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旺河边的瘟疫(6)

作者:迟子建    更新时间:2020-06-09 13:44:04

小哑巴离开我的那一年,是个春天。后院的羊角葱冒出尖尖的芽了。它们一旦长高,就是一个个圆圆的葱管。小哑巴爱折下葱管吹给我听。他一吹葱管,花脸妈就说他糟践东西。她说,要是做饭没葱花爆锅了,就把他的头发剪下来当葱花使,让他成个大秃子。金顶镇有好几个秃子,放马的老张头是一个,豆腐房的男人是一个,小唱片的瘸腿丈夫也是一个。我一看见秃子,就爱打喷嚏,总以为他们的脖子上长的是瓜。圆脸的是倭瓜,长方脸的是西葫芦瓜。我可不愿意让小主人的脑袋也变成瓜,如果那样,万一花脸妈把它摘了当瓜给炖着吃了,谁还能对我那么好?

那年春天发生了狗瘟,我眼见着一条一条狗抽搐着死去。这下可把陈兽医高兴坏了。我们一病,他就有钱挣了。他出了东家进西家,让主人给还没病的狗打预防针,说是能免于一死。至于那些已病得出不来窝的狗,他也总是拍着胸脯说他能给治好。但我没见他治好几条狗。小哑巴怕我传染上瘟病,那个春天他就老是领我到破庙去。去时他背着水和干粮,还偷着掐几根葱管。到了庙里,他就给我吹葱管听,吹得“呜呜”地叫,好像葱管里跑着冬天的寒风。听着那声音,我心里很难过,因为那些我曾熟悉的狗说死就死了。放马的老张头家的狗,叫做小黑子的,它平时见了我总爱上来碰碰我的鼻子,跟我很亲密。它白天跟着主人放马,晚上就在家门口蹲着。它确实是条好狗,从不离家门太远。它得了病后,满嘴流涎水,见了马咬马,见了人咬人。老张头就把它拴了起来。有一天,我去看它。它见了我蹦了起来,要把我给撕烂的样子,吓得我掉头就跑了。隔了两天,就听小哑巴说小黑子死了。死狗不能吃,大都被拖到旺河边埋了。也有的人家嫌挖坑太费事,旺河春水旺,就直接把狗扔进河里,让它们顺水而去了。有一天,我站在旺河边,看见卫生院的大朱把他家的死狗抛进河里了。那是条我并不喜欢的狗,它走在街上时,老是耷拉着脑袋,跟大朱一样爱打瞌睡,随便一个墙角、树下、障子边,都能让它缩着头睡上一觉。我不喜欢一天到晚总是垂头丧气的狗。可是我见大朱把它扔进旺河,想想以后再也看不见它的影子了,依然很难受。

像我那样好模好样的狗,当时在镇子里并不多。最可怜的是那些才从母狗肚子钻出来没几天的小狗,它们刚睁开眼睛没多久就死了,这样的狗最让我心疼。有的人家怕狗传染上瘟病,干脆提前就把它们勒死了,还能美美地吃上几顿狗肉。我一听见狗被勒死前的惨叫声,腿就发抖。我想我们这些狗可真倒霉啊,这瘟病能让我们像傻子一样,连主人都认不出来,见着什么咬什么,一会儿暴食个没够,一会儿又一口水都喝不进去,嘴角涎水流个不停,舌头老是伸着,糊涂得分不清东西南北。我跟小哑巴到破庙时,中午他倚着墙睡觉,我就在他身旁打盹。我不是梦见自己掉进深坑里了,就是梦见老鹰来吃我的眼珠,再不就是谁用刀剁掉了我的蹄子,我一步也走不动了。

我逃过了那场瘟疫。小哑巴因为老是带着我去破庙耽误了干活,花脸妈就罚他。让他把菜窖里的土豆一篮篮地提上来,切成小块当种子使,又扔给他铁锹让他在后院翻地。还让他把客房所有的玻璃窗都擦得晶晶亮,要是哪块玻璃有模糊的地方,就不给他饭吃。小哑巴干的那些活,我一样也帮不上,真是为他着急啊。幸亏这时候来了一个要做变相术的人,我和小哑巴到大烟坡去了三天。我们回来之后,花脸妈对小哑巴就不像从前那么狠了,后院的地该种的都种上了,那些天又少有客人来,她用不着顿顿做饭,清闲多了。我发现人一清闲,脾气就温顺了。有一回,黑猫抢我的一块鱼骨头吃,我冲它叫了几声,被花脸妈看见了。若是从前,她肯定要踢我一脚,骂我“狗杂种”的。但那次她只是瞟了我一眼,吆喝黑猫走了。

