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球形发展的天才”说开去 ——关于“郭沫若观”的思考

作者:陈永志    更新时间:2020-06-22 15:06:22

如果有人对我说,现在国内学术界尚未建立起完善的郭沫若观,而且建立郭沫若观的途径也还在不断完善中。我是不会反对的。我并且进一步认为:只有正视这一点,郭沫若研究才能前进。

尽管目前没有完善的“郭沫若观”,但研究者们对郭沫若却都有自己的认识,自己的“观”。每个研究者的“观”,也不是没有共同之点。实际上,我们已经有了一些通行的对于郭沫若的总括性的说法,即“郭沫若观”。“天才”就是其中最早被提到的一个。尽管人们对郭沫若的言行评价不一,甚至高低悬殊,但无论是谁,没有不称赞他的才气,对他史学、古文字学、新诗的成就不推崇的并不多见。在这一点上,我想该是没有分歧的,这就是:郭沫若是一个天才。

对于天才,郭沫若早年作了有趣的分类:

我常想天才的发展有两种Types(类型),一种是直线形的发展,一种是球型

的发展。直线形的发展是以他一种特殊的天才为原点,深益求深,精益求精,向着

一个方向渐渐展延,展延到他可以展及的地方为止,如象纯粹的哲学家,纯粹的科

学家,纯粹的教育家、艺术家、文学家……都归此类。球形的发展是将他所具有的

一切的天才,同时向四方八面,立体地发展了去。这类的人我只找到两个:一个便

是我国的孔子,一个便是德国的歌德。⑴

如果按照这个分类,我们完全有理由认定郭沫若也是一个“球形发展的天才”。虽然没有人把郭沫若比成孔子,但周扬同志却明确把郭沫若比成歌德,当然是“社会主义时代的新中国的歌德”⑵我以为这个比喻是很恰当的。对于歌德,在我们上面所引的这段话之后,郭沫若接着说:他是解剖学的大家,是理论物理学的研究者,又具有政治家与外交家的本领与经验,他有他的哲学,有他的伦理学,有他的教育学,绘画音乐无所不通,他的创作开了近代文艺的先河。的确,郭沫若象歌德那样,甚至比歌德更具有多方面的天才,在我国民主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这些天才向四面八方立体的发展开去。众所周知,郭沫若是卓越的国务活动家,是著名的社会活动家,是杰出的我国古文字学者,是我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旗手,是我国新文学的奠基者,是出色的书法家,对音乐、绘画都有很高的修养。郭沫若也有他的哲学思想,他的伦理思想,他的教育思想。无论哪一个人,能取得郭沫若众多成就中的任何一项,都将在我国历史上留下他的名字,甚至获得不朽的声名。而郭沫若却把如此之多的成就谐适的结合于一身,这不能不令人惊叹。在我国近代文化史上,就经历的丰富,知识的渊博,建树的众多而论,还很难找到能够跟他比肩的人。郭沫若的确称得上是一个球形发展的天才。

过去有一段时间,很忌讳“天才”这个字眼,当然在理论上就不会把郭沫若当成“球形发展的天才”,但在实际上,却是把这作为一种“郭沫若观”而付诸实践的。以往的郭沫若研究,基本上是对郭沫若天才成就的各个方面逐一的个别的研究。这些研究,实际上都只是使“球形发展的天才”这个“郭沫若观”,更加具体和丰富起来。自一九七八年郭老逝世以来,国内的郭沫若研究取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突出的成绩。作为史学家和古文字学家的郭沫若,已得到某些有力的阐明;作为文学家的郭沫若,已进入多角度的观照当中,人们对他的认识已大大丰富起来了;郭沫若作为革命家的重要性和意义被特别强调。当然,郭沫若在史学研究、文学创作、社会政治活动诸方面的贡献,研究仍还有很多欠缺,至于郭沫若天才成就的其他方面,有的还刚刚开始触及,有的则还需要开拓。总之,我们离开对郭沫若天才成就各个方面的逐一的认识,还相当遥远。离开“球形发展的天才”这个“郭沫若观”所应具有的丰富内容,还相当遥远。

