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葵花开呀春水流(5)

作者:迟子建    更新时间:2020-06-09 13:47:48

梅主人出事的那年春天,我在一个老头子的葬礼上为他挂了孝。我猜在人世间,我是为人挂孝的第一条狗。我实在不想那么干,可是身不由己啊。这件事我如今想来还觉得屈辱。

小唱片家养了一条母狗,叫“十三岁”。它年轻、娇小,叫声特别温柔。它有项本领跟我一样,能够捉住老鼠。我是在卫生院见到它的。那天小唱片把它带去,让它捉仓库中的老鼠。我刚好和梅主人去那里,碰上了它。它平时不离家门,而我因为舍不得离开梅主人身边一步,也很少闲逛,所以我从未见过它。它是条黑狗,个子不高,有些瘦,爱歪着脑袋看人。我喜欢看它歪脑袋的样子,很可爱。它的耳朵带有白色的斑点,像是挂了几朵小花,妩媚极了,我对它一见钟情。我跟它进了仓库,我们一齐搜寻老鼠,很快就捉到两只。梅主人喊我回家的时候,我对它恋恋不舍的。那是春天,旺河的水又汹涌着流了,从山里传来松树的香味。猫叫春的声音让我更思念十三岁。梅主人看出了我钟情于十三岁,她就跟我讲,这条狗的名字是小唱片给起的,小唱片十三岁时被体育老师给强奸了,她长大后就没有男人愿意娶她,她只得嫁给了个瘸子。小唱片养的几条母狗,都叫“十三岁”。老十三岁死了,她会把它埋了,新养的狗仍叫“十三岁”。她养的都是母狗。“强奸”这个词我在大黑山就知道了,当时我戏耍了李四指家的阿花,李四指的老婆找我的女主人羊草算账时,口口声声说我强奸了阿花。这么说来,小唱片十三岁时让体育老师给戏耍了。十三岁有多大?我想象不出来。我和阿花耍了,别的狗还会去找阿花。可是人却不一样了,小唱片让人耍了,她就只好找个瘸子了。

梅主人跟我说小唱片的这些事,是想告诉我不要去找十三岁。她说小唱片怕公狗欺负十三岁,从来不让它单独出门。

梅主人越是警告我,我越是思念十三岁。小唱片家除了她每天上班外,其他人都待在家里。她的公公婆婆喜欢坐在门口和十三岁一起晒太阳,而她的瘸腿丈夫爱和他的女儿小丫在菜园里逗鸟玩,他家养了好几笼鸟。

我终于没有忍住思念,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去找十三岁了。那时,梅主人的肚子又大了,她的肚子一大,午后就爱睡懒觉。我趁她睡觉的时候溜出家门。人在亲密的人面前喜欢打扮一下自己,我也一样。那天我先是跑到旺河里游了一会儿水,让自己一身清爽了,这才上了岸,在阳光下将身上的水珠晾干。我去找十三岁了,一路上我走得小心翼翼的。我怕爪子沾上马粪或者草屑,十三岁会反感,特别留意脚下的路。我还怕走得太快了出汗,十三岁会不喜欢汗味,所以走得特别慢。以前,我还从来没有对一条母狗在意过。我终于看到十三岁了!它趴在门口中央,正赶着一只蜜蜂。这蜜蜂老想蜇它,它就耸着脖子驱赶它。最后,它终于把蜜蜂吃到嘴里了!在它的旁边,左面坐着小唱片的婆婆,右面坐着她的公公。婆婆守着个簸箕,在拣米里的沙子。公公呢,他捧着长烟袋,“吱——吱——”地抽着,很舒服的样子。我慢慢靠近十三岁,先是亲了亲它的脸颊,然后又亲吻它的耳朵。十三岁温柔地回应我,它也用舌头舔我的脸。我激动极了,真的想哭!我和十三岁交流感情的时候,婆婆公公都看在了眼里,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就放心大胆地和十三岁耍了起来。我快乐着的时候,听见公公发出一阵一阵的笑声。我想他是看我和十三岁那么亲密,而跟着高兴了。我放开十三岁的时候,发现公公已经倒在了地上,他的烟袋锅被撇在一边,还冒着烟。婆婆骂了一句:“老不正经的!”他在地上打着滚,后来不动弹了。我过去闻了闻他,发现他不喘气了,十三岁也意识到公公死了,它就去叼婆婆的裤脚。婆婆低头一看老头子不动了,就奔过去摇晃他,摇着摇着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叫道:“我孩儿的爹呀,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呀——”她拍着腿号哭起来。