我最初在金顶镇的那些年,每逢春天,镇长都要派小哑巴和学校的李祥民去写口号。我很愿意看他们做这事。镇招待所的围墙,学校房子的山墙,卫生院的墙面,隔上一年就要把原来的旧字涂去,再写上新字。小哑巴负责把旧字抹平,那些字本来待得好好的,没见它们缺胳膊少腿,可它们说被刷去,就被刷去了。我和小哑巴都不识字,但李祥民是识字的。也许是因为他识字,他很牛气,脖子梗得直直的,昂着头,看人时不是平着看,而是从上往下看,瞟着眼。他又高又瘦,小哑巴说他是教语文的。小哑巴没进过学校,但他知道语文是学字的,算术是学数字码的。数字码小哑巴会写,这些玩意儿我曾在黄主人的地图上见过。小哑巴说,拿一群羊打比方,语文是要学“羊”字怎么写的,算术是要查羊共有多少只的。我想这样的问题我都能搞懂,看来背着书包去学校的学生实在都是傻瓜,他们还不如去旺河边采钢笔水花、捞鱼玩呢!

人们都说李祥民的字写得好,叫他“秀才”。小哑巴说,秀才就是写字写得比别人多的人。我这一琢磨,就把他和啄木鸟联系在了一起。我在丛林时,见啄木鸟啄树干,总是留下一些弯弯曲曲的疤痕,这疤痕在我看来跟字长得差不多,所以李祥民要是秀才的话,啄木鸟也该是秀才。李祥民每写完一个字,都要仔细看上一会儿,他举着写字用的板刷,一会儿站在字的跟前看,一会儿又快走几步,远着看。这还不够,他还要小哑巴也帮他看那字,是正了还是歪。小哑巴总是说:“我不认字。不知它是正还是歪。”李祥民就像记不住这话似的,写好了字照样问他。我觉得他还不如问我呢。我虽然不明白那些字是什么意思,但能看出一行字里哪个高些,哪个低些。可李祥民是不会问我的,他见我围前围后地转,还嫌弃我,说:“你一转,我脑袋都晕了。”

要是墙上的旧字是白字的话,小哑巴就用白浆把它们抹没了,写上的是黑字了。可如果旧字是黑字的话,就得用黑浆抹平了,写上的是白字。我看到的除了黑,就是白。可小哑巴却说有的字是红字,还有的字是蓝字。我不明白人为什么爱往墙上写字,在我看来这字很多人都不认识,不如画些花鸟虫鱼、鸡鸭鹅狗更有趣,不但人能认得,我们也认得。看来字是专给人自己看的。不过,我见从围墙的字前走过的人,没谁去看那字。那字一年四季都是一个表情地待在墙上,不哭不笑的,想必它也是寂寞的吧。被抹去的字有一个我最喜欢,它的样子是个“革”,一看到它,我就像看到了丛林里粗壮的老桦树,很亲切。新写上的字,我最看不得的就是那个“奋”字,我看它就像一座四处漏风的房子,这样的字看起来是多么贫穷啊。

小哑巴的叔叔来的那天,小哑巴和李祥民正在给招待所的围墙写字。一头猪在墙边啃草吃,被李祥民给踢走了,他说猪耽误他写字。李祥民才写了几个字,镇长就来了。李祥民问他写一个字给多少钱?镇长说了一个数字,李祥民就不干了。他嫌钱太少,不写了。镇长说:“你不写,我找别人也一样写。”李祥民说:“别人写不了我这么好!”镇长说:“字还有什么好坏?又不是相媳妇,有个字的模样就行!”李祥民就把写字的刷子撇了,和镇长吵了起来,说他不拿知识分子当回事。镇长气得下巴直抖,他说:“没你这两把刷子,我照样能让字站在墙上!”李祥民说:“那字站在墙上,个个还不得跟你老婆一样丑!”镇长的老婆确实丑,从来没有把头梳利索过,小眼睛,厚眼皮,塌鼻子,罗圈腿,晃着走路,像是不会走的样子。镇长一听火了,说:“要你写‘为四个现代化而努力奋斗’,你还讨价还价个没完,你这就是破坏‘四化’建设!”李祥民说:“现在不讲阶级斗争了,你少给我上纲上线!”他们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实在是无聊啊。正当他们吵得凶,一男一女走进了招待所的院子。男的矮个子,背着背包,挎着水壶;女的矮矮瘦瘦的,挽着个包袱。他们面容疲惫地向镇长打听,谁是镇长?镇长正在气头上,他说:“我就是镇长,你们有屁赶快放!”那男的直了直腰,说:“我是找俺侄子来的。我哥哥叫刘大利,前些年火灾时死了。”镇长一瞪眼睛,指着小哑巴说:“这就是你侄子!”

