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烟坡(4)

作者:迟子建    更新时间:2020-06-09 13:49:16

能让我记住大烟坡的,除了那里的风雨雷电、树木花草、大烟花和松果湖之外,就是外来的人了。在那里,我很少能看到除文医生外的其他人,所以只要来一个人,我都能记得。能记得他们的模样、说过的话和爱吃的东西。

皮货商总是冬天时骑着马来。他通常带来的是吃的东西。文医生给他的,有时是毛皮,有时是大烟膏。文医生捕过的动物主要是狍子和兔子,他也逮过一次水獭,不过他把它放了。他捕动物并不在行,十个套子下在林中,遛套时有九个都是空的。我记得逮水獭时,是在秋天的松果湖畔,我们本来是带着鱼篓捕鱼的。我和文医生坐在岸边还未下水时,忽然看见一个拖着长尾巴的头部又宽又扁的家伙跳进湖里,它的样子在我看来就像一只大老鼠。文医生说,这是水獭下湖里捉鱼吃去了。这家伙游水游得比我要好多了,能在水底待上好半天。文医生说,水獭皮值钱。这水獭大约不知道我们在岸上,在水中玩得快活极了!一会儿沉下去,一会儿又露出头来。文医生就悄悄下湖。我那次才知道文医生也能待在水底,他一跃进湖里,我就看不见他了。等到我听见一阵响声,水面被拍打出巨大的水花时,他已经赤手捉到了那只水獭!水獭在他手中摇晃着,他把它带上岸来,塞进鱼篓。这水獭在里面急得直咬鱼篓。我真为它难过,我围着鱼篓“呜呜”叫,乞求文医生放了它。文医生看出了我的心思,就在回小木屋的途中打开鱼篓,把它放了。我猜它再也不敢去松果湖玩水了。文医生说,这水獭难得碰见,它除了吃鱼,还喜欢吃青蛙。他还说放了一只水獭,等于丢了一坛酒、两袋粮食和无数蜡烛。我不知道水獭跟它们有什么联系。回到小木屋,我发现酒坛还在,粮食和蜡烛也在,文医生为什么凭空说它们丢了呢?

那年冬天皮货商除了带来了吃的,还带了一个人来。

他矮矮的个子,扁脸、塌鼻子、阔嘴、浓眉,嘴里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蒜味。他的眼睛看人时有些怪,黑眼球不在眼睛的中央,而是全都滚到了靠近鼻梁骨的眼角里,好像那眼球累了,要躲在那里好好歇一歇,看上去很滑稽。皮货商称他为“对眼”,他让文医生也这么叫他。后来我逐渐明白,生着这样眼睛的人就叫“对眼”。

对眼背来了满满一兜大蒜,他每顿饭都离不开它,就是喝粥时也要咬上一瓣蒜。他来这里,是为了做变相术。文医生说,人长对眼他可没什么办法。对眼说,他知道眼睛动不得,他只想改改鼻子或者嘴。文医生问他为什么?对眼说:“我都三十八了,算是过了半辈子了,我不能一辈子只看自己这一张脸,太憋闷了。我要换个模样。我看自己看厌烦了。”皮货商告诉文医生,别看对眼长得不起眼,他可是有钱人,他“下海”挣了许多钱,有一帮人听他使唤。他有钱以后心里烦,不爱看周围的人,更不愿意看他自己。皮货商就说认识大烟坡的文医生,他能给人改头换面,于是对眼就跟着来了。我不知道“下海”是什么意思,但我悟到它与挣钱有关。我再次回到金顶镇后,就常听人说“下海”了。

文医生没答应给对眼做变相术,可他还是留了下来。他说,他就是不变模样,也要在深山老林里待上一两个月,让心静一静。他的心怎么不静了?我不知道。对眼不像无常那么在意日子和时间,皮货商走时,他特意摘下手表,让他带走,他说要过过轻松自在的日子,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听他的口气,好像他原先想吃时不能吃,想睡时不能睡。

对眼留下来的,除了一兜蒜,还有一支枪和几盒沉甸甸的子弹。文医生问,这枪是合法来的吗?对眼说:“世上哪有那么多合法的事情,我这是托**上的朋友买来防身的。我没钱时,没人理睬我,有了钱,贼都惦记着。我不给自己武装起来,将来出了事谁负责?在这里,刚好我可以为你打些野物,你可别小瞧我的枪法,我专门练习过射击呢!只要是射程内的东西,打起来十拿九稳!”

