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烟坡(3)

作者:迟子建    更新时间:2020-06-09 13:48:58

夏天,我最喜欢去两个地方睡觉。一个是大烟花丛,一个是松果湖畔。大烟花实在是太柔软了,像纸球一样。这花很香,开的时间也长。它们有黑有白,黑色的像柞树的树皮,白色的像晴空中的云朵。我的主人中,只有文医生懂得我看不到彩色的东西,他就告诉我哪种花是红色的,哪种又是白色和黄色的。我知道凡是人看为红色的东西,在我眼里就是黑色的;而黄色的花,在我眼里和白色是一致的。文医生曾跟我说,其实他很想像我一样,眼里只能看到单纯的黑白色,他说黑色和白色可以把其他颜色都包括进去。

听了文医生的话后,我对自己看到的黑白世界就更为钟情。我不知道人眼里的彩色世界是个什么样子,我看到的黑白世界非常透亮、干净、明朗。我越来越热爱它。我躺在大烟花丛间,嗅着阵阵花香,向上望着。离我最近的是大烟花那毛茸茸的茎秆,再往上是繁星一样多的球形的花朵。从上往下看花朵,那花给我一种沉甸甸的感觉,而从下往上看,花朵仿佛很轻很轻的样子,轻得似乎可以飞起来。透过花朵再往上看,就是飞鸟、白云和天了。飞鸟在白云的下面,而白云又在天的下面。飞鸟和白云是不固定的,它们时有时无。躺在这样可以望到美妙风景的花丛中,我能不胡思乱想吗?我胡思乱想的结果就会让自己不知不觉地睡着。文医生常常在傍晚时来花丛中寻我,我那时正在梦中追逐云彩呢。冷不丁地被叫醒后,望着文医生,我还有些纳闷,刚才明明追的是白云,怎么忽然就变成了人?

除了大烟花丛,我还喜欢去松果湖。在去松果湖的路上,我有时会寻一些野果来吃,比如低洼处的水葡萄,松树根部匍匐着的牙各达,向阳的树丛中成片的都柿果等。看见野花上有蜜蜂闹,我就驱赶蜜蜂;看见松鼠晃着长尾巴从松树下跑过,我又去追松鼠,我快乐极了。我喜欢在松果湖畔卧着,是因为可以看一只漂亮的野鸭子。对这只野鸭,我非常的怜爱。每天,松果湖都要飞来一些野鸭,它们在水上凫游,很悠闲。以前野鸭怕我,我一来,它们全部飞了,只留下一个空阔的湖给我。后来我来的次数多了,它们又舍不得这片湖,我在时,它们也不飞走了。它们在水里玩,我像它们的守护者一样趴在岸边。在这群野鸭中,我最喜欢那只最小的。它的脖子是黑色的,翅膀则是均匀的黑白花的,尾巴呢,又是黑色的。它的尾巴不像其他的野鸭那样短小,很长,越到梢部越尖,很俊俏。它在水里游的时候,不像其他野鸭那么安静,它一会儿将头伸向水里,一会儿又张着翅膀拍打水面。别的野鸭团聚在一起游,它却独自荡到别处去。我太爱它了,觉得它应该有个名字,就在心中给它起了“黑果”这个名字。我爱吃的那些甘甜的野果,大都是黑色的,所以我就叫它“黑果”。黑果有一天上了岸,它先是胆怯地远远地看着我,见我没有袭击它,就一摇一摆地靠近。它很机灵,走几下又停下来了,观察我的反应。我歪着脑袋,温柔地叫了几声。它明白我不会伤害它,就晃到我面前,用它长长的坚硬的黑嘴巴碰了碰我的脸。我便伸出舌头舔了舔它。它很愿意我舔它,立刻就趴下来了,很舒服的样子。从那以后,我每次到松果湖,黑果一看见我就要上岸。有一次,它在草丛中捉了一只肥美的虫子送到我嘴里。我呢,则为它捉了一只翅膀透明的蜻蜓。我们相处和谐。我睡觉的时候,它就眯着眼。我醒来的时候,黑果往往就不见了,它跟着其他的野鸭一同飞走了。

