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雷蒙•塞邦赞
科学确实是一项非常有益的大事业。轻视科学的人只是说明自己的愚但是我也不会把科学的价值夸大到某些人所说的程度,比如哲学家埃里吕斯,他认为科学包含至高无上的善,科学本身可使我们明智和满足;我也不相信有人所说的,科学是一切美德之母,任何罪恶都是无知的产物。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倒是值得详尽论述一番。
长期以来我的家向有识之士开放,也以此颇有名声,因为我的父亲五十多年来主持这个家;弗朗索瓦一世国王崇尚文艺,他也沾染了这份新的热诚,慷慨结交博学之士,延请在家,奉若圣贤神明,把他们的言论当作神谕;尤其他自己没有多少判断能力,也不比他的前辈具备更多的知识,更对他们尊敬和虔诚。我喜欢他们,但是我不崇拜他们,
这些人中间有皮埃尔•布奈,他在当时是大名鼎鼎的学者,带了几位类似他这样的人物,到蒙田盘桓几日,跟我的父亲作伴,临去时送给他一部书,书名叫:《自然神学,或称创造物之书》,雷蒙•塞邦著。父亲熟悉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这部书是用一种不纯粹的夹杂拉丁语的西班牙语写成的,布奈相信对父亲稍加指点就可读懂,他把这部书作为一部非常有用和适合时代的书推荐给他;因为那时路德的新见解开始风靡一时,旧信仰中的许多原则受到冲击。在这方面他有一条非常中肯的意见,从理性的推论出发,预測到这场风暴方兴未艾将会使可憎的无神论泛滥成灾;因为普通人没有智力对事物作出实事求是的判断,就会受表面的迷惑随波逐流。对于涉及到个人灵魂得救的宗教他们无限崇敬,可是一旦他们的勇气受到鼓励去蔑视和检验宗教的看法,怀疑和评审宗教的条条框框,他们也会很快对信仰中的其他信条表示怀疑;这些信条也会像他们已经动摇的信条那样,在他们的心中失去权威性和根基;他们不久也会像推翻暴政的桎梏那样,去推翻出于法律的权威性和对习惯的尊重而接受的其他各种约束。
从前怕得要死的东西,如今狠狠地踩在脚下。
从此以后,他们再也不接受他们没有作过决定、没有表示同意的东西。
父亲在逝世前几天,偶然在一堆要销毁的废纸下发现了这部书,嘱咐我把它译成法语。翻译他这样的作家是一件乐事,因为他们的书都是言之有物。但是有些作家舞文弄墨,堆砌词藻,就很难应付,尤其要用一种较贫乏的文字表达他们的意思时,则是难上加难。对我来说这是一件新奇的工作,碰巧我有闲,又不能拒绝好父亲的要求,只得勉力而为。这下使他喜出望外,他还吩咐要把它印书出版;那事在他故世以后才做到的。
我觉得这位作家的想象力非常美丽,作品写得颇有章法,目的很虔诚。因为有许多人,尤其是需要我们服务的太太们,都爱读这么一部书,我有时可以为他们解答难题,针对人家对它的两大责难进行辩护。他的目的是大胆和勇敢的。因为他企图从人文和自然两方面寻找理由,去建立和证买基督教的所有信条,驳斥那些无柙论者。在这方面说实在的,他表现得那么坚定和出色,我认为不可能有人跟他匹敌,摁得出更有力的论证。我觉得这部作品太丰富太美了,想不到竟出自一位默默无闻的作家之手。我们知道他是西班牙人,两百年前在图卢兹行医。我以前向阿德里安•图纳布斯打听过这部书,他是个万事通;他回答我说,他相信这是从圣托马斯•阿奎纳斯作品中摘录的精华部分;因为,说真的,唯有他这样博大精深的学者才具备这样的想象力,然而,不论写这部书和创立这些思想的是谁,总是一位非常了不得的、在各方面都是有成就的人(没有更多的论据就说塞邦不是这部书的作者,这是说不过去的)。对这部作品的第一个责难,是基督徒用人的道理来支撑他们的信仰是不对的,信仰要靠心诚、靠天恩对人的启发来得到的。这条责难里面包含一种虔诚,由于这个原因,要说服提出这个责难的人,我们必须和风细雨,满怀敬意。这最好由一位精通神学的人来做这项工作,而我对此一窍不通。
