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狂欢的痛苦(2)

作者:戴维·赫伯特·劳伦斯    更新时间:2013-08-12 16:09:32

她感到自己颇有些萎靡不振。完全出于习惯,她机械地照常学习着。可是她简直感到毫无办法,她几乎完全不能集中自己的注意力了。在下午上盎格鲁-撒克逊历史课的时候,她坐在那里看着窗外下面的景象,对什么贝奥武甫(《贝奥武甫》是大约公元700年流传下来的一部盎格鲁撒克逊的史诗。主要讲英雄贝奥武甫和妖怪进行斗争,以及最后和一条恶龙双双战死的故事)等等,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下面的大街上,沿着一排篱笆延伸着铺满阳光的灰色的大道。一个穿着红上衣,打着一把红色阳伞的妇女正在横过马路,一条很小的白狗在她身边跑来跑去。那打着红色阳伞的妇女走过马路来了。她走路的样子有点显得一颠一跛的,身后跟着一个很小的影子。厄休拉着迷似的看着她。那个打着红色阳伞的妇女和那条小哈巴狗不见了———她们哪里去了?哪里去了?

这个穿着红衣服的妇女是在怎样的一个现实世界中行走呢?她又是把她自己封闭在怎样一个已经死去的现实的仓库之中?

这地方,这所大学究竟有什么用呢?关于盎格鲁-撒克逊的知识究竟又有什么用?一个人学了它不就是为了在考试时能够回答问题,因而将来他就可以具有更高的商业价值吗?长时期在这种隐藏着的商业之神的神龛前礼拜,她实在厌倦了。可是,此外世界上还有什么呢?生活不全是为此,而且专门为此吗?任何地方的任何东西,最后都不过是为了进行这样一种礼拜。一切事物的目的不过是为了生产一些俗不可耐的东西,对物质生活形成更大的累赘。

忽然间,她决定放弃法文。她准备专攻植物学来取得学位。这是惟一她认为还活着的一种知识。她已经进入到各种植物的生活之中去了。她对于植物世界的各种奇怪的规律十分感兴趣,在这里她约略看到了某种与人世的目的完全不相干的活动。

大学是下流而且无用的,它已经变成了完全为最庸俗、最卑贱的商业服务的神庙。她不是已曾前去倾听过知识的回声传回到那神秘的根源时发出的回响吗?神秘的根源!那些穿着长袍的教授们提供的商品,最好的也只不过是能够在进行考试的教室里卖得一点更好的价钱罢了;此外,那也都是些陈旧的货色,并不能真值它所想卖得的那个价钱;这他们是全知道的。

现在,在学校整个这一段时间中,除了在植物学实验室进行的一些工作,因为那里似乎还有一些令她神往的神秘气氛,除此而外,她就总感觉到,她是自降身份参与了一种贩卖假珠宝的买卖。

带着愤怒和执拗的情绪,她终于混完了最后一个学期。她真愿意再出去自己谋生。相比起来,她现在甚至觉得布林斯利大街和哈比先生都显得更为真实了。她对伊尔克斯顿学校的强烈仇恨,和大学里的这种无聊生活相比起来,简直算不了什么了。可是她也不打算再回到布林斯利大街去。她要获得学士学位,然后到一个文法学校去当一阵子教师。

她最后一年的大学生涯缓慢地前进着。她现在随时向往着她的毕业考试,并希望快离开这里。现在她几乎已能觉出幻灭的灰烬已使她感到硌牙了。她的下一步还会是这样吗?前面永远有一个光辉灿烂的大门;可是等你向它接近的时候,那光辉灿烂的大门永远只不过是通向另一个丑陋、肮脏、混乱和已经死亡的庭院的门洞而已。前面永远是在蓝天之下闪闪发光的一座山峰,可是等你爬到山顶上,你所看到的不过是另一个充满杂乱的无聊活动的山谷而已。

