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张旧船票

作者:许枫    更新时间:2021-04-09 11:26:33

 找一份蚌埠坦克学院多年前抗洪救灾、抢修津浦线的资料,无意间翻出了一小袋旧车票、旧船票。我静一静,蓦地想起了一张36年前的旧船票,下水,从九江到上海。

    于是,我再翻再找,却只找到了1976年、1977年的两张,也是从九江到上海的旧船票。

    哦,那36年前——1971年12月初的一张,而今尘封何处?

哦,那长江、渔火、月影、涛声,而“尘封的日子,始终不会是一片云烟”。

1971年11月下旬,我从新疆塔里木出发,经库尔勒、乌鲁木齐、兰州、西安、郑州、武汉到瑞昌,去找断了16年音讯的父亲(“历史反革命”,后于1986年“平反”)。由于血气过刚、不愿低眉,此行面见父亲的目的没有达到。忿然郁然地离瑞昌到九江,就赶紧去买船票。四等舱有床位的票已经售完,我就只好买了一张五等舱的散席票。之后,找小店吃晚饭又喝了几杯闷酒。心醉头晕地晃到候船厅,我就随地一躺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我叫我:“嗨,嗨!检票上船了,上船了!”

我睁开眼,朦胧只见四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在提醒我别误船——当班船的检票口,快要关闭了。我一下坐起来,又一下站起来,同时连声道谢。

“谢么也不用了,你就帮阿英挑一挑这两只樟木箱吧。”一个姑娘说。

    “行。”我应一声,把我的挎包交给阿英,就挑起她的那两只樟木箱,检票、过走道、下码头、上船、进她们的四等舱,然后擦擦汗、吁吁气,拿回我的挎包,说声“再见”,准备去五等舱找我的没位子的“散席”。

    “哎,你别走,”阿英微红着脸对我说,“开船以后,也许会有空铺的。”

    我说:“不会吧。”

    “会的,金妹你说是不是?”

    那个金妹说:“是啊,经常会有的。”

    船开以后,这个舱里就果然空出了一个床位,不过,我知道是她们四个商量好了腾给我的。

    我是“历史反革命份子”的儿子,多年来,在天广地阔、苍莽荒野的塔里木,几乎没有人关心我。阿英她们真诚的关心,轻轻地抹动了我冰冷的心弦,令我体味了柔和而又纯净的感动。

    真诚、善良、清纯、美丽的她们,都是从上海到江西修水插队的知青,姓名是:吴慧英、常金妹、陆心慧、李文娟。李文娟在一个茶场工作,生存环境相比而言好一些;陆心慧所在生产队的老乡朴实、厚道,穷,但对她还不错。常金妹是“逃”出来的——按有关政策,地方政府每月发给每个知青50斤谷,她就每个月省下8斤10斤的,想换些江西土产寄回家。她那个队的头头知道了,就“请”她把谷子“捐献”给生产队,不“捐献”,就“没收”。她大哭大闹了一场,乘夜挑了自己省下的70多斤谷,摸黑走了40里,到另一个集市上把谷子卖了,随后直赴九江,与正巧遇上的阿英她们,一起买票回上海。阿英呢,是被逼不堪,离开修水的。她美丽柔秀,她聪慧高雅,那公社——何市公社的某位领导,就让人劝她当他的儿媳。她坚决反对,那些人就逼,千方百计阴阳软硬地逼。在知青、好人的帮助下,她托“病”请假,回上海“治疗”。她这一回,就再也不来修水了。

    在了解她们大致情况的同时,她们也了解了我的大致情况。当然,我的“反革命之子”、在塔里木被“监督劳动7个月又22天”、在“一打三反”运动中被“隔离审查41天”并差点给判刑等等“黑问题”,不予透露。

    从九江到上海,航程1200多公里,用时不到40小时。在这特定的空间、时间之内,美好非凡而令我难忘的,是阿英的歌声和那涛声致静的江上月夜。

    阿英的歌声,或舒缓、明爽、轻畅,或凝重、悲凉、幽怨,蕴含了百般感慨千种性情。她热爱歌唱,她若得到深造或许能成为歌唱家,但这个时代却极端严重地压抑了她和所有的知青。她唱了好几首歌,最动听的,是朝鲜电影歌曲《奔流的南江》——

    “在祖国温暖怀抱里,奔流的南江,

      在战火弥漫的岁月里,英雄的战士……”

    她唱完第一段,会有一个稍长的停顿,然后再唱第二段。这第二段的前两句,她唱得特别婉然又微露几许凄然:

    “在三千里江山中,你是幸福的江,

      流呀流呀,环绕在金刚山下……”

    她的这两句,深深地烙到了我的心底。

    江上月夜,是一幅无边无沿的天地图画,有声若无声,无声胜有声。放眼而望,是寒江渔火,是乌鹊西飞;是月色如水、水色如天、天上月凝、水上月浮;是万里长空、万里云烟、万里长江、万里波涛。而千万年来,涛声阵阵,涛声依旧,却在这无边无沿的江上月夜里,致静,致远,致空,致无。

    ……

    ……

航程结束,我和她们在十六铺码头告别。一别之后,流水行云已是36年。

哦,36年忽忽而过,她们和我,是否还保存着当初的真诚?

哦,人的生命,是或长或短或直或曲的一条线段,人的一天,就是那生命线段上的一个点。我和阿英她们,有幸有缘,在36年前各自生命的两个点上,无意邂逅,萍水相逢。而那美丽无比的两个点的标志,就是那一张旧船票,那一张不知尘封何处却永远珍藏在我生命中的旧船票。

    我期待着也许会突兀而来的阿英她们的一个电话。

    我只想知道很想知道她们四个,而今过得好不好?

    所以,稍稍改了改《涛声依旧》的后段,曰:

    “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沧桑,

      涛声依旧,遥念当初的夜晚,

      今天的你我,

      怎样重续昨天的故事,

      那一张旧船票

      能否幻入你的梦乡?”

                               1973年6月28日作于九江

2007年11月15日改定于上海陕西北路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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