵循逍遥派学说而这样主张的人,他不会过分责备我们,既然一致公认最美好的心灵活动来自激情的推动,或者需要激情的推动。他们还说,没有愤怒的参与不会有完美的勇敢。

阿亚克斯一直是位勇士,但是他在狂怒时最为勇猛。

——西塞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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