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烟坡(1)

作者:迟子建    更新时间:2020-06-09 13:48:23

刚到大烟坡时,我终日没精打采的,时时刻刻想睡觉。而且,我动不动就流涎水。我的眼神不如以往好,常把文医生看成狍子,把树看成人。还有,我的耳朵也不那么灵便了,眼见着窗户被寒风吹得震颤,可我却听不见风声。文医生那时爱在我面前慨叹:“你不会说老就老了吧?”他为我熬一种很苦的水,我喝了几次后,就不那么昏沉了,而且,也能听得见“呜呜”的风声了。我能一直活到现在,大约与喝那些苦水有关。

文医生和别人不一样,一般的人到了雨雪天气大都闭门不出,他却不。夏天雨很大的时候,他会脱下身上的衣裳,光溜溜地站在雨中。他穿着衣服时是一截粗黑的椴树,而脱光了衣裳,就是一段美丽的白桦树了。我猜他这是在雨中洗澡。到了下雪的日子,他喜欢带着我在林中走来走去的。天和地白茫茫的,我感觉自己要被这无边的大雪给埋葬了。

我的主人除了金发外,大都喜欢和我说话。文医生也一样,他说得最多的话是:“哦,夕阳——”一开始我还不明白他已给我起了新名字,后来他叫得次数多了,我才反应过来。他叫我时从不大声,目光紧紧地盯着我,不像别的主人,手中忙着其他的活儿,头也不扭向我这里,就可以大声吆喝我。我走到他面前。文医生倒是又没别的话说了。好像叫了一声“夕阳”,他该说的话就都说了。

冬天的时候,文医生常常坐在灶房的桌子旁抽烟喝茶。桌旁就是火炉,炉火旺时,火星四迸,有的从炉子里溅出来,跟流星似的。文医生绒衣上的无数个小窟窿,就是火星溅在上面烧出来的。他有时喜欢在桌子上放张纸,再放一支笔。不过我没见他在上面写什么。倒是他坐在东屋的桌子旁时,会在本子上不停地写啊写啊的。有的时候,他写着写着就要看看夹在本子里的那些干枯了的扁扁的草叶。我乐意看他坐在灶房里不写不画的样子。他抽完一锅烟,把烟锅里的灰磕到火炉里,再续上烟丝,接着抽。炉火旺的时候,他额头的三道深纹就像月光下的河水一样发出亮光。我常常望着他的额头。他若是发现我在看他,就会用手抚弄一下我的脸,叫一声“夕阳”。

冬天的时候,堆在木屋外面的除了柴火,还有冰。文医生推开门,抱回来的常常是这两样东西。柴火进炉子化为一团一团的火,为我们煮熟了饭;而冰进了锅化成水,被我和文医生喝了。我觉得人的肚子和我的狗肚子其实都很神奇,能把吃进去的肉、菜、粮食统统变成屎和尿。看着屎,谁会想到落进我们肚子的花朵也会变成它呢?我从不吃人屎,与这也有关系。屎令我讨厌。

小木屋点熊油灯的时候并不多。很多夜晚,我和文医生坐在没有灯光的火炉旁,伸着脖子看着火。有时,我能从火中看出东西来。我觉得那里有房子,有树,有河流,有马匹,有牛羊,有花有草,有云。只要你想着什么,那火就会为你变幻出什么。柴火燃烧的声音也好听,通常是“吱吱”叫,但也有时“咔吧”一声响,像是除夕夜的爆竹。我觉得那是柴火在唱歌。我常常看着看着火就打盹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文医生还坐在火炉旁,炉火把他的半面脸照亮了,让我觉得他丢了另一半脸。他微垂着头,好像总在想事情。

冬天时,只要我不出小木屋,往往分不清白天黑夜。因为白天很短,说没就没了。要是我在白天时不停地打盹,就感觉自己天天过的是黑夜。有时,文医生把吃的东西推给我,叫我“夕阳”,我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刚睁开眼睛的那一瞬,我最爱犯糊涂,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有时以为是在大黑山的伐区,有时以为是和梅主人坐在夜晚的葵花下,还有时以为是和小哑巴在破庙的瓦砾上。文医生的手臂比一般的人要长,他想站着抚摩我的话,不用像别人要使劲弯下腰来,他只要略微欠一下身,手就到了我身上了。我犯迷糊的时候,他就会伸出一只手来揪我的耳朵,说:“丢魂了吧?”我立刻就清醒了。

