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葵花开呀春水流(1)

作者:迟子建    更新时间:2020-06-09 13:46:40

梅主人家在镇子的最西头,是一座很矮的房子。这房子有些歪斜,远远一看,像是一头抬起一只脚来要逃跑的黑熊。房屋的东侧,是一座比一座高的房子,所以清晨时,梅主人的房子会暗一些,阳光被那高房子挡住了。不过那房子暗不了多久,太阳升高以后,它就完全被光明笼罩了。尤其是到了傍晚,这房子更是一派灿烂,好像夕阳用光明做成了一条毛茸茸的毯子,要像包小孩子那样裹了它,把它抱走似的。

梅主人家往西就没有别的房子了,但有树,是一片不太高的松树林。松树林总是有一股松香气泛出,梅主人身上的香气,我估计与松树有关。我想她在有松树的地方住久了,松树就把她也变成了一棵树,所以她身上老是有一股好闻的气味。

梅主人不像别人家,猪呀羊呀猫呀牛呀的养上一大堆。除了我之外,她只养了一群鸡。是多少只,我不知道,反正很多。黑鸡白鸡花鸡都有。花鸡在我眼里永远都是黑白花的。白鸡身上的白让我觉得热,而花鸡身上的白却让我想到雪。天气太热的时候,我就看花鸡身上的白,一看就凉快了。

我喜欢梅主人家的院子,那院子开满了葵花。我来的时候,葵花开得正盛。这花很恋着太阳,太阳往哪儿走,它们的脑袋就跟着往哪儿转,好像葵花吸了阳光才会生长。它那圆盘似的花朵,就像梅主人的圆脸,端端正正的,很好看。葵花长了一圈蜷曲的耳朵,不像梅主人,只长了两只耳朵。其实我也知道,葵花长的那些耳朵就是花瓣,可是因为它们的脸太像梅主人的了,我就认定那花瓣是耳朵。葵花到了晚上就耷拉下脑袋了,它好像吃饱了,喝足了,心满意足地垂着头睡了。它吃的应该是阳光,喝的应该是清风。它一耷拉下脑袋,那些蜷曲的耳朵也顺了下来,估计松林中的鸟鸣它是听不见了。

因为院子里有葵花,梅主人就把鸡撒在松树林中。那里有肥美的虫子等着它们觅食。梅主人不像羊草,天天要把手伸向鸡屁股摸蛋。她不管鸡下不下蛋,一律撒出去。到了晚上,她领着我把鸡往回赶时,顺带着看看草窠里有没有蛋。有,就捡起放在袖子里。没有,她也不骂那些鸡。不像羊草,哪只鸡要是连续几天不下蛋了,她会骂:“真该割了你的屁眼!”傍晚,我喜欢在草丛中帮助她寻蛋。找到了,就冲她叫几声,她就飘飘摇摇地笑着过来了。她走不平坦的山路是飘飘摇摇的,走平路也是飘飘摇摇的,好像她天生就是一个飘着走路的人。天热,她白天穿着短袖衣,但到了晚上赶鸡回来时,必定要穿上长袖衫,因为她要用袖子装鸡蛋。捡了鸡蛋,她的一只胳膊就得一直抬着,要不胳膊一顺下来,蛋就掉到地上了。她一来,鸡就一只只地冒出来了,有的从草丛中,有的从树背后,还有的是从花丛里钻出来的。由于待的地方不同,鸡身上挂着的东西也就不同,有树叶、草以及花瓣。她把鸡带出树林,会查查鸡少没少。往往查着查着鸡互相鹐起来,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她也就不查了,只管把它们赶回去。有的鸡调皮,一进了院子,趁梅主人不注意,张嘴就对葵花秆鹐一下,我就赶紧冲上去制止。所以这些鸡对我并不友好。它们也许这样想,同是一个主人养的东西,我可以自由自在地进出,它们呢,白天要被逐出院子,晚上回来后就被圈进了笼里。它们对我的怨恨也是有道理的。

我得到“旋风”这个名字,是有天傍晚和梅主人在松树林寻蛋的时候。那天的鸡个个懒惰,一个蛋也没下。我为主人沮丧的时候,她倒是显得很高兴。我想她是为自己的胳膊可以轻松一次感到高兴。她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子,攥在手中,运足气撇出去,对我喊了一声:“追——”我就腾空而起,冲石子落地的方向飞奔而去,很快把那石子叼回到她脚旁。她高兴了,一次次地把石子撇出去。我一次比一次快地冲出去。我觉得自己快得要飞起来了!梅主人笑着对我说:“你比旋风跑得还快,以后就叫你‘旋风’得了。”于是,我又有了名字。名字对于我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很像来去无定的风和聚了又散的云。我发现,当我喜欢某个主人时,我的情绪始终处于亢奋状态。这时,我就会比平时要机灵和有激情,能吃东西,跑起来“刷刷刷”的,而且看着什么东西都觉得亲切。在这一点上,我们和人没什么区别。

