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烟坡(2)

作者:迟子建    更新时间:2020-06-09 13:48:38

春天,达子香花开了。派出所的人送来一个要做变相术的人,这个人叫“无常”。无常很年轻,像女人一样梳着长头发。他中等个,不大不小的眼睛,浓黑的眉毛,挺直的鼻子,是男人当中长得比较好看的。派出所那个姓张的人说,这小子是文工团里唱歌的,他想把自己弄丑一点。文医生问无常,人都要把自己弄英俊些,你怎么正好相反?无常一耸肩膀,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如今丑的最吃香了!你要是长得好,别人都说你奶油!你要是丑陋呢,别人就说你很特别,有男人气!你唱的歌是狗屎,他们也会叫好!”“奶油”是什么玩意儿我不知道,狗屎我太熟悉了,我每天都拉,我不知道它怎么会和歌联系到了一起。文医生答应留下了无常。

无常的腰很细,他的长头发用皮筋勒着,束在脑后,看上去像是野鸡的长尾巴。他不像其他男人那样热爱食物,吃东西时东挑西拣的。他说人的寿命要想普遍延长,就得节食。在他眼里,鱼和肉是吸食人血的小虫子,吃多了等于找死。他说人应该常吃花朵,多喝水,这样就能保持头脑清醒。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喜欢叉着腰,文医牛听得很有兴味。我呢,与他一样爱吃花,所以也不反感他。他来大烟坡的第二天早晨,我们守着一片达子香花,把花都吃秃了,只剩下干枯的枝条。无常对我说:“我是蜜蜂,你是蝴蝶。”我冲他快乐地摇摇尾巴。在我眼里,蝴蝶比蜜蜂更漂亮。

文医生给人做变相术,就像梅主人要生孩子一样,把我关在门外。我听见小木屋里传来无常的号叫声。我想,文医生一定是在他脸上动刀动剪子了。我认为无常是自讨苦吃。别人喜欢看他丑,他就弄丑自己。他丑自己时,痛的是他,又不是看他的那些人,这点道理难道他还不明白?无常叫嚷了一会儿,也就安静了。不过,文医生从早晨起给他做变相术,一直到天黑了才出门来。他出来先是撒了一泡长尿,然后问我:“夕阳,你饿了吗?”我点点头,挠灶房的门,想吃点东西,顺便看看无常,可文医生不让我进去。他说:“今天不行,你要自己在外面待两天。”两天之后,我被允许进屋了。文医生在煮草药,小木屋里有一股刺鼻的气味。我小心翼翼地跨进西屋,看见无常直挺挺地躺在板铺上,他的头上缠满了白色的纱布,只露着眼睛、鼻孔和嘴巴,那些纱布就像积雪一样覆盖着他的脸。无常听见是我进来了,有气无力地说:“是夕阳吗?告诉我外面是不是阴天了,我怎么觉得屋子这么黑。”其实外面阳光灿烂,可我不知该怎样跟他说。文医生走进来,对他说:“你现在低烧,不能说话。”无常就不说话了,而我被文医生赶出了西屋。我在灶房吃食的时候,望着文医生的那张脸,忽然有些害怕起来。我想要是有一天他忽然在我脸上动刀子怎么办?我可不想像人那样给自己变模样,那实在太受罪了啊。

无常有很多天就一直躺在板铺上。文医生这时忙得很,又要给他做吃的喂他,又要熬药,还要为他接屎接尿。等到达子香花谢了,林间的草长出来之后,无常就能下地了。不过,他的头上仍然缠着雪白的绷带,这使他的头看上去显得很大。他最爱捉弄我,常常在撒尿时突然转过身,将尿水滋到我头上。我很生气,我的身上可以被雨水淋,但绝不是臊烘烘的人尿。我趁他有一天坐在树墩上卷烟时,把尿撒在他的脚上。他的布鞋立刻就被狗尿浇湿了。他“嘿嘿”笑了。他明白我为什么往他脚上撒尿,他脱下那只湿鞋,扔给我,说:“你乐意的话,就把它当成你的尿罐吧。”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往我身上滋尿了。

