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洛宾大师和我的童话创作

作者:许枫    更新时间:2021-04-09 14:39:51

 那是1984年初冬的一天,我到乌鲁木齐儿童艺术剧团去找郑策导演商讨我的童话舞台剧本《火珠冰花》的又一次修改;不料,郑导不在胜利剧场大门左边的他的办公室,而一个披着油污短大衣、胡子拉茬的糟老头,有些醉醺醺地问了句什么,就把头倒在郑导的笔记本和我的干干净净的剧本上,呼噜呼噜地大睡。我看见这糟老头身旁有锯子、木条,就问他是不是郑老师请来做布景的木匠,他瞄我一眼,嗯嗯两声,还是稀里糊涂地睡;我想了想,留了张纸条给郑老师,就回市委宣传部继续上班了。第二天上午,我正在和自治区文化厅、市教育局的两位负责同志和一位兰州来访的儿童文学作家讨论本市小学舞台剧汇演问题和大西北民族童话故事收集整理问题,郑老师打电话给我了,问我昨天怎么不等他,我说您请来的那位糟木匠,怎么醉醺醺的;郑老师听了,哈哈大笑,说那位糟木匠,就是他郑策的大名鼎鼎又童心烂漫的酒友王洛宾大师!我大惊,一时无语。

当天晚上,我认认真真地阅看了宣传部图书室管理员安庆春同志提供给我的王洛宾大师的好多有关资料,才知道他1913年12月28日生于北平,五岁就能唱昆剧、京剧,七岁后就经常上台演唱各种各样的戏曲,很受北平老百姓的欢迎;16或17岁读高中时,他孤身一人扒火车去哈尔滨,找到已经结婚的大姐,并开始相当认真地学唱俄罗斯歌曲,以便当歌手谋生;据传,他学唱的第一首俄罗斯歌曲,是普希金作词的童话歌谣《渔夫和金鱼》。不久,他认识了塞克并成为好朋友。当时,待人热情、多才多艺、能唱能画还出过诗集的中学俄语教师塞克,已是哈尔滨见多识广的名人,但他一听王洛宾的歌声,就连连叫好,并很快把王洛宾推荐给一位住在一家小旅店的俄罗斯落魄女歌手玛莎;玛莎接连教会王洛宾七首关于祖国、高山、大河、海燕、故乡、英雄的俄罗斯童话歌谣、歌曲,又让他反反复复地唱;王洛宾唱了近一个月,头昏脑涨不想唱了。

貌不惊人的玛莎就说--我们所有的俄罗斯人,从小就都会唱这七首童话歌谣、歌曲,所以,我们的民族,就忠诚、高尚、团结,刚勇、豪放、强大!……塞克知道后,就专题和王洛宾讨论了俄罗斯童话歌谣以及战斗歌曲的不同作曲风格和内在的精神联系。

两个月后,王洛宾喝了半瓶红高粱土烧,热血一涌,就为塞克的诗《紫色的云》谱了曲,此曲传唱多时,为美丽的冰雪之城哈尔滨,大增光彩。

1930年,19岁的王洛宾考进了北平师范大学音乐系;他的作曲教授,是德才兼备、思想开明、要求非常严格的中国音乐教育的开拓者汪德昭,他的声乐教授,居然是从彼得堡逃亡到巴黎再流落到北平的沙皇尼古拉一世的亲妹妹沙多夫斯基伯爵夫人。十多年后,哈尔滨的大多数俄罗斯歌手和少数歌唱家,都说这位北师大端庄、美丽、高雅的声乐女教授,就是那位曾经落魄于哈尔滨小旅店的教给王洛宾七首俄罗斯童话歌谣、歌曲的女歌手玛莎……

