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伐木人的家(4)

作者:迟子建    更新时间:2020-06-09 13:45:35

冬天的风真叫厉害,它一叫就是一夜。惟一的窗户都被霜雪盖满了,厚厚的,就是白天太阳升起后它也不化。下雪的日子,工人们也不歇着,该去伐区,还去伐区。那几匹马因为拖木材把自己都拖瘦了。楞场附近有一条江。金发告诉我,这些木材到了开江之后,就全都由水上的木排给运走了。运到哪里,我不知道,想必水流到哪里,木材就得跟到哪里吧。

平时,工人们洗脸用的水,就是用雪化成的。而喝的水,则是用江上的冰化成的。隔一段时间,我们就得用马爬犁到江上运一回冰。用镐“嚓嚓”地刨下去,冰块就从冰面上飞出来了,那冰块有圆有方的,被阳光照得格外透亮。冰块装进麻袋被拉到住处后,就一袋袋地摞在一起,放在屋外。有时候,我看看柴垛,又看看冰垛,就好胡思乱想。柴火是硬的,它见了火就着,最后被烧成灰。冰也是硬的,可它见了火就化成水了。而水呢,又能把火给浇灭。这么说来,好像冰比柴厉害。柴变成灰就没用了,而冰变成水还能喝。不过,要是烘干动物的皮毛时,灰又是有用的了,灰可以熟皮子。这样想来,柴又比冰厉害了。我寂寞的时候,就爱想这些我想得脑袋晕了都想不明白的问题。

伐区的地方越扩越大。被伐过的林地,有的只剩下小树,看上去光秃秃的了。我感觉这些小树就像失去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小哑巴,孤孤单单的。我想,要是所有的人都进山伐树,树林不就没了吗?金发是这十几个人里管事的,有时大家叫他的名字,但他要是跟大家说正经话时,人家叫他的就是“工段长”。金发嫌大家伐树伐得狠,不规矩,说是每隔几米要留几棵大树,不能挨排地伐。他说,这等于给山剃光头,将来有一天上面来人检查,非得挨罚不可。张北方这时爱拖着长腔叫他一声“工段长”,然后说:“伐树跟人刮胡子还不是一样?你要刮就刮个干净,谁还能跳着刮,留下几根胡子?胡子被刮光之后,还不照样又齐刷刷地长了出来?”金发说:“伐区规定这样的,我有啥办法?再说树又不是胡子,胡子两三天就长起来了,树要长起来,可得二三十年呢!”金发的话没人听,工人照样挨着排伐树,气得金发冲他们喊:“你们这群不服天朝管的流氓啊!”我不懂什么是“天朝”,“流氓”的含义倒知道一些,它好像不是个好词。

芹菜死了之后,我差不多天天都要去伐区。眼见着楞场的木材越堆越高。我一想到这些死去的树再也立不起来,就很忧伤。我是一条多愁善感的狗。金发见我爱围着楞场的木头转,就说:“你搞不懂这木材要做什么吧?我告诉你吧,它们从水上被运走后,有的坐火车去了大城市,有的坐汽车去了小城市,它们被造房子和修桥用了。”桥我在旺河上见过,它骑在河上,像一匹高头大马。我想房子和桥只是归人用的,我们就可以不用房子和桥。于是就有些怪罪人,没有你们这些人,这树不是好好地站着吗?这树应该是啄木鸟找虫子吃的树,该是老鹰歇脚、燕子筑巢的树,树就该长在山上。有了伐区的经历后,以后我见人造房子造桥,就浑身不舒服。

我们的午饭,从来都是在伐区吃的。早晨走时带着干粮、咸菜。中午时划拉一堆柴火,燃上一堆火,把馒头和窝头用桦树枝穿上,放到火上轻轻旋转着,把它烤热了,就着咸菜吃起来。咸菜是不怕冻的。往往馒头的表皮被烤焦了,里面的心还冻着呢。渴了,他们就抓把雪塞进嘴里。很多人的嘴唇已经被寒风吹裂了。我呢,中午总是吃两个窝头,比马吃得要好些。那些倒运木材的马,不过吃着自己驮来的草料。它们吃得一点脾气都没有。我接触的家畜中,最温驯的就是马了。看到它们,我就会想起在丛林中死去的白马。

挂马灯的窗前,还挂着一样东西,那就是月份牌。它被钉在墙上,就是一摞印着字码的白纸。在金顶镇时,灶房就有一个月份牌。小哑巴要是起得早生火的话,就先撕下一张。花脸妈来了呢,又撕下一张。镇长来到招待所爱看月份牌,一看就说:“你们的日子过得倒是快呀!”花脸妈就会嫌弃小哑巴撕了日历,说他:“日子是归大人管的,你小小孩伢,以后不许撕日历!”

