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伐木人的家(6)

作者:迟子建    更新时间:2020-06-09 13:46:05

在大黑山的日子,我只有一次跟着主人去放排。放排去的前两天,大黑山突然来了两架马车,从上面下来很多陌生人,说是金发他们伐木伐得好,来慰问演出了。金发赶紧让女人们杀鸡宰羊烙油饼,来招待他们。

演出是在学校的空地上进行的。人人都从家里搬来了板凳。孩子们坐在最前面,跟着的是女人,最后面坐着的是男人。我们呢,可以在人缝中钻来钻去。要想坐下来也很简单,两条前腿一支,后腿一并,屁股就当板凳使了。不像人,还得弄个四条腿的木头玩意儿垫在屁股下面。

锣鼓一敲,我们这些狗就“汪汪”叫了起来,场地一片笑声。我们没听过这声音,吓着了。锣鼓声中有人又扭又跳的。这个节目完了,有人提着一个玩意儿上来了,他坐在椅子上,一拉,这玩意儿竟然响了,响得就像秋天夜晚的流水声一样,很好听,我听羊草叫它“胡琴”。之后,一个戴着花的女人上来唱歌了。她唱的歌很难听,像猫在叫春,没吓着我们,把一个吃奶的孩子给吓哭了。最让我不能理解的是最后出场的三个人,一女两男。他们不唱也不跳,只是说,他们的话说得跟唱的差不多,我一句也没听懂。最后,一个男人从怀中抽出一条鞭子,去抽那个抱着头的女人。那女人躲着,鞭子没落到她身上。看演出的人竟然还“嘻嘻哈哈”地笑,没人上前管。我火了,奔上去,把鞭子一口咬住,吓得使鞭子的人“妈呀”叫着往下逃,看演出的人就笑得更厉害了。那个挨鞭子的女人坐在地上,双手护着肚子,已笑得起不来了。大丫后来告诉我,这是在“演戏”呢,说那女人扮演一条狼来偷吃工人们的东西,工人们发现了,就驱赶它。这叫我很生气,挺好看的一个女人,为什么让她演条狼?那场戏因为我的胡闹而没有演完。两天之后,金发带着我去放排,坐在马车上的几个人还为这件事取笑我,说我是“英雄救美”。我知道“英雄”是个好词,得意得直晃尾巴。

放排是我这一生见过的最好看的景象了。那一个个长方形的木排,看上去没什么稀奇的,就像二毛摊在地上玩的一把筷子。可这木排装上一摞一摞的木材后,竟然能在江水中悠悠地行走。放排人又黑又瘦,他们抽烟很凶,一支接着一支。金发他们所做的事,就是把木材装到木排上。他们四人一组,用两对掐钩固定住木材,把绳索底端穿在掐钩上,上端的绳套里再横进来一根杠子,人在杠子的一左一右用肩一扛,木材就乖乖地离地了。木排走的时候,放排人站在前方,像鸟的头,而他身后的木材,则像张开了的翅膀。在我想来,水是很轻的东西,可没有想到那么重的木材它都能驮得动,看来水有时跟石头一样坚硬。金发说,将来有一天火车线修到这里,就不用木排来运木材了。可我觉得木排比火车好。木排走得自在,无声无息;火车呢,从我坐过一次的感觉看,它得骑着两条线才能跑,一跑还“咔嚓咔嚓”地响,太闹了。

整整一个冬天采伐下来的木材,装木排要装好几天。那几天金发他们就在江边搭两个窝棚,晚上住在那里。夜晚我趴在窝棚外,看着江面上白白的月亮,听着“哗哗哗”的江水声,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滴水,要跟着江水去了。我多次发现天上的月亮掉进了水里,去水里捞月,却总是抓不住它。有时眼看着把它都抓破了,江面上是一道一道月亮的裂纹,可我上了岸往那里一看,月亮又圆圆地待在江面上了,一丝裂缝都看不出来。看来从天上来的东西就是不一般,如果是一顶草帽落进水里,我说把它抓破就能抓破。我不知道这些木材最终去了哪里,它们会在哪里上岸呢?