1932或33年,与众不同、胆大妄为的王洛宾,居然为大名鼎鼎的新派诗人徐志摩的《云游》谱了曲,为北师大留下了一章充满传奇的童话……

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王洛宾逃离日军管制下的北平,经开封、兰州到达西安的八路军办事处,又经已是八路军高级文艺干部的好友塞克介绍,参加了丁玲领导的西北抗日战地服务团,满怀热情地投入大西北的抗日救亡活动,并因为在兰州创作了《达坂城的姑娘》而一举成名。之后,他应西北四马之一的青海省政府主席马步芳的热情邀请,当过国军的中校音乐教官及文化处副处长。马步芳粗野、凶恶,但对王洛宾却非常尊重、信任;有一次,青海一个大官认定王洛宾是共党分子并判处王洛宾三年苦役。马步芳却说:“王洛宾是共党分子,也是抗日分子,他写的风陵渡,很抗日的嘛;去掉苦役,提前释放!”王洛宾为此受到共方有关部门的审查,有些非常革命的审查者,认为他通敌即通马步芳这个大敌,还说王洛宾为马步芳的小诗《花儿和少年》作曲是向敌首献媚。而塞克、丁玲和西北抗日战地服务团的五位老党员,都勇敢正派地为他说过公道话。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王洛宾当过新疆军区文化系统的一个科级干部,还曾经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左齐中将、肖华上将和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张仲瀚政委、副司令员赵锡光中将的座上贵客。

但他却被gcd里的贱仆判过两次刑,一次罪名还是通敌,一次罪名是逃跑、叛军。两次一共18年,吃苦挨打却仍然坚持创作大西北各民族歌曲;直到1981年7月6日,才终于被平反,等等;等等。

说明-这次平反,我1984年5月才知道其实不彻底。而王洛宾同志,可能至死也不知道那次平反会留尾巴。

啊,我想,这位王洛宾王大师的前60多年历史,真复杂啊,但他的歌,满新疆都在唱哪!……

后来,我在寒风呼啸、雪花斜飞的乌鲁木齐,见过六、七次洛宾大师。

第一次,他谈郑老师的导演风格和《火珠冰花》的舞美灯光。第二次,他问到我的童话创作,问我一共写了几个童话,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在塔里木为我的小学生写了《望娘滩》、《塔什古丽》、《弯角小羊和马鹿爷爷》、《通古斯巴那狂妄自大的歪头野猪王》、《古堡的秘密》;在新疆大学写了《雪花儿》、《瓷虎》、《宝盘》、《天池》。

第三次,我按郑老师的吩咐,把新大中文系78-3班同班同学史国栋与他妻子张静帮我刻板、油印的《天池》童话剧本的第二稿、新疆军区某部军官洛芳芳手抄的天池第三稿、乌鲁木齐市政府办公室文书科文员朱迪打印的《天池》童话剧本第五稿,都交给了王大师。他很开心,说我是他最可交的上海支青小朋友、好同志。

第四次,王大师说,《弯角小羊和马鹿爷爷》比较一般;《古堡的秘密》可以改成少儿舞台剧《金王冠》,《瓷虎》很好,但要得到江西景德镇人民政府的实质支持;《通古斯巴那狂妄自大的歪头野猪王》或许会惹麻烦。又说其它几个,他都喜欢,而最看重的,则是童话剧本《天池》。并说他可以考虑为《天池》谱曲,用新疆塔吉克、哈萨克、蒙古、乌兹别克风格的少儿音乐,还很高兴地当了我的特邀顾问;但他要我把剧本里的歌词认认真真地改几遍,又直截了当地要我把原稿中的另两个孩子删去,还建议我可以先把剧本化为一个好的少儿舞台歌剧剧本。我当然心服口服,心甘情愿再认真修改。

第五次,自治区文化厅开一个文艺团体改制的会议,通知我出席;王洛宾大师也被特邀参加了。某日下午,分组讨论时,一位兵团的政治、文艺部门负责人老刘,走到王洛宾大师面前,立正、敬礼,又捧上了一束鲜花、一封信和两瓶好酒。我一问,才知道王洛宾科长在五十年代,曾经应兵团张仲翰政委之请,为兵团导了一台歌颂军垦战士的大型歌剧,还和农二师政治部、宣传部的六、七位文艺干部,一起创作了激情燃烧的《塔里木组歌》。张仲翰政委为此很感谢王洛宾老师,要请王老师喝酒;但却久久喝不成。于是,张政委的部下、战友老刘,就代张政委向王洛宾老师致敬、献花、送酒了!而那封信,王洛宾大师悄悄给我看了,写的是--王老师,当年我没能帮上您,很对不起。