然而我个人认为,这么一件神圣高尚、远远超出常人智蒽理解的事,就像上帝照亮我们心灵的真理一样,为了能在我们心中孕育和生根,还必须有上帝的协助、开恩和眷顾。我不认为人本身具备完成此项任务的能力。如果他们能够的话,那么在过去几个世纪来,那么多高士贤哲、人中俊杰,不至于空发议论一直达不到这祥的认识。唯有信仰才能窥测和领会我们宗教的深奥精微。但是这也不是说,利用上帝陚予我们的天然的和人体的工具来为信仰服务,不是一项非常美丽和可敬的事业。通过学习和思考去赞美、传播和丰富信仰的真理,是我们对上帝之賜予作出最好的用途,没有别的工作和计划更值得一名基督徒去做了,这也是不容怀疑的。我们不仅在智聃和灵魂上为上帝眼务,还应该把身体也奉献给他。我们用四肢,用动作,用外在的东西去颂扬他。信仰中注入我们全部的理智,但是始终不要忘了这一条,这种超自然神圣的奥秘,不是靠我们、也不是靠我们的努力和论断能够知哓的。
如果信仰不是出于待殊的天陚,而是通过理念和人力来接受的,这种信仰达不到至美完善的境界。当然我看我们还是只能通过这条道路享受信仰的乐趣。如果我们通过一种虔诚的信仰皈依了上帝,如果我们是通过上帝而不是通过我们自己皈依了上帝,如果我们的立足点与基础都是以神为主的,人的困扰就会失去原有动摇我们的力量。我们这座堡垒不会因微弱的炮火一击就拱手让人;新奇的追求,权责的淫威,派别的建立,我们的意见急剧随意的改变,决不会动摇和改变我们的信仰,我们不会因听到了新颖的论据和在巧言善辩的人劝说下信仰发生混乱。我们在风口浪尖坚定不移,像一块巨大的岩石屹立水中,顶住袭击的风浪,击碎四周咆哮的波涛。
这道神圣的光一照到我们,到处明亮,不但我们的语言,还有我们的行动也都晶莹透彻。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染上了这份崇高的光明。实施他的学说虽说是艰苦卓绝,人间各种学派没有一个信徒不是以此指导自己的行为和生活;然而基督徒对于这些天条圣训仅是停留在口头上,我们应该觉得羞耻。
你们愿意看一看吗?把我们的生活风俗銀一名穆斯林、跟一名异教徒相比,我们就及不;他们。从我们宗教的长处来说,我们应该出类拔萃,使其他人望尘莫及;大家不是常说:“他们就是那么公正,那么仁慈,那么善良吗?那么他们是基督徒了。”其他的表现在—切宗教中都是相同的:希望、信任、节日、仪式、补赎、殉道。我们的真理的特点是我们的德行,它也是最接近天道的标志,也是真理的最艰难最可贵的成果。好心的圣路易这样做是很有道理的:那位靼鞑国王皈依基督教后,计划到巴黎来吻教皇的脚,亲眼目睹我们风俗中的圣贤流韵,圣路易再三劝阻,害怕我们漫无节制的生活使他对神的信仰大失所望。
然而后来有一个犹太人却出于相反的原因皈依天主教,这个犹太人为了同样目的到罗马去,看到那个时期神职人员和老百姓的生活放荡,更坚定他留在教内的决心,认为在这些堕落和罪恶的人中间保持宗教的尊严和辉煌需要多大的力量和虔诚。
“你们若有信心像一粒芥菜种,就是对这座山说,你从这边挪到那边>他也必挪去,”圣经上这样说;我们的行动若受到神灵的指引和陪伴,就不只是人的行动了,它们像我们的信仰包含神奇。“你若有倌仰,如何过光荣幸福生活的教导说来躭简单了。”
有的人要大家相信他们对自己不相信的东西是相信的,有的人——占大多数——要自己相信自己是相信的,然而不知道深入探究什么是相信。
我们觉得奇怪,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我们对事件发生和事态变化都已习以为常了。这是我们只用自己的眼光来看这些问题。所谓正义在交战的一方,这只是一种装饰和掩盖;在战争中援引正义,但是正义并没有得到他们的接受、欢迎和信守;正义就像律师嘴里的字眼,不是信徒心中的信仰。上帝对信仰和宗教,而不是对我们的情欲给予神奇的帮助,人占了主导地位,在利用宗教。事情应该颠倒过来。
不妨想一想,如果宗教掌握在我们的手里,岂不像用蜡去塑制多少不同的形状,跟不偏不倚的尺度是格格不入的。今天在法国这样的事看得还不够多吗?有的人这样解释,有的人那样解释;有的人说成是黑的,有的人说成是白的,然而都同样在利用奉教去完成暴力和野心的事业,在行为暴庚和不义方面如出一辙,他们使人怀疑,他们在决定我们的生活行为和秩序等大事上是不是像他们说的有分歧?即使在同一个学派内,又何曾看见过更为协调一致的做法?