我记得离开楞场的最后一天,最后三个木排满载着木材走了。木排越走越远,最后小得就像飞在水面的三只蝴蝶。金发他们干完了活,正套马车准备回家,我突然发现从江的上游漂下来一个东西。它的形状跟木排一样,但比木排要小许多许多。它从江心慢慢漂下来,我冲它叫了起来。金发见我叫,就跟了过来。他望见了江心那东西,就对别人说:“快看,这是水棺材!”大家都跑来望。我觉得这东西很有趣,就跳下江凫游过去,想看个仔细。原来是几根木头上摆着一个平躺着的女人!她闭着眼,一动不动,像在睡觉。她的脖子上挂着几串珠子,头顶和脚畔环绕着鲜花。这女人的脸我觉得眼熟,就追着多看了几眼,她好像是那个叫“乌玛尼”的敲着鱼鼓唱歌的女人!金发在岸上拼命地吆喝我回去,我只得游回岸上。等我上了岸再看江水时,那女人已经漂远了。金发说:“这人肯定是死在了水里,才让她水葬的。”听他的口气,那女人不是睡着,而是死了。死去的人不都被埋进土里了吗?她为什么在水上漂?她死了为什么没人跟着送?我见过的死人,都是有很多人跟着送的。看放排时整天撒欢的我,那一刻立时就蔫了。我跟在回大黑山的马车后面,泪眼朦胧的。看着花觉得那是蝴蝶,看着树觉得那是一缕烟。金发在马车上跟人又说又笑的,他嫌我走得不精神,说:“抬起你的狗头,别那么丧气!”我回到大黑山后想,金发这次放排带上我,并不是他想带我的,而是那个在水上漂的女人想见我,就让金发带着我,我就见着她了,我确信一定是这样的。

放排归来没有几天,我在李四指家门口,戏耍了他家的阿花。李四指的老婆就找我的主人来闹了。阿花不漂亮,个头也矮,但它不爱乱窜,看上去比别的母狗要温顺。那是春天,我常见好几条狗聚在一堆耍,我不愿意往它们堆里凑,但也想着快乐快乐,我就去找阿花了。它安静地趴在家门口,见我来了,站了起来,温柔地舔我的脸,舔得我舒服极了,我们就在一起耍起来。还没等我耍完,李四指的老婆就披头散发地出来了,她骂我:“别欺负我家阿花,快滚!”我才不滚呢,我得耍完了才能滚。阿花也不高兴我滚,它一声一声地叫着我。李四指的老婆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眼睁睁地看着我和阿花耍完。我心满意足地才回到家,李四指的老婆就找上门来了。金发正在屋里喝酒,羊草在院子里给二毛捉衣裳里的虱子。她叉着腰,火气十足地对羊草说:“你家的狗真缺德,它强奸了我家阿花!我想让阿花揣张北方家的狗的种子,你家的狗我看不上眼!”羊草说:“狗的事我可管不了,再说了,是你家阿花愿意让它强奸!”她们一口一个“强奸”,我这才明白,我耍了阿花,原来就是强奸啊,李四指的老婆说:“你当我家阿花是你呀,你找了好几个男人,最后才跟了金发!谁知你跟他时还是不是女儿身,金发这个蠢货!”羊草扔下二毛的衣裳,指着李四指的老婆说:“你不就是因为我把金发从你手中抢出来,你不乐意吗?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长得跟猪一样难看,也就是你家李四指眼睛瞎吧。金发就是不跟我,也不会娶你的!”她们吵的时候,二毛乐得直拍巴掌。金发一直没有出来。等那女人被骂走了,金发这才端着酒杯出来,对羊草说:“唉,你们俩这是何苦呢?孩子都一堆了,还在为过去那点事计较,真是小心眼!”羊草说:“是她来胡搅蛮缠的,你以为我爱理睬她?她也真没出息,想找我发火,还拿咱家的狗当借口!她没给工段长当成老婆,这是眼气呢!”接着,羊草转身对我说:“你是条好狗,就该强奸她家阿花!”金发笑了,笑完叹了一口气,说:“我还成了香饽饽了。”那天晚上,羊草把新出锅的窝头给了我一个,还盛上半碗西葫芦瓜片。我为自己能吃上顿人吃的饭而高兴。这饭也让我明白,我跟哪条狗好,还关系到狗的主人。在这点上,人是很霸道的,我们狗之间的亲疏好坏,不会影响到主人间的关系,可人之间关系的远近,却要影响到我们,这真不公平。阿花揣没揣上我的狗崽子,我不知道,因为我不久就离开大黑山了。我想阿花就是生下了我的崽子的话,李四指的老婆还不得把它们都一个一个地掐死,就像羊草给二毛掐虱子一样啊。