然后,王洛宾大师约我谈谈心,谈了三次几个小时;告诉我不少鲜为人知的秘密。

不久,乌鲁木齐市秦腔剧团何俊团长想把《天池》改成舞台剧,要走了我新大同学史国栋和他爱人张静帮我刻板、油印的《天池》第二稿;何团长还保证“别出心裁”的秦腔《天池》一旦上演,他就立即按国家规定,发给我较高的稿费。那年头我没得余钱,就有点心动,可王洛宾大师很快就打给我电话,毋庸置疑地说,那是瞎子摸象、南腔北调、南辕北辙!用秦腔唱《天池》,肯定不伦不类、不美不行的!于是,就一票否决了。我的入党介绍人、市委宣传部宣教处李向军处长、办公室李尚信主任知道后,认为王洛宾大师的一票否决,是完全正确的。

1984年11月,洛宾大师打电话问我在塔里木兵团32团子女校写的童话故事《塔什古丽》、《望娘滩》、《瓷虎》、《宝盘》、《金王冠》的底稿还在否,我说还在,但写得、改得不如《天池》好;他要我赶紧把这五个童话的初稿或三、四稿让他顾问顾问,同时,和郑老师一起,坚决反对我把不成熟的《塔什古丽》初稿交给乌鲁木齐市文联那个牛皮哄哄、不学无术、常以小八路、老革命自居的原副主席丁一石!这次二票否决,得到了乌鲁木齐市和自治区有关领导的肯定。而我最诚挚的新大同班同学、时任自治区政法委办公室秘书的赵南,则一针见血地说--这个丁副主席么,是根头重脚轻的墙头草,人品、文品、创作能力都不怎么样,许枫啊,如虎如龙的你,千万别理视他!

为了感谢洛宾大师、郑策导演无一私念的快刀斩乱麻,我就请乌鲁木齐市政府加勤治秘书长开了一张证明,专程到昆仑宾馆买了当时不外卖的西凤酒两瓶、竹叶青两瓶、金奖白兰地两瓶,送给了嗜酒如命的洛宾大师和郑老师。不料,在随后的两天里,他俩就把这六瓶酒,全都喝光了。

    1985年2-5月,我的《瓷虎》在《天山》杂志上发表,童话电影小剧本《雪花儿》在《哈密文艺》杂志上发表,5月中旬,《火珠冰花》在胜利剧场正式上演;随后,《天池》60或80幅连环画,也将要在乌鲁木齐市文化局主办的、发行量很大的《阿凡提画报》上刊发。

于是,郑老师向我转达了王大师对我的热情祝贺,但不知为什么,我找不着王大师了。

不过,有军区和兵团的朋友告诉我,早在1981年,68岁的王洛宾大师,就想请朋友创作一个中篇童话或童话剧本、再由他改编、谱曲、导演歌剧了。

1985年8月,我收到了上海市人事局批准我回上海的调令,就去和郑老师道别,郑老师告诉我,洛宾大师去昌吉会友了,近期回不来乌鲁木齐,但他说过,如果小许的《天池》能在上海上演,他就一定赶到上海去祝贺!

然而,调回上海后,因为种种的不如意和我的频频跳槽以及大上海随处可见的酸臭小市民、圈子小文艺,我就不太写童话了。

2013年10月,半身不遂的我坐在轮椅上,听到我妻子给我们小精灵一般的小孙女许耘之唱《半个月亮爬上来》和《掀起你的盖头来》;我,不由百感交集;随后,我就在12月28日王洛宾大师的百岁诞辰,改定了1994年冬写的一首诗--

传歌天使王洛宾,各族人民均尊敬,

可叹三遭牢笼囚,通敌罪状太莫名。

真心实意当顾问,善良正派慧眼清,

若能梦里拜恩师,共赏天池瑶波平。

如今,洛宾大师早已魂归北京,郑策老师则不知还健在否;而我呢,也已人到老年了;然而,郑老师当年让小演员赵丽或古丽转给我的王洛宾大师为《天池》谱的主旋律,以及王洛宾大师1985年12月为乌鲁木齐市音舞协会编辑并由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幼儿歌曲集》撰写的序言,我,肯定是此生不忘的……

说明:--我在乌鲁木齐见过很多省部级以上的文化名人以及音乐大教授、大学者、大歌唱家,他们都真心或假意地称王洛宾为大师、西部歌王等等,而他却对我说过,他说他只是一个忠于祖国、真爱新疆各族人民的大戈壁上的传歌者;他非常不喜欢“大师、歌王”这两顶破草帽。郑老师则告诉过我,王洛宾大师最爱、最念念不忘的,是他从没见到过的美丽无比的小女儿。

1985,2,26初稿作于乌鲁木齐市委宣传部

2020, 6, 27改定于上海虹口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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