那女人看了小哑巴一眼,“噗——”的一声倒在地上了。男人蹲下身来,“啪啪”地拍了几下她的脸蛋,说:“她这是累昏了。你们帮我抬抬她,给她点米汤喝吧。”李祥民就帮那男人把她抬进了招待所,将她放在走廊上。花脸妈见抬了个女人来,还是个她不认识的闭着眼睛的人,就恼火地说:“别把死人往这里抬啊!晚上起夜时,我可不敢走这条走廊了!”镇长说她:“少啰嗦,盛点米汤来!”花脸妈说:“没有米汤,有菠菜汤!”镇长说:“菠菜汤也行!”花脸妈就盛了一碗来。我还从没有见过,人躺着闭着眼还能吃东西,那女人居然喝下了一碗汤。在我看来,她昏倒可能就是为了骗碗汤喝的。那女人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问住招待所一宿要多少钱,她说:“我们小家小业的,穷,从县里到金顶镇,我们为了省钱没坐汽车,一路走着来的!”“你们走了一百多里路?”镇长“哎哟”叫了一声:“你们把姓改成钱得了!”而那男人听完花脸妈讲的房价后,打着哆嗦说:“这可住不起,太贵了,太贵了!”他们问小哑巴家是不是全烧光了,房子还在吗?

镇长对小哑巴说:“你领你叔看看你的家,看他能不能从里面挖出金条来!”说完,他又对小哑巴的叔叔说:“照我看,你要图省钱,你哥家的猪圈没烧,你们也可以睡在那里!”

他们并没有睡在猪圈,只是在走廊里凑合着睡。他们带小哑巴去了趟商店,买了一沓黄纸,领他去山中的坟场烧了。那是两座又高又大的坟,小哑巴对我说,一座坟里合埋着他的爷爷奶奶,一座坟里合埋着他的爸爸妈妈。小哑巴的叔叔婶婶一会儿扑到这座坟头哭喊:“爹呀娘呀,儿来晚了!”一会儿又扑到另一座坟上喊:“哥呀嫂呀,你们走得太早了!”他们哭喊的时候,我和小哑巴就站在旁边看。人在坟头磕头的样子分外有趣,就跟鸡啄米一样。

小哑巴的叔叔婶婶晚上睡在走廊时总要争吵。女的嫌小哑巴个子矮,不像是能干活的样子。又说他是个丧门星,为什么全家人都死了,单逃出他一个?小哑巴的叔叔就说:“你说家里分了地,种不过来,白白捡他当个劳力的,是你张罗着要来的!”他们吵得我和小哑巴都睡不好。“劳力”是什么?我的小主人为什么要当劳力?小哑巴知道自己要走了,他那两天总是抱着我的头说:“柿饼,我要是被领走了,你也偷着跟着走。镇长不会让我带你走的,可你要是跟着逃,他也就不知道了。”

小哑巴的叔叔婶婶临走前又朝镇长要钱,说是小哑巴在招待所干了这些年的活,不能一分都不给吧?镇长说:“我没向你们要钱就不错了!这些年他吃的住的得多少钱?过年时,还得给他做身新衣裳的钱谁掏的?是你们吗?你们现在看他能干活了,不白吃闲饭了,这才来领他走,你们还叫人?!”镇长气得下巴又抖了。这样,小哑巴的叔叔就不提钱的事了。不过,他们还是把小哑巴屋子的东西全都收拾到一起,打了个行李卷,用绳子捆了,准备带走。连那木箱中的锤子和凿子以及剩下的柿饼,都被拿走了。

小哑巴坐大客车走了。他要走的那天,我被镇长给拴到后院里。开始时,我还能听见小主人的说话声,能闻到他的气味。后来我听见了大客车奔跑的声音,这声音消失之后,小主人的话语就听不见了,他的气味我也闻不到了。我知道,大客车把他带走了。大客车每隔三天来金顶镇一次,镇里的报纸和信件都从那客车上来。有时候我会看到外出的人回来,有时则会看到陌生人来。我不知道大客车把我的小主人带到哪里去了。我被拴了整整两天,这期间我不吃不喝,我实在是想小哑巴啊。他就像丛林中的一只鸟一样,说飞就飞了。我被卸下锁链后,金顶镇一些人家院子栽的稠李子树的白花都谢了,这时候燕子的叫声特别响。我整天趴在走廊小主人的房门前,见谁都不理。镇长就对花脸妈说:“我看它瘦得皮包骨了,没想到狗也他妈的害相思病!不行的话,把它卖了算了!”于是,有一天镇长见来了一个房客,就跟他讲了我的经历。那人爽快地说:“这狗忠诚,我要了!”镇长朝他要了钱,把我给卖了。这个人就是我的第三个主人。离开金顶镇的那天,他怕我还会跑回来,就把我捆上扔进麻袋里。我蜷在马车上,离开了金顶镇。我记得那天的天气特别好,阳光透过麻袋那一个个小孔飞进来,让我觉得这是天的手指在抚摩我。

我的新主人爱喝酒,我蜷缩在麻袋里,闻到一阵一阵的酒气像花香一样袭来。而且,他爱说话,自己跟沿途的树、河、飞鸟说了一路的话。我想小哑巴走了,我离开金顶镇也不是坏事。我讨厌陈兽医,讨厌花脸妈和她的黑猫,讨厌翘着下巴不把我放在眼里的镇长。以后我就不用见他们了。再说了,发生狗瘟的那一年,旺河上漂走的一条条死狗让我想起来都心凉,我离开那里,就是远离瘟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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