还可以看一看我们是多么厚颜无耻地玩弄神圣的学说,又多么亵渎神圣地裉据政治风暴中变幻不定的命运,时而拋弃,时而接受。这条庄严的宣言:为了保卫自己的宗教信仰,臣民可以拿起武器反抗他们的君王。首先让我们想一想,仅在去年哪一方把“赞成”作为本派的支柱,哪一方把“反对”作为本派的支柱,再来看看现在说这些“赞成”和“反对’’的人又分屑于哪个阵营;为这项事业是不是比为另一项事业少动干戈。有人说真理应该眼从生活的擗要,我们就判处这样的人火刑。在法国做的比说的又要坏多少?
还得说一说这个事实:即使从一支合法的、温和的军队中去抽调纯厲出于宗教热诚而冲锋陷阵的士兵,再抽调为了保护国家法律或效忠君王的士兵,他们凑不成一个完整的连队。在公众服务中保持同样意志和同样进取心的人怎么竞会那么少?我们看到他们一会儿跛方步,一会儿快马加鞭;同是这些人一会儿粗暴贪樊,一会儿冷酷懒散,要不然就是在个人的和一时的利益驱使下蛮干,把我们的事情弄糟,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也看得很清楚,我们只愿意实施满足自身情欲的宗教责任。没有一种仇恨像基督徒的仇恨那么深。我们在通过仇恨、残酷、野心、贪婪、俳谤、反叛的斜坡上劲头十足,若反过头来,除非出现奇迹生来就是好脾性,没有人会朝善意、宽容和节制的道路直奔而我们创立宗教是为了剔除罪恶,而现在却在遮盖罪恶,培养罪恶和鼓动罪恶,俗语说不要把枯草献给上帝。如果我们相信他一我不说出于虔诚,而是出于一种普通的信仰(我说这话会叫大家惭愧)——如果我们相信他,对他像对其他历史事件或一名同伴那样熟悉,为了他的无比慈爱和慷慨,我们就会爱他胜过爱任何其他东西,至少不亚于爱财富、玩乐、光荣和我们的朋友。
我们之中的佼佼者害怕得罪他的邻居、亲戚、主人,却不怕得罪上帝。一边是堕落恶习的追求,一边是不朽光荣的向往,两者同样熟悉,同样诱人,然而谁头脑那么简单,会用欢乐去交换光荣吗?往往我们对两者都嗤之以鼻,要不是冒犯本身的乐趣吸引我们去亵渎神圣,还有什么样别的乐趣呢?
有人向哲学家安提西尼传授俄耳甫斯的神秘教义,教士对他说,那些加入这个宗教的人,将在死后享受永久的至乐,安提西尼回答说:“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死呢?”
第欧根尼说话历来唐突,这是他的一贯作风,一名教士也向他说教,加入他的宗派可以得到另一个世界的賜福,他说:“你要我相信,阿格西劳斯和伊巴密浓达那些伟人下一世都很悲惨,而你这头水牛就因为当了教上而活得非常称心?”
