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朦胧

作者:许枫    更新时间:2021-04-09 14:35:12

天上躺下乏乏的夜,朦胧了南头,朦胧了蛇口,朦胧了珠江和南海。

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却见得重重的山影,在乏乏的夜和细细的雨里,起伏、浓淡、依稀,朦胧复朦胧。

啸啸的海风,追着拂着4路专线车。车上坐着站着的,多是深圳大学的夜校生。

王汝儒站在后车门边,默默地听风,默默地看那车窗上细细的雨痕。二十二岁的她,很少感觉自己的秀巧和年轻。她是深圳中华自行车(集团)股份有根公司物管部的标准化目标管理干事,每星期四次,从“中华”所在的水贝独树村,风雨无阻地赶到南头附近的深圳大学,攻读工商秘书专业。

她很乏,如同车外乏乏的夜。今晚,老师说的是……不,别想了,静一静……一车的年轻人,说来也都是校友,但她却感到孤独,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凄凉……

夜朦胧,雨朦胧……电脑,电脑;秘书专业要学电脑,而她在“中华”的岗位上,早已学会和掌握了电脑。部门经理郑隆煊、副经理张庆华对他们几个打工妹好严历、好“凶恶”哟,错两三个数据,就推倒重来……有一次,她实在受不了,躲回宿舍用牛仔裤蒙了头,发狂似地嚎了一场……可也全亏了他们的“凶”,要不,她怎么能培养自己的能力,怎能自学、高考而入深大夜校?……五年前,她到宝安西乡,还不懂复印机,一年后到“中华”,还不敢一个人走进升降电梯怕出不来……可她有一股倔劲,当年离开浙江浦江县郑宅乡的时候,她只有香港舅舅一封简单的介绍信和一笔有去无回的路费……哦,虽然十七岁的她啃着干粮嚼着咸菜倔强勇敢大胆坚决地闯珠江,但又毕竟,知了愁滋味……

夜朦胧,雨朦胧……户口,深圳户口;不记得是哪一天了,市里有关部门点名要她去一次,因为有人“控告”她“买户口”。她坐车到了那部门,头皮一炸一炸地进了办公室。面对讯问她的一位干部,她心里好难过好难过。她想说深圳太小气,对建设了它捧托了它,为它贡献了热血、青春、汗水和泪水的几十上百万打工妹、打工仔,太不公平;她想说深圳时时处处都在叫改革、说开放,但为什么对封闭得长了霉菌的户籍制度,偏就不改革,噢噢,这不能说……

干部和颜悦色地问她了,她咬咬嘴唇,照实说——我的爷爷在台湾、外公在香港,我的爸爸、妈妈就从江西泰和城里的国营单位,“下放”到郑宅当农民。本该有城市户口的我,就只能拥有低人三等的农村户口。我不甘心,我要挣脱;我不愿像成千上万的乡下打工妹一样,来了深圳终于又回旧日的小村,空余一掬泪的怨恨。所以,我通过复杂而又合法的关系,曲曲折折她把户口迁到广东某县,又交了深圳城市整容费一万多元;这些钱,是我从牙缝里抠的向女友们借的。我不知道我究竟错在哪里,我不知道是我个人错还是政策有问题;我不知道,不知道,究竟是谁,才应该是这座城市的主体。我,孤单单的一个女孩,仅仅是想做一个深圳的人,想在深圳扎下自己的根……完了;干部送她出门,要她走好;对,走好,“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哟,莫回头”……不知当年初出茅庐的“我奶奶”巩俐,曾经有否“行路难”的心境?……

夜朦胧,雨朦胧……离她两米远的一位男校友,朝她潇洒地一笑。她依稀记得他曾在这夜车上,给过她一个纸折。她对他说她有男朋友了,其实那时还没有,随后展开纸折送出车窗外,让那纸折像蝴蝶一样,飞隐而入夜的朦胧。如今她真的有男友了,英俊、精健,大学毕业,惊动了她不再浪漫的爱的心湖,却又常常,想起那片蝴蝶的飘飞的美……渐渐地,不知怎么的,她又想起了父母亲。她从记事起,就听到、看到父母经常爆发的争吵,有时候,吵得好怕人。父母吵,是为了累、为了苦、为了穷、为了孩子还是为了坎坷的命运?父母没有离婚,离了婚,他俩就连吵闹和发泄的权利都没有了。父母一直吵,现在还吵,吵出了“惯性”;她每每想起,就心如刀割……有一天深夜,在公司里加班结束后,她在电脑上打字:你爱爸爸还是爱妈妈?然后,想了好久,又打字:我爱妈妈也爱爸爸,我爱妈妈也爱爸爸,我爱妈妈也爱爸爸,我爱妈妈也爱爸爸……她不断打下去打下去,直到泪水朦胧了一切……哦,爸爸、妈妈,我将以我的劳动、成功和女儿挚深的爱,来弥补那个时代对您们的不平和由此而生的爱的裂隙,同时也哀哀地祈求您们,对已逝去的含辛茹苦的岁月,朦胧些,朦胧些,再朦胧些……

深圳上海宾馆、北方大厦的灯光,迎面而来。她的拼搏的一天,又将缓缓地降下帷幕。

她掠掠秀发,咕噜了一句什么,笑了。

灯朦胧,楼朦胧,夜雨仍朦胧……

附-听说小王后来落户到资本主义的香港又移居到台湾去了;但她是热爱祖国反对台独的。

1992年7月18日作于深圳邹君家中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