为什么在通行的对郭沫若总特点的一些概括中,也即通行的“郭沫若观”中,我特别看中“天才”这个说法,而且进一步参照郭沫若自己对天才的分类,说他是“球形发展的天才”呢?因为我觉得这个说法,不仅跟其他说法一样可以表明郭沫若多方面的成就,而且能直接表示郭沫若的特有气质,表示他从事各种工作的个人特点,以及他文学创作的特殊魅力。如果需要举个例子对此加以说明,那我可以举出他早期诗歌创作中的“天才美”。著名的美学家李泽厚在他的《美的历程》这本著作里,极为推崇唐代大诗人李白诗作的那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不可仿效的“天才美”。我以为郭沫若的《女神》也具有这种美。《女神》这部我国新诗中的不朽之作,它的魅力在哪里呢?重要的一点,就在于它冲破一切形式的规范,它没有一成不变的规范,不事雕琢,纯任自然。诗人听命于灵感的突发、来袭,一任自己热情的喷涌、奔腾,他不把声带唱破,决不停止歌唱,他不到自己焚毁,决不停止燃烧,他的智慧、心灵,乃至生命,都全部、干净、彻底地灌注在他那些优秀的作品的创作中,这才诞生了象《凤凰涅槃》、《晨安》、《天狗》、《立在地球边上放号》、《太阳礼赞》这样浑然一体、超群绝伦,无法仿效,古今无二的诗篇。这种“天才美”,和郭沫若的天才密切相关。

尽管“球形发展的天才”这个观念,对于研究工作有诸多益处。但我也并不认为这就是完善的“郭沫若观”。

不管人们对于郭沫若天才成就的各个方面,认识得如何具体、丰富。由这些方面简单相加所构成的“球形发展的天才”这个观念,也还只是郭沫若这个研究对象的表层特征的概括,而不是本质特征的概括。人们会问:郭沫若区别于其他“球形发展的天才”(例如他自己说的孔子、歌德)的特殊性是什么?难道这特殊性仅仅体现在他各个成就的具体内容上吗?有没有贯穿于各个成就之间的一贯的东西存在呢?这些不同的成就又怎样联结为一个整体呢?它们内在的联系和关系是怎样的呢?回答这些问题,真正指明郭沫若的“特殊性”,才算是把握住郭沫若的本质特点,才算是建立完善的“郭沫若观”。正如毛泽东同志在《矛盾论》中所指出的:“不研究矛盾的特殊性,就无从确立一事物不同于他事物的特殊本质,就无从发现事物运动发展的特殊原因,或特殊的根据,也就无从辨别事物,无从区分科学研究的领域。”我们的认识必需经过“球形发展的天才”这个表层的特征,而向本质深入,向郭沫若区别于其他文化伟人,其他学者和作家的特殊本质深入。

在郭沫若活动的各个侧面,在他天才成就的各个方面,有人特别强调其中革命家的方面。如果这只是针对某些贬低郭沫若人格的观点而作出的反应,那是完全应该的;如果这是比较郭沫若各方面成就之后作出的一种评价,那也不失为一种学术见解。已经有人认为郭沫若的史学成就最高,又有人认为郭沫若文学成就最高,与此并列,有人主张他的革命家的贡献最大,都不失为一家之言。但如果把革命家这一侧面作为郭沫若的本质特点来看待,那我则以为理由欠充分。郭沫若的史学论著、文学创作和革命活动是互相影响的,这种影响的形式是双向的,甚至是网络式的,很难说哪一个是主要,哪一个是从属;郭沫若一生的活动,有的阶段以文学为主,有的阶段以史学为主,有的阶段以革命实际工作为主,要说革命家是他一生最本质的,也不切合实际情况;如果认为,郭沫若的所有其他活动都服从于革命的目的,所以革命家就是郭沫若最重要、最本质的特点,那么,所有在革命目的下从事各项文化工作的人,也都是以革命家为其本质特点了,这未免过于绝对而远离实际了。假定这观点能成立,人们仍要问:郭沫若和在同一革命目的指导下的其他文化人有什么区别呢?他的特殊性、特殊本质在哪里呢?如上所述,不阐明郭沫若的特殊本质,就不能确立完善的“郭沫若观”。

郭沫若的本质特点,完善的郭沫若观,既不是他成就的各个侧面的简单相加,也不可能以某一个侧面来概括。我以为,在寻求什么是郭沫若的本质特点这一问题的答案时,在建设完善的“郭沫若观”的过程中,引进一般系统论的“结构”这一概念是合适的。