这些得到至福的庄严许诺,如果换成了一种哲学课题而为我们所接受,我们觉得死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可怕。
临死的人不再哀叹自己的消亡,而会庆幸自己像蛇蛻皮或鹿換角似的摆脱了肉身。
有人:“我情愿离世与基督同在。”柏拉图宣扬灵魂不灭,慷慨激昂,诱使他的几名弟子寻死,为了及早享受他暗示的希望。
这一切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例子,我们完全依照自己的方式,通过自己的手来接受我们的宗教,其他宗教也是这样得到接受的,我们都是偶然出生在信仰这个宗教的国家里,或者是我们尊重和维护先辈的宗教传统和权威,或者是我们害怕宗教宣扬的不信教会遇到的威胁,或者是追随宗教的许诺。那些考虑对我们的信仰起了作用,但只是补充作用,这些都是人与人的关系。在另一个地区,另一些人,用相似的许诺和威胁,可以使我们沿着同样的道路信仰另一个完全对立的宗教。
我们做了基督徒,我们同样也可以做佩里戈尔人或日耳受人,柏拉图说,坚决不信神的人很少,遇上紧急的危难谁都会承认神的威力,这不是一位真正的基督徒的作为。凡人的行为所能接受的宗教,只是一些凡人的宗教,人心卑下或懦弱时而抱有的信仰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信仰呢?只是因为没有勇气不信而相信的信仰又是多么轻松的信仰!一种不良的情欲,如反复无常,惊慌失措,能使我们的心灵正常吗?
桕拉图说,人通过理性的判断,认识到一切有关地狱与来世的苦难都是无糟之谈。但是随着老年或疾病,他们面临死亡愈来愈接近时,想到死后可怖的情景内心充满恐惧,又会有了信仰。
因为这些渲染会使人丧失勇气,柏拉图在他的《法律篇》中绝口不谈这类的威胁,深信神不会给人造成任何苦难,即使有苦难降临,也是为了人的最大好处,有一个治疗效果。
他们还谈到比翁的故事,他受了西奥多勒斯的无神论的毒害,长期来嘲弄这些宗教人士,但是当死亡临近时,他变得极端的迷信,仿佛神是按照比翁的意愿消失和出现的。
柏拉图和这些例子要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们皈依上帝,或是出于爱,或是出于迫不得已。无神论作为一种学说好像是荒谬和违反自然的,尽管势头凶猛和难以驾御,很不容易在人心中生根;有不少人由于虚荣心或自豪感,对世界表示一些高尚和改革的想法,从容沉着地宣扬无神论,虽然他们非常大胆,却没有力量在自己的良心上坚信不移。你在他们的胸前捅上一剑,他们绝对不会不合拢双手举向天空。当畏惧或疾病打掉他们无法无天的狂热时,他们必然回心转意,悄悄回到公认的信仰和习俗。认真探讨的教义是一回事,肤浅的浮想又是一回事,那是来自某个人的想入非非,漂移不定,漫无边际》可怜和没有头脑的人,他们妄图当个乱世英雄却又做不到!
柏拉图的伟大心灵究竞只是从人的高度来说是伟大的,由于信奉异教的错误和对神圣的真理的无知,他犯了另一个相似的错误,认为更容易接受宗教的是儿童和老人,仿佛宗教是因人的蒙昧而创造和发扬光大的。
联结我们的判断和意愿的纽带,使我们的灵魂靠近创造主的纽带,这个纽带的伸缩和力量不应该来自我们的考虑、我们的理智和情欲,而来自神圣的和超自然的牵动,只有一种形状、一张脸和一团光辉,那是上帝的权威和圣宠。我们的心和灵魂一旦受信仰的支配,身子的其余部分都相应调动,依照各自的能力为信仰服务。这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没法相信地球上没有留下这位伟大的建筑师鬼斧抻工的痕迹,世界万物中没有按照创遣主塑造的某些形象。他在这些崇高的创造物中注入了神性,只是我们恩昧才没有能够发现。上帝亲口对我们说他通过可见的事物来表达他的不可见的工作。塞邦从事这份有价值的研究工作,向我们指出世界上无物不显示上帝的存在。如果宇宙不符合我们的存在,那就是违背了上帝的善意。天、地、元素、我们的肉身和我们的灵魂,一切物质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只要找到使用它们的方法。如果我们能够领会的话,它们会开导我们。因为这个世界是一座非常圣洁的神庙,人得到引导进入里面凝视神像,这些神像不是凡人的手创造的,而是受到神灵感应的手创造的;太阳、星辰、河流和土地,使我们通了灵性。圣保罗:“自从造天地以来,神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虽是眼不能见,但凭藉所造之物就可以晓得,叫人无可推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