没有关系!每一个山头总有一点不同,每一个山谷总也有它的一些新的东西。科西泽和她的儿童时代,以及她的父亲;沼泽农庄,沼泽农庄附近的小教堂的学校,以及她的外祖父和她的舅舅们;诺丁汉的中学和安东·斯克里本斯基;安东·斯克里本斯基和在篝火之中的月光下的舞蹈;然后是那段她一想起就不能不感到十分痛苦的时光,威尼弗雷德·英格和开始当教师之前的那几个月;然后是布林斯利大街的可怕的岁月,慢慢又进入比较宁静的生活,马吉,马吉的哥哥,直到现在只要她一想起他,他的影响似乎还仍然存在于她的血管之中;然后便是这大学生活,还有现在已经在法国的多萝西·拉塞尔,再下一步便将是再次进入世界之中去了!

这已经可以算得是一部历史了。在各个不同的阶段,她都有完全不同的表现。然而,她永远是厄休拉·布兰文。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厄休拉·布兰文?她并不知道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只知道自己充满了愤恨,对一切都表示拒绝。她随时随地,永远在那里吐出幻灭和受骗在她嘴里留下的灰沙。她只能在有所拒绝中才能坚强起来。她所采取的似乎永远是否定的行动。

认真说来,她的真实存在始终也没有完全透露过,而是处在一片朦胧之中。它没有办法在人前透露,它仿佛是一粒埋在土中的种子,这个她在其中生存的世界却像一个由一盏灯照亮的光圈。这个由人的最完备的意识所照亮的区域,她以为就是整个世界:她以为一切都已经完全在这里暴露无遗了。然而,在任何时候,她都感觉到在那黑暗之中也有一些光亮之点,那些亮点像野兽的眼睛一样闪闪发光,刺透人的心灵,随即又消失了。她的灵魂怀着巨大的恐惧所承认的却只是那外圈的黑暗。至于她生活和活动的,却是里面的光亮的区域,在这里火车奔跑着,工厂生产出它们的机器产品,各种植物和动物在科学和知识的光辉照耀下进行着活动,而它忽然间却变得像一盏弧光灯照耀下的光亮的区域了,在那里面,飞蛾和孩子们在耀眼的光线下,感到十分安全地游玩着,因为他们停留在光明之中,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黑暗存在。

可是,在那光明圈的外面,她却能看见黑暗之光的运动。她看到在黑暗中闪光的那野兽的眼睛,正观望着那夜郎自大的篝火和那些睡眠的人;她感觉到了那篝火的奇怪而愚蠢的狂妄,它公然说:“在我们的光线和我们的秩序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而且总是把脸朝内转向由太阳、星星和创世主,以及由公正的制度组成的那照亮一切意识的即将熄灭的火焰,永远不去理睬在四周旋转运动着的黑暗,以及在它边缘上半隐半现的各种形象。

是的,没有任何人甚至敢往那黑暗中扔进一个火把。因为,如果他那样做,他就会被别的人活活给讥笑和折磨死,他们会叫喊着:“蠢材,反社会的恶棍,你为什么无端制造出一种恐惧来扰乱我们?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黑暗。我们在光明中活动和生活,在光明中享有我们的存在。上帝已经赐给我们永恒的知识之光,我们完全理解,同时也代表着知识问题的最主要的核心。蠢材和恶棍,你竟敢拿黑暗来让我们难堪?”

尽管这样,黑暗仍在四周旋转着,带着它的灰蒙蒙的影子一样的野兽和它的朦胧的影子一样的天使,他们,像被排斥掉的更熟悉的黑暗的野兽一样,也全被光明排斥在外了。有些人也曾偶尔瞥见黑暗,看到它支棱着它的鬣狗和豺狼的鬃毛;有些人放弃了对光明的骄矜,在自己的狂妄心情中死去;他们看到了从那豺狼和鬣狗的眼中射出的光芒,并看出那是天使手中的宝剑闪出的寒光,因为他们在门口希望进来,也看出存在于黑暗中的那些天使是威严而可怕的,和毒牙射出的光一样不容拒绝。

厄休拉在大学度过最后一年时已经是二十二岁。就在那年的复活节前不久,她又得到了斯克里本斯基的消息。在他进入南非战场的头几个月,他曾经从那里给厄休拉写过一两封信,自那之后,他还一直给她寄过一些明信片,不过中间间隔的时间甚至更长了。他已经升了上尉,但他一直都在非洲。现在她差不多有两年多没有得到他的消息了。