金顶镇的人都知道这老头是看我和十三岁戏耍而被乐死的。老婆婆说十三岁是祸害精,不顾小唱片的反对,把它勒死了给老头子做陪葬。老婆婆也要勒死我,可梅主人不同意,她就让我给那死老头子挂孝。其实那天我惹了事后,本该撒腿就跑,溜之大吉,可我担心我走了后他们会拿十三岁出气,就留了下来。结果听见婆婆哭声而从菜园晃悠出来的小唱片的瘸腿丈夫,听婆婆说了事情经过后,用锁链把我给拴了起来。当晚,梅主人满镇子找我,才知道我惹祸了。我觉得对不起梅主人。但我并不觉得羞愧,因为我爱十三岁呀。梅主人没有责备我,那么疼爱十三岁的小唱片也没有责备我,我想小唱片是念着我和小哑巴送她去大烟坡的旧情。婆婆当着我的面勒死十三岁的时候,我不停地挣扎、跳跃着,可我被拴得牢牢的,眼睁睁地看着它死了。它的死使我想起芹菜。十三岁和芹菜都是为着人的事情而死,我们随时随地要为人献身,可人为什么不会为我们死呢?我憎恨自己,如果不是我来找十三岁,它还会安安静静地每日趴在大门中央晒太阳。我还恨那个被乐死的老头子,你乐乐也就罢了,怎么说死就死了?人可真是没用,哭能哭死,乐也能乐死。我怀念十三岁,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干过那事,不是因为我半年之后就到大烟坡去了,见不到一条母狗,也不是因为我老朽了,我就是再也没有那种心情了。

我被小唱片的婆婆在脖子和肚子上缠了白孝布。我看不见那死老头子的模样,他被放进棺材里了。白天时不断有人来,他们大都送来烧纸和孝布,也有送来钱的。老柴在棺材旁摆了张桌,把人们送来的东西逐一登记在一张纸上。陈兽医也来了,他看见我身披孝布,就神气活现地冲我撇嘴。有一些看热闹的小孩子,总是趁人不注意,往我身上扔石子。他们还偷吃棺材前的供果。小唱片不得不一次一次地往供桌上续水果。到了夜晚,人们基本都散了,外面只有自家人在守灵。供桌上斜斜地燃着一盏灯,他们叫它“长明灯”。瘸子和老婆婆给老头子守灵。夜深了,老婆婆回屋了,瘸子就坐在棺材前吃肉喝酒。有一次,小唱片出来,撞见他喝酒,就说:“让别人看见你喝酒,成什么样子!”瘸子说:“晚上凉,我喝点酒暖和暖和。再说了,老爷子为看这事乐死了,让我都抬不起头来!”他似乎很恨他爹是乐死的,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立场一致。

老头子在屋外停了两个夜晚。我记得第二个晚上,镇长来了。他是接替李祥民来的新镇长,他不是金顶镇人,大家都叫他“薛镇长”。薛镇长是来找小唱片的,他说他受了风寒,在发烧,让小唱片给他去打一针。瘸子点头哈腰地对薛镇长说:“让她去让她去!”小唱片就跟着薛镇长走了。他们走后不久,天落雨了,我拖着锁链靠近棺材,因为棺材上方搭了一个灵棚,淋不着我。长明灯一闪一闪的,在夜晚显得格外亮。瘸子一会儿拄着拐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来。雨越下越大,他显得心烦意乱的。他对我说:“你给老爷子挂孝,人家都说你是我弟弟!我就是再瘸的话,也不至于要个狗弟弟吧?”他这一说,倒把我给点拨了。我想我挂孝,人们不是把我当人看待了,就是把瘸子当狗看待了。瘸子一遍一遍地伸着脖子朝路上张望,我知道他是着急小唱片还没回来。夜深了,雨小了,小唱片不紧不慢地回来了。瘸子一见她就骂:“谁他妈的半夜三更要打针?我看他是装病!”小唱片说:“是你让我去的啊。”瘸子说:“他是镇长,我他妈的敢不让你去吗?”小唱片说:“不过就是给他扎了一针!”瘸子说:“是他给你扎了一针吧?”小唱片生气了,说:“我又没病,我扎什么针?”瘸子说:“他给你扎肉针!”小唱片笑了,说:“你倒会说俏皮话。”瘸子说:“我腿瘸,脑子可不瘸。你这几年动不动就说回县城看你妈去,可有人说你去的是大烟坡,陪文医生睡觉去!文医生算个什么东西,一个胆小鬼!”瘸子说薛镇长时,小唱片没有恼,他骂文医生时,小唱片不高兴了,她一甩手回屋了。瘸子坐在棺材旁喘着粗气,大约他的气没处撒,就用拐杖打我,把我又打回雨里。

老头子在他死后的第三天早晨被埋葬了。棺材被抬起的那一瞬间,院子里哭声一片。老婆婆几次扑上去,说她要跟他走,大家就把她拉开。我想她要真想和他走的话,钻进棺材便是了。我一直被拖着跟到了墓地。埋完老头子,小唱片把我身上的锁链和孝布都解了下来。我跟着老老少少一群人回到镇子。小唱片家已经准备了几桌酒菜,大家聚在桌子旁,畅快地吃喝着。我只是在院子里转了转,就心灰意冷地回家了。我觉得那天的太阳出奇的灰暗,它的光就像脏水一样泼到我身上,让我难受极了。我蹑手蹑脚地走进院子,当我看到坐在葵花下的梅主人时,羞怯得不敢靠前,我想她一定是嫌弃我了。梅主人叫我:“旋风,过来,没事的。”我这才凑到她面前,趴下去。她抚摩着我,泪水流了出来。