文医生发现我喜欢独自来松果湖,就知道有什么秘密,有一天,他跟我来了。我们一来,野鸭全部飞走了,它们消失在丛林中。我这才知道,野鸭怕人,但不怕我。黑果跟着飞走以后,又独自飞回湖面。它不敢上岸,只是远远地看着我。文医生顺手捡起一颗石子抛向它,黑果受了惊,它扑棱棱地飞了起来,走了。那天,我非常憎恨文医生,回小木屋的路上,我垂头丧气的,装出走不动的样子,远远地落在他身后。文医生是个聪明人,他说:“夕阳,你是不是嫌我打了那只花野鸭?我可是跟它闹着玩的!我现在明白了,你来松果湖,就是为了看它!”他这一说,我就不好意思闹情绪了,我快步跟上他。能跟一个善解狗意的主人生活在一起,是我的福气。

大烟花谢了,那毛茸茸的茎秆上顶着的就是一个一个的葫芦了。这葫芦一旦长大了,文医生就用刀割它们的身子。割出一道道的白浆来。这种时候,我就不爱在大烟花丛中睡觉了。我觉得花一旦秃了,在花间就做不了美梦了。有一段时间,文医生不让我到松果湖去,他让我看玉米地。他种了一小片玉米,有一天这玉米倒伏了一片。文医生说,不是黑熊就是野猪糟蹋了玉米。初秋的夜晚,天已经凉了,我却只能待在玉米地旁。一个繁星满天的晚上,我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朝玉米地袭来。这不是人走路的声音,我猜一定是熊或者是野猪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已经听见它“咔嚓——咔嚓——”地踩玉米的声音了!我“汪汪”大叫着冲它扑去,原来是只嘴巴很长的野猪!它比我以前见过的野猪个头要大,我怕不是它的对手,就跑到小木屋向文医生求援。文医生听到我的叫声已经跑出来了,他拿着一把木柄很长的斧子,跟着我跑向玉米地。那野猪果然在掰玉米吃,听到响声,它敏捷地逃跑了!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已经倒了十几株玉米!文医生料定野猪还会回来,他就和我猫在玉米地里。也就是那次,我知道文医生跟我一样爱看星星。他仰着头,我也仰着头。我满眼都是闪来闪去的星星,我猜他满眼里也都是星星。星星让我想起花朵,想起湖面绽开的波纹。我想天上也许有土,那些星星才会像花朵一样开放。要么天上有水,星星才会有波纹的影子。正胡思乱想着,野猪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了。这回来的不是一只,而是两只,一大一小!文医生捂着我的嘴,示意我不要声张。等到那只小野猪靠近我们时,文医生飞快地举起斧子,砍中了它!个头大的野猪听到响动,再一次地逃走了。小野猪被砍中了脑袋,它躺在地上开始还能哼几声,微微动几下,后来就一哼不哼地死了。我用嘴触了触它的毛发,它的毛又粗又硬,像铁丝一样。这只警惕性不高的小野猪再也不会来吃玉米了。文医生把它扛回小木屋,连夜把它收拾干净,卸得一块一块的,把一部分肉扔进锅里,点起柴火来煮,余下的放进坛子用盐腌了。我觉得那野猪死得很可怜,本不忍心吃它的肉的。可是,第二天早晨我去玉米地时,发现所有的玉米全都被折断了,一棵不剩!我叫来文医生。他看过之后对我说,这肯定是野猪报复他,他砍死了小野猪,大的野猪就找来同伙,把玉米全都毁了!他从野猪留下的脚印上判断,来的至少是三只!我主人的玉米说没就没了,我就觉得小野猪是该死的,吃它理所应当!野猪肉很香,我吃得撑着了,走路都费劲。不用看玉米地了,我又可以去松果湖了。我仍能看见湖面有野鸭戏水,不过只能远远地看,一到近前,所有的野鸭都飞了,连黑果也不肯留下来。我猜它们对我也像对人一样心存戒备了。但我还是喜欢去湖畔,当风吹来的时候,会送来野果的芳香。我面对着波光荡漾的湖,无限陶醉。我想我要像无常那样会写曲子就好了,我会为松果湖歌唱的。