羊草用人饭犒劳我后没有几天,就用铁链子把我拴了起来。每天清晨,羊草要放鸡笼里的鸡出来的时候,会蹲在笼门口,挨个地摸鸡的屁股。她说这是摸蛋。鸡会不会下蛋,她一摸就能摸着。没蛋的,被她扔在地上,鸡一扎煞翅膀就四处找食去了;有蛋的,就得被扔进一个絮了草的花筐里,上面扣个铁盆,等鸡下完蛋再放它走。我就想有蛋的鸡真倒霉,它们不能像没蛋的鸡一样自由自在地跑。鸡一般在上午就下完了蛋,那时它们会“咯咯咯咯”地一声比一声急地叫起来。这时,羊草就奔向花筐,把下完蛋的鸡捉出来。有一天,羊草到创业河去洗衣裳,走前她对大毛说:“鸡下完蛋要想着把它们给放了。”大毛嬉皮笑脸地说“是”。那天花筐里扣着三只鸡,羊草走后没有多久,它们就一只跟着一只“咯咯”地叫了,大毛跑过去,把下完蛋的鸡放了。那时,家里只有大毛和二毛,大丫出去玩了,二丫出去采花去了,金发又去谁家喝酒去了。二毛玩着一个板凳,一会儿把它当马骑,一会儿又把它搬起来,当萝卜来啃。他口水多,那板凳让他弄得湿乎乎的。大毛偷了一只蛋,把它磕开,兑了白糖,用暖瓶的开水冲了碗蛋花喝。他怕羊草回家发现蛋壳,把它扔进灶里烧了。这一切都被我看在眼里。我想大毛不给我喝蛋花是对的,但不给二毛喝是不对的,我是狗,二毛是人啊。

羊草回家发现少了一只蛋,问大毛。大毛说,三只鸡下完蛋后,他看见筐里有三个蛋,之后他一直在菜园玩了,别的不知道。羊草看了看二毛,料定他不会偷鸡蛋的,她就认为是我偷吃了鸡蛋。于是,她找来锁链,把我拴了起来,握着一块劈柴,一下一下地追打我,边打边说:“我让你偷吃鸡蛋,打死你!让你长长记性!”我被打得蒙头转向的,尿都下来了。那一刻,我恨不能把大毛当成一条鱼,一口给吃了。

我被拴的几天一直拒绝吃东西。后来是大丫为我解开了锁链。她说:“狗能绝食,说明它是被冤枉的!那鸡蛋一定不是它偷吃的!”羊草可能也不想看到我被活活饿死,就让大丫把我放了。

我感激大丫,从那天起,每时每刻都跟着她走。她带我去上学,常常只上一会儿就溜出教室。我们到树林采野果吃,还把蚂蚁捉到一个玻璃瓶中,闷得它们在瓶壁上团团转。我还和她去了李四指家的土豆地,摸了他家几盘土豆。那土豆还只有鸡蛋那么大,大丫把土豆放在创业河里洗了洗,生着吃了。她很喜欢吃生的东西,要是羊草炖的是像糨糊一样的菜,她就说那菜跟屎一样。芹菜、萝卜、白菜、菠菜,她都是生着吃的。羊草说她是“属兔子的”。她还爱喝凉水,在创业河边,你看她捧着水喝的那股美滋滋的样子,以为她喝的是甜水呢。有时喝完水,她躺在河边,会一动不动地望天上的白云。云彩总在飘,刚才还是长方形的,飘着飘着就成了圆形的了。大丫对我说:“当片云彩真不错,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她回家还和羊草闹,说她不叫“大丫”了,她要改名,叫“云彩”。羊草和金发谁都不理睬她,她就命令二丫、大毛、二毛以后都叫她“云彩”。不过没谁叫她一声“云彩”,她就死了。