冬天时,我们常吃两顿饭。对眼一开始不习惯,老是说饿。几天之后,他就说,吃两顿饭好处多,早晨可以睡懒觉,太阳落山前吃完饭又可以出去转转,实在不错。他说,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吃两顿饭,不但节省了粮食和能源,还净化了环境,减少了垃圾。“全世界”是多大?有几个金顶镇大?“能源”是什么玩意儿?我一无所知,我想它与我大约没什么关系吧。不过,这两个字的发音很好听。我曾想如果我再遇见我喜欢的东西而想给它起名字时,就叫它“能源”。然而,我一直没有机会用这个词。

我很快喜欢上了对眼,一个是由于我可以和他在丛林中玩枪,另一个是因为他与我一样讨厌朝霞。朝霞已经长大了,它真是只懒猫,几乎连小木屋的门都不出。一到吃饭的时候,它就“喵喵”叫着跳到文医生的腿上了。对它这一套,我极其看不惯。文医生自己还没吃什么,就得先喂它。它在文医生面前总是一副温顺表情,可要是和我单独在一起,就竖起胡子,对我怒目而视。我想它是想让我滚蛋。我才不滚呢,我是先来大烟坡的,要滚也该它滚;再说了,我帮文医生守过玉米地,去松果湖捉过鱼,它为文医生做过什么呢?它对我显示威风的时候,我就咬它。这家伙为了气我,就爬到碗柜顶端,对着我摇头摆尾的。它知道我没它那本事,分明是在嘲笑我。我恨不能像鸟一样长出翅膀,飞上去把它摁在脚爪下狠踩一通!

对眼来了之后,只要朝霞在吃饭时偎在文医生怀里,对眼就说:“这猫也太能撒娇了。我告诉你啊,凡是爱躺在你怀里撒娇的东西,比如女人,比如猫,最后背叛你的就是他们!”文医生笑了,他把朝霞放到地上,为它弄了一个猫食碟子,放在炉门前,让它自己去吃。朝霞显然为此嫉恨对眼。有一天,对眼洗了一双袜子,搭在椅背上,我眼见它叼下来一只,对那袜子撒上一泡尿。对眼没在意,以为袜子自己掉到了地上,就把它捡起来,再放回椅背上。等袜子干了他去穿,闻到了一股尿臊味,他对文医生说:“这雪水洗出来的东西怎么还有股臊味?”我见朝霞在一旁听了昂头挺胸,神气得不得了。还有一回,它偷对眼最钟爱的大蒜,一瓣一瓣地叼到火炉前,把它吐进火里。屋子里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蒜糊了的气味,比屎还难闻。我去咬它,它“噌”地蹿上窗台,歪着头向我示威,我只好灰溜溜地走开。

对眼去哪里都喜欢带上我。有时,他晚上出去撒尿,还要邀我同去:“走,跟我撒泡尿去。”他的尿很长,撒得他自己直打冷战。上午,我们吃过饭,他就在腰间别着枪,带着我出发了。他喜欢在山里大叫,好像是在吆喝树。他的枪法确实准,远在树梢的飞龙鸟,他几乎是一枪就能打下一个。鸟落下来了,我就跑去把它叼回。下午,我们回到小木屋里,就有飞龙可吃了。文医生爱用它做汤喝,我们一次能吃四到五只。对眼不提做变相术的事,文医生也不提。对眼除了爱领我去打鸟,还喜欢带我用麻袋去背冰。冰就在小木屋背后的山上,那里有一股极细的泉,看上去像是一条白线。这泉夏季时“丁冬丁冬”地贴着山坡的石壁往下流,到了冬天,就像是不会说话了似的,凝住了。这泉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我一无所知。夏季时,文医生用桶去接那泉水,把它挑回来。冬季时,我们就用一只铁铲去刨冰。冰装在麻袋里,把它背回来,放在户外,只有沏茶和做汤时,才用这水。通常洗衣洗脸的,用的都是雪水。雪到处都是,出了门就可以一盆一盆地往回端。对眼领我去刨冰,总要放开嗓子唱歌。他唱歌时就不刨冰了,他把双臂张开,仰头对着天唱,似乎要飞上天的样子。可我始终没见天有什么反应。天也有门吗?天门是否也像人间的门一样,能开能合?对眼唱歌时,我就撒欢儿。他一见我高兴,就以为我爱听他的歌声,每唱完一首歌,他都要对我说:“好听吧?爱听我就再给你唱一首!”他反复唱歌时,我就不敢撒欢儿了。我怕他这样唱下去,嗓子会破了,因为他越唱越哑。