从大烟坡一直往西南方向走,地势越来越低。树木也由大树变成矮株的水曲柳和枝丫跟男人的胡须一样茂盛的枫桦树了。藏在这树丛中的,有一片湖,文医生叫它“松果湖”。我喜欢这湖,远远看去,它就像一只明亮的眼睛。人是不可能有这样大的眼睛的,我猜这是天的眼睛。既然天把一只眼睛放在这里了,一定把另一只眼睛也投在了林地上。我曾寻过除松果湖之外的另外的湖,可一直没有找到。想必天眼非同寻常,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会十分遥远吧。

松果湖里常有野鸭凫游。但我们一来,野鸭就飞走了。湖面上只留下一片细碎的波纹。这湖很浅,文医生站在湖心,水只到他的腰部。要是很多天不下雨了,他就领我来松果湖。他下湖洗澡,我也是。我总是比他洗得快。他下湖时要脱衣脱鞋,我却不用。从湖里出来,他要把阳光当毛巾来使,让身上的水珠晒干了才穿衣服。我呢,抖搂抖搂身子就干爽了。

文医生给无常除下脸上的绷带,就是在松果湖旁。无常坐在湖畔,双脚荡进水里。文医生一圈圈地把纱布取下来。天啊,无常果然变了个模样!他的鼻子歪了一些,眉毛浅了,颧骨显得突出,右脸颊微微凹陷。这张脸看上去就像被马蹄子踩烂了的蘑菇,很不成型,十分丑陋。文医生让无常用湖水当做镜子来照照自己,可那一刻突然来了一阵风,湖面波纹涌动,他根本看不清自己。等到树静风止了,他才仔细地从水中看自己。他看了许久许久,突然指着湖水中他的影子问文医生:“他是谁?”文医生说:“无常啊。”无常说:“你是我见过的最神奇的医生了,将来有一天我的歌唱得大红大紫了,一定回来谢你!”

无常在大烟坡又住了一段日子。只要是晴天,文医生就让他坐在外面晒太阳,说是这样能使他脸上的浅白色疤痕尽快与其他脸皮的颜色一致。无常来的时候戴着一块电子手表,这手表总是有数字一闪一闪的。他还能从这表上看出日期。无常经常向我们说,今天是几月几号几点几分。后来有一天,这表不闪了,表面漆黑一片。无常说这表没电了。无常为这表不灵了而伤心了好多天。我就想要是能从金顶镇给他偷回点电就好了,可我不知道电该怎样携带。它待在灯泡里的样子就像团火一样,我要是带着它,还不得烧掉我的狗毛?而且,这电怎么能被送进那表里面?

无常变了一个样子后,特别喜欢带我来松果湖唱歌。他唱歌时又蹦又跳的,好像他的歌不是从嘴里出来,而是从胳膊和腿里跑出来。那歌难听得让我直想撒尿。小唱片进了林子唱歌,会引来许多鸟也跟着一路歌唱。可无常一唱歌,松果湖畔的鸟一只都看不见。有时,我实在受不了他的歌声,就跑到湖里玩水,想用水声压制他的歌声,可是他的歌声跟蚊子一样飞得哪里都是,水声里也有歌声。所以无常一带我去松果湖,我就胆战心惊的。我盼着他早走,盼着谁能代替我跟他一起去唱歌,我实在受不了一个丑家伙手舞足蹈地唱难以入耳的歌了。在我听来,它还不如大黑山的伐木工用锯伐树时的声音好听。无常这歌是要唱给人听的,我想他要是开口一唱,听的人都会像受惊的鸟一样逃走。

文医生看出了我不愿意跟无常去松果湖。因为无常要带我出发时,我非屎即尿,想办法磨蹭时间。有一次。我还装病,趴在屋门前,无精打采地缩着头。文医生看穿了我的心思,就让无常一个人去。无常说:“唱歌得有听众,它不去我怎么有激情哇?”文医生就捉了一只松鼠,把它放进铁丝笼子里,对无常说:“你带松鼠去吧,它听歌的本领肯定比夕阳要强。”无常同意了。我终于被解放了!我真同情那只松鼠,它简直太不幸了!