 刚到大烟坡的那年冬天,我常看见一团黑影游动。尤其是深夜的时候,我蹲在灶房,看它就看得格外真切。这黑影只是到了晚间才出来。它长得跟人一样的体态,可我却看不到它的脸面,不知是男是女。它走起路来没有声音,有时我看到它直直地向我走来,它踩到我身上了,可我却没有疼的感觉。它没有力气,看着很高大,可是又轻又薄,跟一张纸一样。有的时候,它飘飘摇摇地进文医生的屋子了,我会听到文医生发出梦魇的叫声。我想这影子一定是摆弄文医生了。还有的时候,它去了西屋,把文医生用来做变相术的器械弄得“丁当丁当”响。有一回,把文医生给扰醒了,他以为是我捣的鬼,就说:“旋风,别玩那些东西好不好?”这黑影不是天天出现,大约三五天来一回。它从哪里来我不知道。它不用走门,似乎从墙就能钻进来。有一次,它把文医生吊在灶房房梁下的两条熏肉解了下来,摆在锅台上。第二天早晨,文医生起来发现熏肉在锅台上,就皱起了眉头。他一定明白我没有那本事解下熏肉,是另外的东西干的。他说:“难道真的有鬼?”他这一说,我想起了小哑巴给我讲过鬼,他说鬼是坏人死后变成的。鬼有又长又尖的牙,披头散发的,爱在深夜发出难听的声音吓唬人。他还说鬼一出来,就是来阳间抓人的。鬼把一个人弄死后,它自己就能变成人出生了。我是狗,文医生是人,看来这鬼是冲文医生来的。我可不想文医生被鬼抓走,他要是没了,我在大烟坡还不得伴着鬼一起过?一旦文医生说屋子闹鬼了,我在夜晚就格外警惕了。只要那黑影一出现,我就扑过去咬,可总是咬不着它,它一闪身又去别处了。我非常愤怒,追着它继续咬,把文医生都弄醒了。文医生一点灯,那黑影就不见了。原来鬼与狼一样,是很怕光的。我在和黑影追逐的过程中,碰翻了板凳,把灶台上的碗也给打碎了。文医生没有埋怨我。他用锹撮了一些灶底灰,撒在门槛上。他对我说:“旋风,你不能碰这灰,这灰是用来驱鬼的。”他说梅主人跟他说过,金顶镇人驱鬼时用的都是这法子。我开始还很怀疑这灰的能力,但从那以后,黑影就不出来了。这使我明白,灶底灰的威力是很大的。我想不通,难道那灰比我还要有本事吗?

冬天最惬意的事情,莫过于我们在雪野里捕到了兔子,文医生会把它提回来,剥了皮煮肉吃。小木屋里飘扬着浓浓的肉香味,炉火又带给我无限温暖,我觉得幸福极了。文医生吃肉时爱喝酒,这酒装在一个坛子里,他随时喝随时盛。那酒闻起来非常香,香中带着一股甜味,不像我在镇招待所闻到的酒那么辣。文医生告诉我,酒是他自己酿的,用的是山中的野果子。他吃东西很斯文,从不大嚼大咽,而是细嚼慢咽。他吃肉时不光把骨头给我,还撕下一些肉让我吃。有一次,他还让我舔了一下酒。我舔过的酒他照样喝得有滋有味的,我知道他不嫌弃我,就更加爱他。文医生喝多了酒爱和我说话,他的声音很柔和。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与世无争的日子可真好啊。我希望有一天我被所有的人遗忘,只和你们这些动物生活在一起。”我想,他要是彻底离开了人,谁来给他送粮食、盐、本子和墨水?他这时候说的话,在我听来多半是没用的,所以能忆起的很少。

文医生不用日历,所以他不像生活在镇子里的人有那么多的节日过。我来大烟坡后很久,有一天突然有一个人骑了一匹马来,他问文医生年过得怎么样。文医生这才知道年已过去,到了正月了。那人是个皮货商,看来他不是第一次来了。他给文医生带来了粉条、黄豆、猪肉和盐,文医生则把狍皮和兔皮卷在一起给了他。皮货商在大烟坡住了一夜,由于没有马棚,那匹马就被牵进灶房。这马个头不高,但看上去很结实。它对我很傲慢,我要是从它身边经过,它就打个响鼻驱赶我。皮货商对文医生说,自从这马被他家的狗咬过后,它见着所有的狗都反感。文医生就让我到东屋待着。那个皮货商是我见过的最爱放屁的人。他每说上几句话,就要放一个屁。他的话裹在屁声中,让我觉得那话很臭。他对文医生说,大烟坡早晚有一天会有伐木的人进来,伐木的已经到了小沟河了!小沟河在哪?听他的口气,小沟河离这不会很远。文医生说:“这一带没有成材林,他们会绕过去的。”皮货商一拍胸脯说:“绕过去?那你是不知道现在的行情了!你这附近的柞树,如今比松树还值钱!知道砍了它们做什么吗?人工养木耳!把那柞树钻得浑身是眼,把药抹进去,等到雨天的时候,木耳就一嘟噜一嘟噜地长出来了!靠着它,不少人家发财致富了呢!”皮货商说得没错。我被赵李红收留后,有一天到了旺河边,果然见河畔的草甸子里躺着很多柞树。柞树身上长了不少木耳。文医生那时很忧心地说:“伐树不能一片接着一片地伐吧?总应该留下一些。”皮货商说:“这整个的山就跟颗人头似的,伐树跟剃头一样,当然要剃个完全的了,不能这儿留一撮毛,那儿又留一撮毛!”文医生就不说什么了。

皮货商走后,文医生有好多天领着我在林中走来走去的。他常常会伸出手来摸摸一棵树,然后拍拍它,就像跟树打招呼一样。我想他可能是担心这树会被伐掉。那时,我想真要是来了伐木人的话,最好是大黑山人,我认识金发、李四指和吊锅,我阻止他们伐小木屋周围的树,他们就不会动锯了。不过,我和文医生的担心都是多余的,直到他死了,我离开了大烟坡,那周围的树还如从前一样地生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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