开始的一段日子,对眼总是和文医生一起吃晚饭。后来他嫌老是坐在火炉旁吃饭没胃口,只要是打着野味了,他就和我在林中吃饭。我们通常是中午出发,对眼带上盐、大蒜和火柴,这些东西是吃饭所必需的。有一次,我们打了两只花尾松鸡,一大一小,对眼就划拉了一堆干树枝,拢起了一堆火。我们把松鸡放到火上囫囵个地烤。我看见火苗把松鸡的羽毛给舔没了,它就好像瘦了一大圈,变成黑鸟了。火苗继续舔着松鸡,香味漫出来了。这香味不独我们喜欢,乌鸦也是喜欢的。很快,一群黑乌鸦“呱呱呱”地叫着飞来了。它们在火堆上空不停地盘旋噪叫。对眼就仰头对它们说:“羡慕我们人了吧?羡慕的话就托生成人!”松鸡烤熟了,对眼并不让那堆火熄灭,他又捡了一些干柴扔上去,火又活跃地跳动了。林地上到处都是干柴,随用随取。它们大都是被雷电击倒的树木,经过风雨阳光的侵蚀,已经干朽了,用做烧柴最为现成。文医生常带我来林间拾捡这些倒木。我和对眼守着那堆火,吃起了松鸡。对眼对我不错,他分给我一整只松鸡,他吃大的,我吃小的。他吃得很讲究,先吃那一对翅,然后是头和脖颈,最后把松鸡对半掰开,一条肉一条肉地撕着吃。他每吃几口,就要吃瓣蒜。我呢,吃这玩意儿并不在行,嘴巴碰到哪儿,就吃哪儿。对眼的那只松鸡实在太大了,他吃不下去了,就把余下的给我。我其实已经饱了,但不想给乌鸦留下丝毫可吃的,就把它们全都收归腹中。我不喜欢乌鸦的叫声。吃完松鸡,我们美美地烤上一会儿火,然后对眼捧起一把把雪覆盖在火上,看它熄灭了,我们才向回返。夕阳贴在山边,圆圆的,像个大火球。我觉得它似乎能把森林给点燃。对眼明明没有喝酒,可他偏偏要做出醉的姿态,故意东倒西歪地走路,使雪地上他的脚印忽左忽右的,不在一条线上。有时,碰到一片林地比较开阔,对眼就像小孩子一样躺在雪地上打滚,直到把那片平整的雪滚得坑坑洼洼的,仿佛松果湖上起的波痕。

我猜对眼早已忘了他来大烟坡是为了做变相术的了。他在这里不用看自己,就不嫌弃自己的脸了。看他的,除了我、朝霞和文医生,就是树木、白雪、天空和飞鸟了。朝霞仍然讨厌对眼,它常常趁对眼熟睡的时候,去撕他的衣裳,用它的尖爪子把布丝一根根地勾出来,使衣裳看上去破烂不堪的。对眼还以为是树枝挂的呢。猫干坏事从来都是不动声色、蹑手蹑脚的,不留任何痕迹。

我过多地出门陪对眼了,所以一回到小木屋,我就围着文医生转。他去填柴,我跟着;他开门抱冰块,我也跟着;就连他拉屎,我还要跟着。我的表现更激起了猫的愤怒,它见了我更没有好眼色了。而且,我也越来越烦它了。有一回,它在灶房捉了只老鼠,为了炫耀,它叼着老鼠东屋西屋地跑来跑去,给文医生和对眼都展览个遍,这才把老鼠摆在火炉旁,一口一口地撕它吃。猫吃老鼠时,我就一阵阵地恶心,可它却吃得有滋有味的。吃完,还用舌头舔脸。我更加厌烦它了,觉得它一身的老鼠味。文医生抚摩它时,我就觉得我主人的手都被弄脏了,有股异味。