从那以后,我绝不独自出门。花脸妈有的时候来送信,会带来一些消息。她说招待所要扩建了,卖粮女人承包了粮店,金顶镇开始架电话线了。花脸妈还说薛镇长的老婆从城里来了,她描眉涂唇打胭脂,把好好的一张脸弄得花里胡哨的。花脸妈还说旺河对岸发现了金矿,将来这里的人还可以采金子。人们一说到金子,就像爱酒的男人闻到了美酒的香味,像爱美的女人看到了漂亮的花衣裳,格外的兴奋,想必金子是好东西了。花脸妈每次送完信要走时,都会问梅主人:“你要回上海过你的好日子去了吧?”梅主人就叹一口气,看上去很伤心的样子。所以,我认为上海是个坏地方,因为谁一提到它,梅主人就难过。

有的时候陈兽医也来。他一见了我就爱说:“十三岁呢?”这分明是在揭我的疮疤。他还爱去西屋看炕上的罐头,一看就“啧啧”地叫。梅主人对他爱理不睬的,可他并不在意。他爱打听梅主人肚子里孩子的爸爸是谁,梅主人从来不跟他说。他有的时候会说谁家的马生病了,谁家的羊走失了又找回来,谁家的狗被勒死吃肉了等等。总之,讲的都是与牲畜有关的事情。有时候梅主人厌烦他,就说:“陈兽医,我困了,你走吧。”陈兽医就说:“金顶镇的人只有我不嫌弃你,还想着来看看你,你还不领情!”梅主人就给我使眼色,我明白她的意思,就“汪汪”大叫着扑向陈兽医,他只好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那年秋天,梅主人又要生孩子了。同以往一样,她在院子里给我放了许多食物和水,把门关上,把窗帘落下。我以为两三天后梅主人肯定会打开房门叫我一声“旋风”,然而好几天过去了,梅主人还没有出来。我趴在东窗的窗根下仔细地听动静。如果小孩子出生了,我能听见哭闹声,可是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觉得事情不妙,就到镇招待所去找花脸妈。院子的东侧正在建新房子,院子堆满了砖瓦和沙石。花脸妈在灶房里炒菜,她见了我就说:“有你主人的信呢,我这两天忙,没腾出空去送。”她说要找个布袋把信装进去,拴在我脖子上。她一定认为我能用布袋把梅主人绣的门帘捎来,就可以把信带回去。我叼着她的裤脚,一遍一遍地把她往灶房外拖。花脸妈说:“我忙着呢,得干活挣钱吃饭。不像你,天天游逛也饿不死!”见她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急得直用爪子挠地。花脸妈炒完菜,我就扑到她身上,不停地哀叫。她说:“你要好吃的东西?”我摇摇头。她又说:“你是和我闹着玩?”我还是摇摇头。后来她一拍脑门问我:“是你主人出了事了?”我点了点头。花脸妈连忙跟着我走了。

到了梅主人家,花脸妈先是拍门叫着“梅红梅红”,见里面没人出来,她又打不开门,就搬起一块冬季时用来腌酸菜的石头,砸碎了南窗。她从窗户跳到屋里,我也跟着从窗户蹿进去。

梅主人躺在炕上,一动不动的。她的身下有一个死去的孩子。褥子上全是血,血凝成一片黑色。梅主人虽然睁着眼睛,但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的。她死了。花脸妈哭着说:“你走得也太叫人可怜了哇!”

梅主人被葬在松树林中。开始的几天,我白天趴在葵花下,晚上就到主人的坟旁。我怕她一个人寂寞。后来薛镇长带着人来封了房子,把鸡全部抓走,把已经成熟了的葵花一朵一朵地砍下来。院门紧闭之后,我是彻底无家可归了。有一天傍晚,我正听着墓地周围的风声,小唱片来了。她对我说:“旋风,你的主人死了,你不能老待在墓地里,你会死的。”小唱片用一根绳子拖着我,强行把我带上去大烟坡的路。我知道,她是要把我送到文医生那里。我是多么不愿意离开梅主人呀,一想到她坐在葵花下吃豆腐的情景,一想到风吹着她的大耳环发出的“丁当”声,我就忍不住落泪。春水还会流,葵花也还会开,可梅主人却不会回来了。她过去的一些故事,我还是到了文医生那里听小唱片讲起才知道的。在我所有的主人中,想起来最让我心疼的就是梅主人了。我从大烟坡来到青瓦酒馆后,还去寻过梅主人的坟,可她的坟不见了。原来的那片松树林,已经盖起了许多座白房子,听人说那里是“度假村”了。梅主人的坟是被埋在新房子下了,还是被迁到别处了,我一无所知。那个曾开满了葵花的院落,如今住着一户养鸡的夫妇,我不认识他们,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的。只见满院子都是鸡,却再也看不到一株葵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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