她自然常常不免想到他,他仿佛是一个漫长的阴暗、烦躁的日子里黄色的闪着光的黎明。对他的记忆就仿佛是对天刚发白时的光辉灿烂的黎明的冥想。而她现在所占有的却只有那后半天的冷漠、烦躁和空虚。啊,如果他现在还对她一片真心,那她就可以纵情欣赏那熙和的阳光,而不至于遭受那已经破败的一天的折磨、伤害和屈辱了。那他就将会是她的天使。阳光的钥匙掌握在他的手里,直到现在他还拿着。他可以为她打开通向自由和欢乐的大门。不,如果他现在对她还是一片真心,那他本身就会是她的大门,通过那扇门她就可以走进广阔无边、充满幸福和无止境的自由的天空,而那也就是她的灵魂的天堂!啊,他将会为她展开无限前程,让她进入她可以永远称心如意,永远欢乐的广阔无边的空间。

她所惟一坚信不移的是她对他的爱。这爱情至今仍然完美无缺,光芒四射,而且随时都能引起她的回忆。遇到眼前的事情似乎很不如意的时候。她总会对她自己说:

“啊,我过去真是喜欢他。”仿佛她的生命的最主要的花朵已经随着他一同死亡了。

现在她又听到了他的消息。她的最主要的反应是痛苦。那欢乐,那自动倾泻的欣喜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可是,她的意志却惊喜万状。她的意志已经在他的身上扎根了。她的充满激动情绪的旧梦现在又重新惊醒过来。他要来了,那个长着一对神妙的嘴唇,可以让一个亲吻的余味波及宇宙尽头的男人回来了,他是来找她的吗?她不能相信。


我亲爱的厄休拉,我又回到英格兰来了,但是几个月后我还要出国去。这一次是到印度。我不知道,你现在是否还记得过去我们在一起时的情景。我这里还保存着你的那张小照片,那照片到现在差不多已经六年,你恐怕肯定已经变了。我比那会儿已经足足大了六岁,———自从我在科西泽认识你以后,我一直完全过着另一种生活。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还愿意见我。下个星期我要到德比去,那时候我一定到诺丁汉来看看,我们可以在一起喝喝茶。你能简单地给我写几个字吗?我等待着你的回信。

安东·斯克里本斯基


厄休拉从学校大厅里的信架上拿下了这封信,在走过妇女更衣室的时候,她就把它撕开了。顿时间,她感到她四周的世界似乎忽然完全消融,她是独自站在无比洁净的天空中了。

她现在应该到哪儿去呢?一个人去呆着吗?她飞也似的跑上楼去,从边上的旁门里走进了参考书阅览室。她抓过一本书,马上坐下,想想该怎么写回信。她的心怦怦跳着,两手不停地发抖,似乎在梦中一样。她听到大学里响起了一阵铃声。接着,十分奇怪地又响起了一阵。第一堂课已经下课了。

她匆匆拿出一本练习簿,开始写信。


亲爱的安东,是的,我现在还保留着那个戒指。能见到你我非常高兴。你可以到大学来找我,我也可以到镇上什么地方等着和你相见。你可以写信告诉我吗?你的忠实的朋友———


图书馆里的一个管理员是她的朋友。她问她能不能给她一个信封。她把信封好,写上地址,就光着头跑出去寄信。在她把信投进邮筒的时候,整个世界马上变成了一个宁静的、暗淡无色的地方,而且也变得无边无际了。她于是悠悠闲闲走回大学,走回她的闪烁着黎明第一道微光的惨淡的梦境中去。

在第二个星期的一天下午,斯克里本斯基来了。自上封信后,她每天早上进学校或者课间休息的时候,都要匆匆跑到信架子上去看一看。有好几次,她偷偷摸摸从众目睽睽的地方拿下她的信,然后赶快把它藏起来跑过大厅。她总是在植物学实验室里读她的信,因为在那里有一个她自己专用的角落。