梅主人家的房门同其他人家一样,向南开,那是阳光和暖风来得最勤的方向。一进门就是灶房,这也同大多数人家一样。灶房的左面有一间屋,右面还有一间。这房子的格局和文医生的木屋是一样的。西屋开着西窗,有一铺炕,放了两套行李。此外,炕上摆了好多罐头,有猪肉的,鱼肉的,牛肉的,山楂的。梅主人除了爱嗑瓜子外,还喜欢启山楂罐头吃。炕下的西窗前有张桌子,上面摆了一瓶蜡花,一个针线笸箩,还有一个插着木梳、牙膏和牙刷的缸子。东屋呢,这是梅主人住的地方,它开了两个窗口,一个东窗,一个南窗。东窗小,南窗大。从这两个窗口都可以望见葵花。傍晚,东窗前的葵花一转脑袋,就把头探进窗里。梅主人关窗时,就得把它们给推出去。南窗前的葵花离窗子远一些,它们就不会有把头伸进窗里而再被人推出去的尴尬。东窗和南窗的窗帘都是花布的,南窗窗帘上的花朵大,一团一团的,跟碗一样;东窗窗帘上的花朵小,碎碎的,像一颗颗星星在闪。南窗前,有一张长条形的桌子,桌子上摆着一面圆镜子,还有一些散发着香味的大大小小的瓶子。梅主人见我老爱凑过去闻,就告诉我哪个是洗头膏、哪个是发油、哪个是香脂。花脸妈和羊草都没用过这东西,梅主人却能用这些香东西,她真是不一般。南窗的桌子上还有一个木盒,里面装的都是耳环。有圆形的,方形的,还有线形的。梅主人最喜欢坐在桌前摆弄耳环,然后对着镜子比划。她常问我:“旋风,你看这副好不好看?”在我的狗眼里,哪副耳环都是好看的。桌子上还立着一个砖头样的收音机,我以前在黄主人家见过的。每天早晨,梅主人都要拧开收音机听上一会儿。里面传出的人话有男有女的,都是一个腔调,不紧不慢的,我一点也不感兴趣。东屋的炕上只有一套行李,是梅主人的。被子是亮面的,泛着光。梅主人住的屋子的北墙上还一左一右地挂了两张画,都是光屁股的娃娃画。一个娃娃骑着一条大鱼,另一个娃娃坐在一朵花上,梅主人说那是莲花。他们都是男娃娃,跟二毛一样露着小鸡鸡。

梅主人从不串门。她在家除了做饭、扫院子、收拾屋子,就是睡觉。她一有空就睡觉。她睡得香的时候,从窗口飞进的蝴蝶落在她头上,她一点也不觉得,蝴蝶把她当成一朵葵花了。

我回到金顶镇的那一阵,开始修通往山下的公路了。镇子里的路也在修。原来坎坷不平的土路,现在重新填了沙石,变得平展宽阔了。修路要把路面加宽,一些人家的菜园就得往回缩,镇长就得挨家挨户地让大家把障子拔了。人们边拆障子边骂,说是少了几垄地,就少收多少菜。说是失去的地是鸡舍,鸡没处待了。还有的说,失去的地是柴垛,将来柴火没地方放了。但埋怨归埋怨,人们还是拔了障子,搬了柴火,让路修过去了。镇长那时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金顶镇修好路,引来自来水,就成了城市了!将来旅游的人多了,你们就挣游客的钱,用不着羡慕伐木工人月月挣工资了!”我见修路的都是金顶镇的男人,他们修完了镇里的路,就修山下的路。他们说修路能挣来现钱,个个都很高兴。去旺河边侍弄庄稼的,就以女人为主了。原来的路上,鸡鸭鹅狗乱跑乱窜。新路修好后,它们都不愿意出来了。好像原来的路是它们温暖的窝,而新路是谁都不愿意踩的冰块似的。我跟它们不一样,我喜欢新路,跑起来没有障碍物,很舒畅。我和梅主人走在这样的路上时,通常是去卫生院、商店和粮店。人们见了我有的撇嘴,有的吐沫,还有的翻白眼,好像我长了七个耳朵、八个鼻子、五张嘴,烦着了他们似的。他们骂我的话我至今记得:“又跑哪儿骚去啊?”我们到粮店,卖粮的老许从不跟梅主人说话,他称完粮,会用眼睛瞟一眼梅主人。而那个卖粮女人,她很反感我又回到了金顶镇,她见了我会说:“你怎么又滚回来了?”她一定还记着她和镇长在河边戏耍,被我撞见的那事。她比过去更显矮了,可能是越来越胖的缘故吧。我们去商店,店员老柴总是佝偻着腰,直勾着眼盯着梅主人的肚子看。梅主人让他拿条肥皂,他拿来的是一把筷子;让他拿包火柴,他拿来的是一瓶钢笔水;而让他拿条毛巾,他放在柜台上的是一卷卫生纸。和他一起卖货的女孩看见了就“咯咯”地笑。老柴接过梅主人的钱时,手指哆哆嗦嗦的。他有一次颤抖着问梅主人:“你吊那么大的耳环,不觉得沉?”梅主人笑着摇摇头,老柴就更加颤了。我们去卫生院,通常要带回几瓶止咳糖浆,梅主人特别爱咳嗽。晚上我趴在葵花下,听见她的咳嗽声,心里就很难过。她喝了药,咳嗽会减轻,我就很愿意跟她去卫生院。有时,她会和小唱片说上一会儿话。