我知道人每过一个日子,月份牌就会被撕下来一张纸。我便想人的记性不见得比我们好多少,他们过多少日子,自己也是糊涂的,要弄一沓纸来计算。我算日子的方法很简单:天白了,是一天开始了;天黑了,一天就没了。

挂在窗前的月份牌,有一天惹了麻烦。工人们吃过晚饭,爱卷支黄烟来抽。本来是有卷烟纸的,可有的人图方便,路过月份牌,顺手就撕下来一张,将它卷了烟抽了,那日子也就跟着化成灰了。我记得那些天,王怀平撕它卷烟,张北方和刘大脚也去撕它。本来一天该掉下一张的月份牌,在那些天里,每天都要掉下两三张。有一天金发感觉到了不对,说是没感觉天那么冷,怎么就进“九”了呢?这一怀疑,知道是大家撕日历卷烟,把日子搞颠倒了。“进九”的含义我懂,只要人们一说“进九”了,天气就开始冷了。“九”有三个,这我听小哑巴讲过“一九”、“二九”、“三九”。就是“三九”最冷。“三九”天气中,炉子中的火就得彻夜不熄,人们出门拉屎撒尿,也要戴上耳帽和口罩,怕冻掉了鼻子耳朵。金发一旦发现日子错了,就明白是这些人卷烟时乱撕日历了。可是没有了准确日子,他没法做记录了。以前从伐区回来,金发吃过晚饭,会对着月份牌往一个小本子上记着什么。他一边记一边和别人说今天采了多少立方米木材。“立方米”我半懂不懂的。我想它跟尺子和楞场有关。因为金发一去楞场,就要用尺子量那些堆在一起的木材,说着多少多少立方米。我想大家伐木可能就是为了这个“立方米”。我不爱听这个词,它难听。金发见日历乱了,不知该把“立方米”记到哪个日子上时,他就火了,说:“有的是卷烟纸,你们非要撕日历!现在好,日子乱了,咱们怎么过啊!”刘大脚说:“没它还不过日子了?照样过!”张北方也说:“日子过得快还不好啊,咱早点把它撕完,不就早点回家过年了嘛!”金发说,以后除他以外,谁也不能动那日历。他要把日历收起来,十五天以后再撕。大家都急了,说就是多撕了日子的话,也不见得多撕了十五张吧?那得晚多少天回大黑山啊!李文青说他惦记家,他媳妇郑老师烧不好教室的炉子。王怀平说他女人粗心,冬天爱睡懒觉,要是他儿子起来得早,爬到屋外玩,冻死了可怎么办?刘大脚呢,说他女人胆子小,怕冬天来了做皮货生意的人,万一夜里敲他家的门,还不得把她吓得半死?金发说李文青,你家郑老师连炉子都不会烧,这么笨的女人你还要她做什么?说王怀平,你儿子就是爬到了雪地上,天那么冷,他冻得要死还不知道哭啊?他又不像我家二毛缺心眼。他一哭,你老婆不就醒了吗?说刘大脚,做皮货生意的人就是晚上去敲你家的门,他又不是去睡她的,她怕什么?最后他说,照你们这么说,我还惦记我家二毛呢,羊草老是嫌他傻,我不在家,她偷着把他扔进山里,就说狼叼走了怎么办?

只不过因为月份牌被多撕了,就引来了那一场关于家的种种担心,弄得人人都忧心。最后赵文杰说,不如他回大黑山一趟,帮所有人看看他们的家怎么样,顺便把准确日子给找回来。张北方对赵文杰说,要回也得他回,芹菜死了,他得回去对老婆有个交代吧?要不赶上年根回去跟她说,她还不得闹啊?赵文杰说,那我帮你告诉她,芹菜死了还不行吗?我结婚才一年,老婆入洞房时跟我哭了,说她一年守半年空房,受不了!金发说:“是你受不了吧?算了算了,谁也别回去了,走一个人,少一个人手,伐木要紧。再说了,回去又得带着马带着狗,这边缺不得它们,万一路上再遇见点什么事,我负不起这个责任!”

金发把日历取下来装进自己的枕头里,天天枕着。我想那日子天天被他的头压着,一定喘不匀气,很闷吧。自从日历进了金发的枕头,这些人就像是看着亲人进了棺材,整天阴沉着脸。他们从伐区回来,吃菜喝酒时也不爱大声说笑了。而且,在伐区时,我发现伐木的速度放慢了,马不用一趟跟着一趟往楞场去了。没办法,金发只得把日历从枕头里取出来,挂回窗前。大家的脸上又有笑容了。不过没人再敢随手撕它来卷烟。它还是待在老地方,只不过看见窗前吊着日历,他们就高兴。好像是没有了日历,他们的日子就算是白过了似的,人确实怪啊。

当日历越来越薄的时候,灶房里的咸菜、海带、腌肉、黄豆和粉条吃得差不多了。那些冻在外面的蒸好的馒头窝头也渐渐矮下去。这时候,大家就爱念叨一个叫小花巾的人。说:“小花巾该来了吧?每年这个时候她都该来送东西了!”那时,我还不知道小花巾是谁。听他们的议论,知道她是个女的,因为他们爱说她的头发好看。在我看来,男人的头发没什么看头,只有女人的头发才是好看的。在等待小花巾的日子里,人人都爱留在家里做饭。人们从伐区一回来,进了门就会问留在屋里的人:“小花巾没来啊,这个皮货商家的千金,不稀罕挣这俩钱了吧?”原来小花巾还有个名字,叫“千金”。后来我也听有人管别的女人叫“千金”,而没听女人管男人叫“千金”,看来“千金”是属于女人的。

那天也是巧,我夜里在灶房一口气捉了三只大老鼠。早晨时金发一高兴,就让我留在家里一天。他说:“你天天跟着去伐区,跟马一样跑瘦了,在家享一天福吧!”