来大烟坡的人,大都爱打听文医生过去的事。他们一提起这个话题,文医生就一言不发。我记得无常曾问文医生:“你究竟从哪里来?听说你在一座城市的大医院当外科医生,是哪座城市?”文医生对他提的类似问题从不回答。对眼呢,他打听文医生的事时大都在饭桌上。文医生照旧吃他的饭,还左一声“夕阳”,右一声“朝霞”地招呼我和猫。对眼见文医生不爱谈这个话题,也就不再问了。

有时,我觉得日子过得很慢,挨也挨不完。有时呢,又觉得日子过得飞快飞快的。冬天的时候,通常我会觉得日子过得慢,可对眼在的那段时间,我因为常和他出去打枪、刨冰,就觉得日子过得快。后来我明白,当我高兴的时候,日子就显得快了。所以,当皮货商的女儿来接对眼出山时,我觉得他在大烟坡的日子太短了。

一个落雪的傍晚,有个人骑了匹马来,我一眼就认出那是小花巾!她仍是穿白毛皮大衣、毡靴,戴一顶白毛帽子。她进了小木屋一摘帽子,满头的小辫子就飘落下来,一条一条又一条,我根本就数不过来。她见了对眼先“啊——”地大叫一声,然后说:“你不还是过去的那个孬样吗?!我爸说你来变相来了。他脚上生烂疮了,不能出门,让我来接你!”小花巾把大衣脱掉,扔在文医生的铺上。猫正趴在那里睡觉,冷不防被飞来的大衣给吓着了,“喵喵”叫起来。小花巾笑了。她这一笑,我看出了她眼角的皱纹,她比过去显老了。她的眼睛似乎也没过去那么明亮了。但她仍然是美的。我围着她转,嗅她的裤脚,希望她能想起我来。她也低头看了看我,说:“这狗不难看,就是太老了。”她不但没认出我,还说我老了,真让我难过啊。是啊,她怎么可能记住我呢?她见过的狗一定很多很多。

小花巾在大烟坡只住了一晚。当晚,我们吃着她带来的鹿肉、菜团子和咸鱼。文医生他们喝了很多酒。我见过的喝酒的女人,小花巾最厉害了。她不喝文医生自己做的野果酒,而是喝带来的白酒。这酒一启开,满屋都是香味。她喝酒前先淋了一些在炉火上,让文医生和对眼看那酒火,说:“看,这酒醇吧,度数高,一到火上就着了!”我就想人把酒喝进肚子里,要是谁划根火柴扔进去,那肚子里还不得像炉膛一样火苗四起啊。小花巾用碗喝酒,喝干一碗,满上,又喝干了,再满上。她带来的几瓶酒,差不多都让她一个人喝了。她问文医生:“你看我长得好看吗?”文医生笑了,没说什么。小花巾就晃着脑袋说:“你笑,就说明我好看!”文医生点了点头,说:“我听你爸说,你最让他操心了,一年到头在外面跑,三十多岁了也不结婚,你爸急坏了!”小花巾说:“结婚有什么意思?天天看一张男人的脸,我非得憋屈成精神病不可!”对眼说:“你现在倒是风光,一年到头骑着马在外面神气。等你老了,没人管了,我看你怎么办?”小花巾一努嘴说:“到时我就用酒把自己烧死啊!”说完,她“咯咯”笑了起来。她说文医生了不起,能一个人在山里待这么多年。不过,她说他额头上的三道深纹太难看了,像臭水沟!她指着自己对文医生说:“有一天我要是来变相,你可不要不认识我哟,我是小花巾!”

小花巾当晚和她的马睡在灶房里。文医生给她铺了条狍皮褥子。第二天早晨,她就把对眼带走了。对眼走时已经不厌烦自己的模样了,而文医生并没有在他脸上动一刀。他走时把手枪和剩下的子弹都送给了文医生,他说:“留着它吧,打个狍子兔子的,方便多了。”开始我还很喜欢这支枪,直到有一天文医生死在了松果湖,我才憎恨这枪。当初对眼如果不留下枪,也许我仍能在大烟坡生活,文医生还会是我的主人。我是多么不愿意在梅主人抛下我之后,又被文医生抛下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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