一般系统论认为,系统是由要素组成的,但它的属性并不仅仅只由要素决定,而且还依赖于系统的结构,也即各要素互相联系和关系的形式和特点。被引用来作为例证的,经常是金刚石和石墨,它们的构成元素相同,只是因为元素的结构方式不同,彼此的性质也就不同。其实,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这样的事例。拿下棋来说,同样的棋子,由于双方布局不同,就有优劣势的区别;同样的工作项目,在同样的时间、环境里进行,由于顺序的安排不同,就有合理与不合理的差异。我们当然可以把郭沫若这个研究对象作为一个复杂系统来看待,他的天才成就的每个方面可以看成组成这复杂系统的诸因素(子系统)。他的本质特点,就不只是由各因素相加所决定,而主要由各因素的联系和关系的方式及特点所决定。也即由它们的结构所决定。这样,我们在探求郭沫若的本质特点,在建设“郭沫若观”时,就自然会排除那种把郭沫若各方面成就简单相加,或者以某一方面的成就来替代的企图,而全力以赴去分析他成就的各方面于整体中的结构。

或者有人会问:在建设完善的“郭沫若观”的过程中,提倡一般系统论,那么,把马克思主义摆在什么地位呢?这不是排斥马克思主义吗?

把一般系统论和马克思主义哲学相对立的观点,在一般系统论早期传播时,一些搞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同志曾提出过。这种不正确的观点好多年前就被抛弃,马克思主义哲学工作者们对于一般系统论的态度已大体归于统一、正确。只是隔行如隔山,我们有些研究郭沫若的人不甚了解罢了。不久前出版的一本专门研究控制论、信息论、系统论和马克思主义哲学关系的专著,综述了国内外哲学界在这方面的不同意见,不妨把它抄下来看看:

对系统思想基本原则的理解,……一种意见认为属于科学思想,欧美学者持

此思想的较多。另一种意见认为属于马克思主义哲学辩证法,是辩证法的一个组

成部分。许多学者认为系统原则是唯物辩证法的一个重要方面。……第三种意见

认为系统原则是哲学思想和科学思想之间的中介环节。⑶

很奇妙,把系统论拒于马克思主义哲学之外的,恰好是“欧美学者”(其中大部分当然不是马克思主义者)。认为系统论属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有“许多学者”。据我所知,这主要是指苏联和我国的哲学工作者。在这种意见中,还有不同的情况,这本专著继续写道:

在第二种意见中,又分为三种意见,一种认为系统原则直接就是哲学原理,就

是辩证法的一个原理,在马克思主义中得到最好的表述。……另一种意见认为系统

思想可以成为唯物辩证法的“拟化形式”, ……第三种意见认为系统思想经过马克

思主义哲学的高度概括,进一步补充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国内许多

学者持这种态度。⑷

非常清楚,认为系统论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相一致,而且认为它可以补充和发展唯物辩证法,这已是“国内许多学者”的共同态度。——要知道,对于学术问题要众口一词是很困难的,能有“许多学者”持相同观点,就足见这个观点之深得人心了。

或者又会有人问:既然系统论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一致,而我们的研究向来就是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那何必特别提出要引入一般系统论呢?这岂不是多此一举、节外生枝吗?

不然。一般系统论的概念和范畴,把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原理具体化、精确化,它不是重复,而是丰富和发展了辩证法。早在一九八三年,我国的第一本系统论专著的作者魏宏森就指出:

“三论”的产生和应用确实为丰富和发展辩证唯物主义提供了基础,为把辩

证唯物主义提高到更高阶段创造了条件。⑸

因此,我以为正确运用(而不是错误的应用)一般系统论于学术研究,并不是标新立异,更不是背离马克思主义,恰恰是在新条件下坚持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坚持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新发展。

关于一般系统论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插叙就到此为止吧。人们尽可以放心,在研究中引进一般系统论,决不会“离经叛道”,而仍然是“遵经循道”。

我们再回到如何建设“郭沫若观”的问题上吧。我认为,只有逐一分析郭沫若天才成就的每一个侧面,并进而综合起来,说明各个侧面的联系和关系,才能做到把郭沫若作为一个整体来把握,才能从“球形发展的天才”这样的表层特征,进入本质特征的认识,才能建立完善的“郭沫若观”。让我们牢牢记住列宁的话:“真理就是由现象、现实的一切方面的总和以及它们的(相互)关系构成的。”⑹一般系统论对于我们实践列宁的这一思想,能提供不可或缺的帮助。