秋末的时候,文医生把大烟葫芦全部收割了,把葫芦里的子剥出来,放到锅里去熬烟膏。那大烟子就跟人的衣裳缝里藏的虮子一样小。文医生熬烟膏要一直坐在灶前,他要看着火,一会儿用急火,一会儿又用慢火。这东西被熬时发出阵阵奇异的香味,使我忍不住流下涎水。烟膏被熬成后乌黑乌黑的,文医生用纸把它们包好,仔细放到西屋的一只小木箱里。

小唱片把我送到大烟坡后,她再次来是另一年的秋天了。那天,文医生刚好熬完大烟,小木屋里飘扬着香气。小唱片挎着一只篮子,篮子里放着一只猫。这猫通体黑色,还很小。小唱片说,她家的猫一窝下了六个崽,别的都被人抱走了,只留下这只,谁都嫌它一身的黑,看起来丧气。小唱片说,她知道文医生喜欢黑色,再说多只猫又多了说话的对象,就把它带来了。那猫被从篮子里捉出来后,怯生生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小唱片说它这是眼生,过两天就好了。我不喜欢猫,觉得它们没什么本事,好吃懒做,动不动就跑到主人怀里撒娇。在招待所时,我和花脸妈的黑猫相处就不好。到了大黑山后,羊草家的猫也叫我讨厌。我撒尿的时候,猫总是扎煞着胡子怪叫,弄得我尿得很不痛快。幸好那时我常跟着金发去伐区,回家后又待在户外我的狗窝里,不用理睬它。

这只猫虽然小,心眼倒不少,当晚它就一改羞涩的姿态,装作调皮地上了主人的饭桌。它蹲伏在一角,细声细气地叫着。文医生就抚摩它,给它好吃的。那一刻,文医生完全把我抛在脑后了。我很伤感地蹲在灶房门口,看着这猫笼络主人的心。小唱片这次还给文医生带来了蜡烛,天黑之后,桌子上就竖起了蜡烛。烛光比熊油灯的火苗要单细多了,它没有那么大的烟,看上去又活泼又明亮。我觉得那烛苗就像一只蜜蜂,它总在飞,可老也飞不出去,于是就只能贴着蜡烛一跳一跳的。小唱片对文医生说,你给狗起了名字,也给猫起一个吧。文医生想了想,说,狗叫“夕阳”,猫就叫“朝霞”吧。我知道朝霞,就是日出前东边天际的明亮的云。文医生说朝霞是金色和粉色的。在我眼里,它是白色的。因为小唱片提到了我,文医生这才想起该给我些吃的。他顺手从饭桌上撕下一条野猪肉,把它撇给我。其实他以前也经常撇给我东西吃的,我从没介意过。可是现在看着他用掌心托着食物喂猫,我却吃被他扔在地上的东西,我就对那肉不闻不碰。我本想出门到外面走一走的,可是小唱片跟文医生讲起了梅主人,我就留了下来。小唱片说,梅红死后,还不断有人来找她给生孩子。说是梅主人的房子明明被封上了,没人住了,可陈兽医说夜晚那里还传出小孩子的哭声。都说那房子在闹鬼。还有那院子里的葵花也真是奇特,明明没人种它了,可第二年夏天人们发现院子里又有葵花开了。要是开个一两株倒也罢了,人们会以为是秋天的葵花子落到地上,它第二年自己在土里发了芽长出来的。可是,那葵花足有二十几株,连成片了,葵花开得也大,一盘一盘金灿灿的,惹得一些人前去观看,都说是梅红的魂没有走,她还在那屋里侍候小孩子,种着她的葵花。小唱片这么一说,我就格外兴奋。要是梅主人能从坟里再活着回来,我一定还回那个开满了葵花的小院去陪伴她。文医生颤着声对小唱片说:“她走时身边没有一个人,走得太凄凉啊。”小唱片还说梅主人有个姐姐从上海来了,这人穿缎子衣裳和高跟鞋,说是有五十岁了,可那身材看上去跟三十几岁的人一样。很苗条,面目也年轻,皮肤嫩得似乎能掐出水来。她说梅红从家里跑出来,就是因为她父亲的死。梅红嫌父亲是资本家出身,纠集了一些学生来批斗他,结果他父亲被活活打死!父亲死了之后,梅红立刻就悔悟了,她觉得对不起父亲,就一个人从上海跑了出来。她本不想活了,想选择一个离家最遥远的地方自杀。她到了金顶镇,迷上了这里的风景,就活了下来。我不知道“资本家”是什么意思,金顶镇的人只有说到梅主人家的事情时,才会用到这个词。看来梅主人的生活是被资本家害了,不叫“资本家”,她也许不会跑出来。她父亲干吗要做资本家呢?!小唱片说:“梅红有一次去卫生院,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问过她,为什么不怕别人说闲话,给人生孩子?难道就是为了挣钱吗?梅红笑着对我说,她只有在怀孩子和生孩子的时候,才觉得自己还活着。再说了,她也是有选择地给人生孩子的,夫妻感情好而不生育的,失手杀了人而蹲了监狱的……我听老镇长说,梅红从收音机里听到‘文革’结束的消息后,号啕大哭。人们都说她喜欢你,就是为了赎罪。你是受了迫害出走的,她爱你,就是为了减轻对她父亲的罪责。”小唱片的这番话使文医生沉下脸,他不再给猫喂食了。而我对那话也听个一知半解的,大体知道梅主人的父亲死了,她就跑到金顶镇来了。而她父亲是因为她死的。如果她父亲不是资本家,可能就死不了,说明那个时候资本家是该死的。我想她父亲死便死了,碍着梅主人什么事?小唱片说梅红的姐姐去给妹妹上坟时,她要离开坟地时,一只鞋陷在泥土里,拔也拔不出来。人都说梅红这是扯着姐姐的脚,想跟她回上海。可她姐姐说,她既然葬在金顶镇了,就让她待在这里吧。