有一天深夜下着雨,金发突然从屋子里跑出来,去马房套车去了。天气那么坏,他半夜用马车做什么?金发把马车弄好,停在院门口,又跑回屋里。很快,他和羊草穿着雨衣抱着大丫出来了。羊草对跟在后面的大毛说:“在家看好门,看好二丫和二毛。”他们把大丫放在马车上,金发对羊草说:“天黑,路又太远,把狗也带上吧。”羊草答应了,我就跳上马车,趴在大丫身旁。我一上车,金发就狠抽了马一鞭子,马车飞快地跑了起来。大丫捂着肚子,一直在叫,疼得滚来滚去的。羊草每隔一会儿就要打开手电照照她的脸。她的脸上是一颗一颗密密麻麻的圆圆的水珠,我不知那是泪水、雨水还是汗珠。羊草对金发说的话总是一句:“快点赶啊!”她的话音一落,马就会再挨上一阵鞭子。大丫开始时叫得声音很响,后来雨大了,她的声音听上去就小了。羊草打开手电照她的时候,我都会看见她那张白白的满是水珠的脸。她有时睁着眼大叫,有时则闭着眼哼哼。我们走了一段路后,马车突然陷进泥泞中。金发就跳下车来用斧子砍来一些树枝,垫在车轮下。我记得羊草说:“大黑山的路还能叫路吗?老婆孩子跟着你在这多遭罪呀!要是大丫的病耽误了……”她说到这,金发就骂她:“闭嘴!”马车从泥泞中跋涉出来,没走多少平稳的路后,又陷进了泥泞中。整整一夜,我们就在泥泞中出来又进去,进去又出来,而大丫一直在叫。叫到天亮了,雨停了,路也好走了,大丫就只是闭着眼睛在哼了。马被鞭打着走了一夜,一身的泥水,可金发还是不停地在它们身上动鞭子。最后它们累得腿软了,根本就走不动了。金发和羊草看到金顶镇已在眼前,就扔下马车,轮流背着大丫赶路。开始他们还能背着她小跑,后来背着她就东摇西晃了。我们到达卫生院时,太阳已升起来了。

梅主人和小唱片都在卫生院。梅主人咳嗽着,她还戴着圆圈形状的大耳环。小唱片翻了一下大丫的眼皮,对羊草和金发说:“都死了,白折腾了。”小唱片说大丫是得急性阑尾炎死的,她说这病要是放到金顶镇死不了人,大朱会给她做手术的。我不知道什么是阑尾炎,它怎么会要了人的命?

羊草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大丫,好像看着她刚洗过的衣裳被弄上泥浆一样,满怀哀愁。小唱片给羊草递了一杯水。她喝过后有了些力气,就指着大丫骂:“你一天到晚地喝凉水吃生东西,作践自己。有好日子你不过,却偏偏要死,你这是烧包啊!”她还指着我骂:“自打你进了我家门,我家就不安宁!你个丧门星!”羊草骂完我,说她再也不想看到我了。于是,梅主人就把我收留了。我记得虽然羊草当时在哭着大丫,但梅主人要把我带走时,她没忘了朝梅主人要钱,说金发是花钱把我买去的。梅主人就从兜里掏出一卷钱给羊草,羊草点了点钱,对金发说:“你不是说金顶镇的人都穷吗?人家的兜里随便就能装这么多钱,这儿又有卫生院,比大黑山强多了,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嫁个种地的了!”羊草发完牢骚,把钱揣进兜里,接着哭大丫。就这样,我被人卖来卖去的,最终又回到了金顶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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