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伐木人的家(5)

作者:迟子建    更新时间:2020-06-09 13:45:49

暴风雪来临的夜晚,是我最爱胡思乱想的时刻。我最爱琢磨的,就是人的名字。我觉得人的名字很有意思,有跟树有关的,如松树、柞树、小树;有跟花有关的,如荷花、百合、菊花;有跟我们这些动物有关的,如大牛、小马、小鹿、二狗;有跟吃的有关的,如黄豆、烧饼、小米、苹果、羊草等;有跟水和山有关的,如大江、小河、泉水、大山等;还有的跟用的东西有关的,如筷子、吊锅、板凳、海碗等。李开珍男人的名字,叫的就是“吊锅”。在伐区,我最不愿意跟吊锅去楞场,我看不得他鞭打马的样子。马拖着那死沉死沉的原木,已累得浑身出汗,汗气凝结成霜雪,连黑马也成了白马了。别的工人没有鞭打马的。可吊锅不,他折下一根桦树条,一路抽着马走。我跟在后面,真想咬吊锅一口。吊锅不爱说话,一天到晚阴沉着脸,爱叹气。他一叹气,金发就说:“你哪来那么多的气啊?”吊锅也不吱声。吊锅很瘦,头已经半秃了,这些人中,他是力气最弱的。别人一头午能伐十棵树(更多的我就不会数了),吊锅只能伐六七棵。而且,吊锅对我也不好,他一路拍打着马,还要回头骂我:“贱种!”所以吊锅伐的树将要倒时,我特别盼望树会突然被一阵风给吹歪了倒地的方向,将吊锅砸死。那样,马就不用挨他的揍了,我也不会被人无缘无故地称为“贱种”了,李开珍也不用害怕他了。可他伐的树从未碰他一根手指。

暴风雪过后,往往早晨起来推不开门,被风吹来的雪已经把门堵住了。吊锅最喜欢门被封住了,见别人想方设法开门,他却盘腿坐在铺上卷烟抽。他长了一口黑牙。他总是说让那门永远也不开,那样他就不用去伐树了。可是门总能被打开。门一开,他就叹气。金发说:“你不用叹气,要是不去伐树,你挣不到工资,吃什么?喝什么?”吊锅就说:“人活着就是受罪啊。我看人死了享福,能升到天上,坐在云彩上,喝着天河水。”他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也就是这一句话,让我想起了小哑巴说的类似的话,从此后就不那么厌烦吊锅了。

不仅我爱做梦,人也是爱做梦的。伐木工早晨醒来,总要讲他们昨夜做的梦。金发只有喝了酒才有梦,他说他不沾酒时做的梦干净,连片云都飞不进去,我记得李文青爱做梦,他的梦总和吃有关。他梦见吃烧鹅了,吃饺子了,吃碧绿的青菜了等等。刘大脚的梦总是和狼有关。他说狼特别爱在梦中撵他,把他撵得快把气都给跑断了,所以他睡醒了总说累。其他人的梦,都和家人有关。有人梦见媳妇洗衣服时把腰累弯了,再也直不起来了;有人梦见自己的孩子烧火烫着了手;有人梦见自家的房子漏了,寒风在屋里跟狼一样地叫;还有人梦见熊扮成老太太来敲门,把他家的孩子给抱走了。我记得他们做梦做得最勤的时候,是月份牌上的日子被撕光之后,金发又吊了一个烟荷包在窗前接着计算日子的那一段时间。金发根据月份牌上的最后一个日子,会推断出还有多长时间该过年了。这时,他会捧来一把黄豆,一粒一粒地数,够数了,就把它们放进烟荷包,吊在窗前,每天早晨取出一粒扔进嘴里,让我觉得他把日子给吃掉了。那些黄豆看上去没多少,可大家还是嫌它多。说应该再拿出几粒,他们该提前回家帮老婆办年货。金发说:“已经赶在过小年前回去了,不能再提前了!”金发还说,谁要是敢偷着取出一粒黄豆,他回去后发现错了日子,就扣大家的工资。我想日子是很有意思的,用印着字码的纸能计算,用黄豆也能。这么说,用石子、筷子、烟头也能计算日子了。

我记得第一年从伐区回到大黑山,金发算计的日子和真正的日子差了几天。他进了家门一看月份牌,就把抱着他腿的二毛推开,带上我挨家挨户地问,是谁偷了烟荷包里的黄豆?李文青在家正抱着儿子亲个不停,他说:“我可没动那黄豆,我对天发誓!”去张北方家,他已盘腿坐在炕上,对着炕桌上的热菜,舒服地吃着,他说:“一个冬天都待了,还差多待几天?我可没动黄豆,我对天发誓!”到李四指家,他正龇牙咧嘴地用热水烫脚,他说:“过了年咱们上山,晚回来几天不就补回来了吗?你个金发是个死心眼的人!回了家不和老婆孩子亲热,跑东家串西家调查这事!我跟你说,肯定是你自己把黄豆数错了。我们谁也没动一粒,我对天发誓!”金发不甘心,仍然逐户地问下去。到了王怀平家,他媳妇正给他剃头;到了吊锅家,吊锅正坐在火炉旁喝菜汤,喝得“吱咕吱咕”的。他和王怀平也都说没动黄豆,最后的话总是:“我对天发誓!”看来天的确了不起,人要说自己清白,得对它“发誓”。最后到了赵文杰家,他家黑着灯、挂着门。金发敲了好久,赵文杰的声音才传了过来:“睡了,有事明天来!”金发嘟囔道:“到底是新结婚的人啊,回来就搂着老婆睡了。”他的话让我想起小花巾,那天小花巾没让赵文杰搂,他还哭了。万一他回了家,他老婆也不让他搂,他还不得又哭啊!最后,金发也没弄明白究竟是谁动了那黄豆。他对我说:“我是不会算错日子的,我数了两遍呢!我小时候就算术学得好!这帮王八蛋,都说对天发誓,看来提前商量好了,一起来骗我!”天已经很黑了,星星出来了。我们经过一户一户闪着烛光的房屋,我感觉那烛光就是星星。从山里回来,看到更多的房屋,看到女人和孩子,我和这些男人一样,满心欢喜。