会有这样一种认识:要把握郭沫若的整体特征。要把握构成整体的各个侧面的关系,首先还是要对每一个侧面,乃至对构成每一个侧面的各个内容一一加以研究。

的确,不分析郭沫若天才成就的每一侧面,就无法构成对郭沫若的整体认识,不分析构成每一侧面的诸因素,就不可能掌握这个侧面。所以人们常说:没有分析就没有综合。如上文所说,以往的郭沫若研究在这方面做了很多工作,取得了不少重要的成果,今后这方面的研究工作仍需加强。不仅如此,我们还以为,在分析郭沫若天才成就的每一个侧面时,在分析构成每一侧面的诸内容时,应该根据不同的情况选择适合的方法,这里,最忌讳研究方法的单一化,简单化。

同时,任何个别侧面的分析都不可能是孤立的。辩证法认为,个别乃是整体观念中的个别,任何个别的分析,都应在全局的观照之下,都应该跟全局联系起来。对此,黑格尔在《小逻辑》里说了一段通俗而深刻的话:

肉体上各个器官肢体之所以是它们那样,只是由于它们的统一性,并由于它

们和统一性有联系。譬如一只手,如果从身体割下来,按照名称虽仍然可以叫做

手,但按照实质来说,已不是手了。⑺

列宁在《黑格尔<逻辑学>一书的摘要》里,转述了这段话,并划线框出,以示重要。这就告诉我们:在分析每一因素时,都必需注意到这个因素与其所属整体的联系,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认识这个因素,并进而真正认识整体对象。在我们研究郭沫若这个复杂系统时,当然可以,也完全需要逐一研究构成这一复杂系统的各个子系统,只是这种个别子系统的研究,最好不要孤立的进行,而要在和其他子系统的联系中来进行,要在和郭沫若整体的联系中来进行。——这样说当然不是否定对于郭沫若天才成就个别方面的孤立的研究,而是提出把个别方面的研究和整体联系起来,这才能更加接近对象的本质。

或者有人会说:既然没有分析就没有综合,不分析局部就无法了解整体,那么,又怎么能在分析局部时联系整体,甚至从整体出发来理解局部呢?实际上,对局部的认识与对整体的把握并不是绝然分开的先后两步,对整体的认识与对构成整体的局部的认识是互相联系、互相制约的。对于研究对象本质的把握,是在这两者的统一过程中实现的。——这种认识现象,被有的哲学工作者称为“整体性悖论”⑻

上面所说,或者会被认为是在提倡将一般系统论应用于郭沫若研究,这未免失之宽泛,说准确些,我只是主张在郭沫若研究中引入一般系统论的某些内容,尤其是“结构”为个范畴。我一向认为,在研究工作中,不管什么方法,只要适合于对象,都可以应用,但应该努力寻找、运用更能从整体上把握对象、更能接近对象本质的方法。

面对郭沫若这样一个宏伟而复杂的研究对象,我深感到研究的艰难,时常有力不从心的叹息。如何去接近对象?如何深入他的本质?这类的问题经常在我的脑际萦迴。虽然不是没有顿悟的欣喜,但更多是困惑与苦恼。郭沫若研究近两年来日趋沉寂,经过前几年的热闹之后沉寂了。我希望这沉寂是新的飞跃之前的后退,我希望重新到来的郭沫若研究的新局面,会出现在一个新的、更高的理论层面上。现在,当我们对“我的郭沫若观”交换意见的时候,也应该一起讨论如何建设客观真理的“郭沫若观”,也即如何运用科学方法去研究郭沫若,去描述他的总面貌,去把握他的本质,以推动郭沫若研究的深入与繁荣。

一九八七年四月十日

原载《郭沫若研究》(6),文化艺术出版社,1988年

注释:

⑴郭沫若:《文艺论集·论诗》,光华书局1925年版。

⑵周扬《悲痛的怀念》,《悼念郭老》,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9年版。

⑶⑷王雨田主编《控制论·信息论·系统科学与哲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

⑸魏宏森《系统科学方法论导论》,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⑹列宁《哲学笔记》,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

⑺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

⑻参阅萨多夫斯基《一般系统论原理》,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附言:注释有不合现行规范之处,但我目前已无力在去核对原书逐一改正。后面文章也有个别类似的情况,敬请鉴谅。另外,引用的文章或用“注释”、或用“参考文献”一如文章发表时的原貌,不作更改。这都是当时的习惯用法。——实际上,应将引用文献、注释、参考文献三者区别开来才算合理。但至今编者并无此要求,作者也各行其是,这方面的学术规范也在完善过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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