在已经收到他的好几封信之后,现在他自己来了。他事先约定在一个星期五的下午。那天她围着她的显微镜简直仿佛忙得不可开交,而实际上她根本没有办法完全集中注意力。不过她仍然一刻不停地在那里迅速进行工作。今天她要放在物镜片上观察的是刚从伦敦运来的某种特殊的标本,那位管实验的教授似乎也很激动,老是张张皇皇的。同时,当她对好显微镜的焦距,正看到那绿色的生物隐隐约约躺在一片无边的光明之中的时候,她忽然想起几天前曾和大学里一位物理学女博士弗兰克斯通进行过的一段谈话,因而感到十分不安。

“不,那可不对,”弗兰克斯通博士说,“我看不出我们有什么理由把生命看作是特别神秘的东西,你说不是吗?我们不了解生命,正如我们不了解电一样,可是那并不能使我们有理由说电是一种特殊的东西,是和宇宙间其他一切东西毫不相干,截然不同的东西———你认为可以这样说吗?那么生命为什么就不可能也不过是由更复杂的物理和化学活动所组成,那种活动和我们通过科学研究已得知的其他活动完全属于同一种性质?我实在看不出,我们有什么理由把生命,而且只有生命,看作一种特殊的东西。”

那次谈话在一种不肯定的、不确切的、惶惑的气氛中结束。可是目的呢,目的到底是什么?电没有灵魂,光和热也没有灵魂。难道她自己和那些东西一样,也是一种没有人性的力量,或者多种力量的复合体吗?她安静地看着躺在显微镜下光亮中的单细胞生物的影子。它显然活着。她看到它在活动———她看到它的十分明亮的纤毛的活动,她看到它在滑过那光亮的平面时露出的原子核的光亮。那么它的意志是什么呢?如果它只是一种物理和化学能量的复合体,那么是什么东西使这些力量合而为一,又是为了什么目的才使它们合为一体的呢?

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这些无法捉摸的物理和化学活动才会在她的显微镜下结成这隐隐约约可以自己活动的一个黑点呢?是一种什么意志使得它们集结在一起,同时创造出她可以看到的这么一件东西?它的打算是什么,就为了表现它自身吗?难道它的目的就仅只是一种机械活动,并仅限于它自身之内吗?

它的意图只是为了自身的存在。可是什么自身呢?忽然间,在她的头脑中整个世界散发出了奇异的光彩,像显微镜下的那个生物的原子核一样,散发出一道强烈的光线。忽然间,她不自觉地进入闪着强烈光辉的知识之光中了。她完全不能理解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她仅只知道,这决不是一种有限的机械的能量,也决不是仅仅为了自我保存和自我体现这样一个目的。这是一种完美的境界,一种无限的生命。自我和无限是同一的。自我的存在就是无限的最崇高、最光辉的胜利。

厄休拉犹豫彷徨地坐在她的显微镜前面出神。她的灵魂在这个新世界中忙碌着,忙得不可开交。在这个新世界中,斯克里本斯基正在等着她———他会等着她的。她现在还不能走,因为她的灵魂暂时还分不开身,很快她就会要走的。

一种像步入死亡一样的宁静抓住了她的心。远处,在走廊下面她听到表明五点的钟声。她一定得走了。可她仍然安静地坐着。

别的学生正收起桌上的工具,把他们的显微镜收拾起来。屋子里马上是一片混乱。窗户外边,她看到学生们胳膊下夹着大堆的书,交谈着,全都嘁嘁喳喳交谈着,走下楼梯去。

她现在也急于赶快离开。她也希望快点走。她对于这物质世界感到恐惧,对于她自己所经历的形态上的变化也感到恐惧,她希望赶快跑去会见斯克里本斯基———那新的生活,新的现实。

她匆匆擦净她的几块物镜片,把它们放回盒子里去,把她的那一段地方收拾干净。她显得很活跃,十分活跃,非常活跃,她希望赶快跑去会见斯克里本斯基,赶快———赶快。她不知道她要去会见的是什么,可是,这将是一个新的开始。她必须赶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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