 春天,文医生在大烟坡撒上了大烟花的种子。他还种了烟叶和一些土豆。我常能在被开垦出来的地里拱出蚯蚓来吃。天热了之后,那些破土而出的植物长得特别快,几乎一天一个样。树叶大得不能再大了,它们茂盛的姿态使树林显得更密了。文医生劳动时,我喜欢捉蝴蝶玩,捉累了,就懒洋洋地躺下来。

 有一天,无常从松果湖愁眉苦脸地提着空笼子回来了。他唱歌时,松鼠挣脱笼门逃走了。我想这松鼠实在是忍耐到了极点了!文医生拴的笼门很结实,它得用多大的力气才能脱身啊。我为松鼠能脱离无常而高兴时,又为自己担心。好在我只陪了他两次,他就不去了。无常开始在西屋里作曲。他撕来一张一张雪白的桦树皮,把一些奇怪的字母和字写在上面。他作曲时,我和文医生都不能进去。等他写完了曲子,才把门打开。他从西屋摇头晃脑地出来,给我们唱他写好的曲子。我这才知道,人唱歌不是随随便便地唱,还得事先写个曲子啊。在这一点上,我觉得人就比不上鸟,鸟儿日日夜夜地唱歌,它们就不用曲子,照样唱得好听,不重样。我还能记得无常写的一些曲子的名字,有一首叫《 大烟坡 》,歌中唱道:“有个医生他姓文,只身来到大烟坡。他给自己改容颜,忘却前生事,听风听雨过余生。”这首歌他唱的次数最多,又是他所有歌中最好听的,所以我从未忘记。文医生每听这首歌,眼里都泪光闪闪的。他的另一些歌都很难听,唱起来声嘶力竭的,像是要把自己给唱断气的样子。我很希望无常能在歌中写到我,可他没有。他也没有写松果湖和松鼠,我觉得这很不应该,毕竟我们都陪伴过他啊。

 无常要走了。他把那些写满了曲子的桦树皮卷在一起,装在背包里。他还拣了几块松果湖畔的石子带上。他给文医生留钱时,文医生叫他把钱给小唱片。说是药水、纱布等东西都是小唱片带来的。无常问:“小唱片是谁啊?”文医生说:“你到了金顶镇,一打听她就知道了。”提到小唱片,我就会联想到十三岁。十三岁陪小唱片的公公在坟里躺着呢。我很怀念它耳朵上那像花朵一样的白斑。

我和文医生把无常送下山。无常害怕迷路,还说他一个人不敢走这么远的山路。他说在深山老林里万一碰到一个人,他一定以为那是鬼,能吓死他。文医生就答应送他。我们在一个晴朗的上午上路了。一路上无常都在唱歌,当我们能看见金顶镇的房屋时,太阳已过中天了。无常独自走了。走前他拥抱了文医生,他说:“我觉得你不像别人说的那样是个没有骨气的男人,能给自己改换面貌活在大烟坡就是骨气!”文医生一定为这话感动了,我发现他的嘴唇在颤抖,他想和无常说点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只是拍了拍无常的肩膀,看着他走远,直到他的背影我们已看不见了,这才回大烟坡。

那年冬天,我们知道了无常的一些消息。那个把无常带到大烟坡的派出所的姓张的人来了。他牵了一匹马,带来了许多吃的东西。他对文医生说,无常一回到城里,歌就唱红火了,他的相貌让所有听歌的人都喜爱,尤其是女孩子,迷恋无常迷恋得不得了。无常现在到处唱歌,大把大把地赚钱。他没忘了文医生,过年前特意给姓张的写来信,寄来钱,叮嘱他一定要买些好吃的东西给文医生送来。马驮来了酒、肉、鱼和罐头。此外,还有枣、花生、糖、瓜子和香烟。姓张的说现在金顶镇买啥都能买到。文医生说:“变化可真快啊。”

我原来还为无常担心,他回到人群中,谁愿意看他的那张脸呢?他会不会吓着别人呢?姓张的来了之后,我才知道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在我看来,一个丑人唱着难听的歌,还要像鱼一样摇头摆尾地晃荡,实在是无聊。可人却喜欢瞧这个、听这个,真让我想不通。我想无常要是变成一只鸟在森林中唱歌,听到他歌声的树还不得一棵跟着一棵地死去啊。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