难怪老柴要盯着梅主人的肚子看呢。她的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了。她越来越懒了,傍晚去松树林赶鸡回来时,她连鸡蛋也不愿意捡。后来我明白,她是弯腰费劲了。她喜欢嗑瓜子,有时坐在窗前,一嗑就是一个晚上。只听得“咔——咔——咔——”的瓜子破裂声,一声跟着一声。这声音让我想起夜晚灶房里蟋蟀的叫声。有时候,她嗑着嗑着瓜子,会忽然唱上一首歌。歌词我大都忘了,只能记住“葵花开呀春水流”一句,她唱的每首歌里都有这句词。每当唱到“葵花开呀春水流”的时候,她的眼睛就湿了。我想她是不是想让葵花开在水里?我知道水里只能长水草,葵花怕是不能开在水中的。那么梅主人唱的“葵花开呀春水流”肯定是别的意思了,可惜我琢磨不透。我知道狗脑子比人脑子笨,要不,能提着刷子在墙上写标语的就不会是李祥民,而是我了。梅主人嗑完瓜子,会把瓜子皮扫到灶房的灶门里。若是赶上灶里还有残火,这些瓜子皮就被点着了。它们被烧着的时候发出一阵一阵细碎的声响,像人在说悄悄话。

有一天,我想念花脸妈了,就跑到镇招待所去。

花脸妈正在前院洗菜,她还戴着大围裙,比以前看着显瘦了,眼角的皱纹也多了。她见了我怔了半晌,说:“我听说你从大黑山回来了!我还想呢,当年我对你也没怎么刻薄过,你怎么就不知道来看看我呢?以为你是属猫的,说忘本就忘本呢!”她扔下洗菜盆,湿着手抚摩我的脸。我小声叫着,舔她的脸。我想我要是能把她满脸的小黑点舔掉,她就显得好看了。我这一舌头一舌头地舔下去,把她给舔哭了。她对我说:“柿饼,还是你忠诚啊。那黑猫,它被一只野猫拐走了,再也没回来过!我白白养了它这么多年!”山上有野猫我是知道的,也见过。野猫比家猫个头要高,但它们很瘦,毛色灰白,没有光泽,样子有些难看。如果黑猫跟着野猫跑了,一定是去山里了。我正和花脸妈交流着情感,镇长来了。他见了我冲我的屁股踢了一脚,说:“姓梅的没喂饱你,跑这里来打野食了?”花脸妈说:“它仁义,没忘了我,这是特意回来看我呢!”我跑到走廊里,在小哑巴住过的房门前停下,伸出爪子挠门。花脸妈跟过来说:“小哑巴早走了,你忘了?这里现在住着个姑娘,是上面分派下来的会计。这姑娘爱干净,你要是把她的门挠埋汰了,她还不得剁掉你的蹄子!”我不知道“会计”是干什么的,直到有一天镇长犯了法被抓走,我才知道当“会计”的厉害。

招待所的变化不小,走廊的水泥地面换成了一块一块带花纹的方砖,原来带裂纹的玻璃全都换了。前院也整修了,建了一个花坛,开着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围墙上的口号又换了,因为我虽然不识字,大体还能记得原来字的模样。镇长呢,他也有了变化。他走路不像以前那样风快,而是慢慢地走,说话的声调也比以前高了,而且,他脸颊的肉多了,他的长下巴看上去就不明显了。他让花脸妈少理我,赶紧洗菜做饭,说是晚上县自来水公司的人来,要是招待得好,投资建自来水厂,将来就不用去井里挑水吃了。他还说有人在旺河捕到了活鱼,一会儿就送来,让花脸妈把鱼清炖,别红烧,不新鲜的鱼才红烧呢!花脸妈答应着,把头转向灶房,喊道:“小红,我让你剁肉馅,怎么听不到动静啊?你准是又偷懒了!小哑巴在的时候,我可省心多了!”镇长说:“都说女孩比男孩勤快,不全是吧?”花脸妈说:“这可是你把她领来的!”镇长说:“她爸死了,她妈跟着画匠跑了,谁管她和大财?我让她上学和吃饭都免费,她总得干点活吧?可谁能想到她女孩家家的,干活却这么不灵便!”他们这一说,我才明白小红就是赵李红。赵李红从灶房走了出来,她长高了许多,是个大姑娘了,我都快认不出她来了。她梳着两条又细又长的辫子,举着一把菜刀。她看着我,说:“那牛肉都是筋,剁也剁不开,我的胳膊都酸了!要是让我剁狗肉,我看几下就能把它剁碎!”吓得我夹起尾巴就溜,惟恐赵李红会砍了我的狗头。我跑出招待所的门,看见有两辆车相跟着朝招待所驶来,它们带起的尘土弄得我灰头土脸的。金顶镇是比以前热闹了。它就好像一瓶刚刚启开的啤酒,那泡沫“咕噜噜”地冒出来,沸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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