我和赵文杰一起留在家里。我们先是到附近的山上遛套子,看看有什么动物被套住,结果一无所获地回来了。回来后,我觉得无聊,就趴在灶房打盹。每每睁开眼时,总能见到赵文杰在忙活。午后,我懒洋洋地爬起来,见赵文杰正把雪往锅里倒,准备着化成水,忽然,外面传来了马的嘶鸣声。赵文杰扔下盆打开门,我先窜了出去。是一架马爬犁过来了!有三匹马驾着爬犁。中间驾辕的是白马,而冲在前面一左一右的两匹是黑马。这马车很快停在了屋前,一个罩着白皮毛大衣、穿毡靴、戴顶白毛帽子的姑娘从爬犁上跳下来!赵文杰叫道:“哎哟,盼了你多少天了,你个小花巾总算来了!你再不来,我们就该喝西北风去了!”小花巾把手中的鞭子戳在雪地上,说:“现在这山里又多了两个工段,我得一个一个工段地跑。再说了,你们守着山还能把自己饿死?”小花巾的眼睛眨来眨去的,格外亮,她笑微微的样子很好看。她发现了我,问赵文杰:“大壮和芹菜呢?”赵文杰说:“你去年一走,大壮就让树给砸死了。芹菜呢,它前些天咬死了一只白毛黄仙,让我们给勒死了!”小花巾指着我说:“它叫什么?”赵文杰说:“它没名字!”那一刻我真沮丧,我要是有自己的名字多好啊,小花巾就会呼唤我。我是条虚荣心很强的狗,愿意被漂亮女人所呼唤。

赵文杰把马卸下来,一匹一匹地牵到马棚,然后跟小花巾一起往灶房搬吃的东西。一袋沉甸甸的黄豆,一袋轻飘飘的粉条,一袋咸菜,两塑料桶烧酒,还有一些大料、花椒之类的东西。小花巾边搬边说:“煮肉要是不搁花椒、大料就不香,你们的女人都粗心,未必想着给你们带。”她还带来了两麻袋已蒸好的馒头和窝头,一麻袋冻肉。这些东西被放在了屋外。她还带来了一串鱼干,一堆牛肉干。小花巾扔给我一块牛肉干,说:“芹菜最爱吃这个了,你也一定爱吃!”我叼着肉干,顾不得吃,围着美丽的小花巾团团转。小花巾把帽子摘下,这时我看见有许多条辫子“刷——”地从她的脑袋上飞下来,好像一棵树突然间长出了许多枝丫,把我给吓了一跳。别的女人梳辫子,最多梳两条,梳许多条辫子的女人我一生中只见过她一个。看来,她戴帽子时,这些小辫子是被压在帽子里了。小花巾脱下大衣和毡靴,爬到铺上。铺下有一条长长的地火龙,小花巾说烧得不够热,赵文杰就赶紧往炉子里填柴。屋子越来越热。天渐渐黑了,小花巾睡了。赵文杰从灶房走到小花巾面前,脱了鞋,爬上铺,去抱小花巾。我蹲在窗前,一看他抱小花巾,就叫了起来。小花巾醒了,她说:“我记得去年来时你刚结婚,我可不能答应你。你要是和我睡了,就会老想着我,以后你还怎么跟你媳妇过?”赵文杰跳下铺,蹲在地上,捧着脸“呜呜”哭了。他为什么哭,我一直想不明白。我只记得,小花巾那晚睡在通铺的最中间,她两边的男人都没睡好,一个跟着一个地出去撒尿。而且,每夜必有的梦话声、鼾声和放屁声,那一夜全都没有。睡了一夜后,清晨小花巾把金发给她的一卷钱收好,吃过饭,套上马,走了。走前,她看着窗前的月份牌说:“你们多过了四天,四天后再撕日历吧。”我记得,大家都面露苦相,好像月份牌上的日子把他们给欺负了。我进山跟着金发伐木的那三年,小花巾年年都赶着马爬犁来,来时带着吃的东西,走时带走的是钱。所以我觉得她虽然漂亮,但脑子不大好使,她拿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换来一卷钱,一定是吃亏了。要是我,我不要钱,我要东西。钱不能吃,而东西却能吃。

几年之后,我又在大烟坡见到了小花巾。不过,那次我见她时,觉得没有在大黑山的伐区见她时漂亮。而且,她也没认出我来,让我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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