男人们在家歇上一两天,就套上马车去金顶镇办年货去了。两三天之后他们回来,灯笼、鞭炮、对联、年糕、花生、瓜子、糖块、白面、大米、冻梨、冻柿子、一块一块的新布就被采买回来了。女人们在家又是蒸干粮,又是扫尘、宰鸡宰鹅,也忙翻天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一过年人就要穿上新衣裳,女人们踩着缝纫机“哒哒哒”地一件一件地做下去,做得直嚷腰酸背疼。她们总是能挑出男人买回的布的毛病,什么面料不对路了,尺寸让卖货的偷着给缩了,花色不好看了等等。在我眼里,这些布都是好看的,除了黑白的花布,就是黑布。男人们办回年货,就可以在热炕头上抽烟喝酒地享受了。到了被人们称为“年三十”的这一天,家家户户的大门口都贴上了对联,对联上的字我一个也不认得,只有“福”字,人人都爱指着它念,我就记住了它的模样。这个字长得胖胖的,无论它坐在哪里,看上去都稳稳当当的。小孩子手上个个都提了一盏灯,有鱼形的,南瓜形的,还有白菜形的。孩子们穿着新衣,提着灯,新衣裳的兜里装满花生瓜子糖块,在黑夜中跑来跑去的。他们跑到哪儿,光就跟到哪儿。他们见了我,还扔糖块给我吃。但是过年的时候,大丫却不高兴,她不穿新衣裳,说是穿新的别扭。到了夜深一家人放完鞭炮吃饺子时,她却要吃窝头。羊草说她:“有吃有穿的你还不高兴,真是烧包!”大丫顶撞羊草说:“我活在大黑山这个破地方还叫烧包?那活在大城市的人还不得烧包上天了!”我没太想明白“烧包”是什么,估计它不是个好词,因为人一说谁“烧包”了,脸上的表情就不好看。所以后来大丫死的时候,羊草就说她是“烧包”死的,是个穷命鬼。

过了年,男人们歇够了,就聚在一起挨着家吃饭。今天张家请,明天李家请,后天赵家请。家家的桌子上都堆满了碗盘。大碗的蒸肉,小碗的豆瓣酱鱼干;大盘的熘豆腐、血肠、酱牛肉等等,小盘的拌水芹菜、油炸花生米、炝土豆丝等等,好吃的挨排上了桌子。我跟着金发吃了很多家。当然,我只能捡一些扔在桌下的骨头和掉下来的剩菜吃。每回金发领我走进别人的家,人家就说:“金发,你到底是工段长啊,把狗也带来开荤过年了,我们就不敢带狗来!”金发说:“没办法,羊草非让它跟着我,怕我喝多了回家找不着路,它好给我领路!”金发没有撒谎,确实是羊草打发我跟着金发走的。每回她都对我说:“他要是喝多了倒在半路上,你可得回来叫我,别冻死他!”金发办年货回来的时候说,金顶镇有个男人喝多了酒,夜里起来撒尿,倒在厕所旁,活活被冻死了。羊草听说这事以后,每逢金发出去喝酒,就必然让我跟着。

金发他们喝酒,总要把天也喝昏了,星星出来了才算。我领着东摇西晃的他走在雪路上,听着“咯吱咯吱”的踏雪声,看着家家门前高高挂起的灯笼,觉得作为一条狗活着也不错。金发在往回走的时候,会和我说一路的话。我记得他最爱说的一句话是:“狗啊,我告诉你,我是这儿的工段长!日子都得归我管!”我一听这话,真想像人那样笑出声来。我想你管日子不是管出错来了吗?他还爱跟我说:“在大黑山,我就是让天上的星星下来一颗,它都不敢不下来。”我抬头望天,发现星星一颗一颗地都好好地待在上面,没见一颗掉下来。要是哪颗星星听了他的话下来了,我就帮他叼着,回家让大丫二丫大毛二毛和羊草都见识见识。那星星看上去比雪花大不了多少,想必人的手一把就能攥住它吧。要是天上的月亮掉下来呢,我估计能装满一个盘子。我把金发平安带回家,羊草会给我一些好吃的。我呢,趴在窗前的窝里,被干草裹着,睡一会儿看看星星,看一会儿星星再睡一会儿,美极了!

过了吃元宵的节,金发他们又套着马爬犁带着吃的东西去伐区了。除了我以外,刘大脚把他家的狗也带上了,顶替芹菜。这条狗我一直到了离开大黑山时都不喜欢它,它太爱闹了,尾巴好像每时每刻都在摇。我跟它各睡各的,它在马棚,我在灶房。它夜里要是寂寞了,就爱折腾那些马,弄得马都很反感它。白天时马去楞场,一看是它护卫,都把脸别过去,懒得看它。

伐区的日子永远都是那样,人们天亮了吃了饭去伐树,楞场上的木材越积越多,而林间的大树越来越少。晚上回到驻地时,天已黑了,人们吃过饭,抽上一会儿烟,说上一会儿话,就吹灭了窗前的马灯,睡了。李四指睡前仍然喜欢看一会儿画中的姑娘。我觉得画中的人很了不起,不吃不喝能一直站着,而且,她穿那么少,也从未听她咳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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