文医生问:“她知不知道她妹妹这些年是怎么活下来的?”

小唱片说:“怕是不知道吧。谁愿意讲死人的坏话呢?她说感激金顶镇的人收留了她妹妹,说她妹妹在这连个户口都没有,一直能待这么多年,足见这里民风纯朴。她要去答谢镇长。我就跟她说,能让梅红待下来的老镇长犯了贪污罪,如今还在监狱服刑呢。”我不知道什么是“户口”,梅主人没有户口,那我有没有呢?想来她没有的东西,我也不会有的。

文医生又问:“她姐姐就那么走了?”

小唱片说,她那种娇小姐,在金顶镇待上三天就受不了了。她住在招待所里,嫌花脸妈做的菜油大,嫌房间里的卫生间太脏,嫌这里蚊子多,把她的胳膊咬得都是包。她走前去梅红的屋子拿了样东西,是耳环匣子,说是带回去给她的老母亲做个念想。她说梅红从上海离家出走时,带了许多副耳环。她说值钱的耳环不在匣子里,人们就猜是老镇长拿去了,梅红用它来换了她住的房子。陈兽医也说,老镇长的女儿出嫁时,戴了一副银耳环,像是梅红刚来金顶镇时戴的。

也许是因为小唱片提起了梅主人,文医生想念她了。那个晚上,他看上去心事重重的,对小唱片也不很热情。小唱片第二天一大清早就走了,她看上去也很不开心。以往她离开大烟坡时,总要回头笑微微地看几眼文医生。可那次她连头都没回一下,走得飞快飞快的。

秋风席卷着山林,落叶又像鸟一样飞了。真正的鸟却少见了。我再到松果湖时,发现湖面上泊着许多落叶,而野鸭却不知去向了。文医生对我说,大雁、白鹤和野鸭都飞到南方去了。它们怕过冬天。等到北方春暖花开了,它们才会飞回来。文医生没有说错,漫长的冬季过去后,当松果湖开始融化,树又长出叶子,花朵又开放时,野鸭又来了。不过,我再没有见过黑果。不知它是在飞往南方的途中死了,还是飞回来去别的湖了。要不就是它长大了,我认不出它来了。 我这一生,起过的惟一名字就是为了那只野鸭,可惜它不知道我叫它“黑果”,就像它不知道我那时叫“夕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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