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旺河边的瘟疫(5)

作者:迟子建    更新时间:2020-06-09 13:43:46

我到金顶镇的第二年或者是第三年,差点送了命。那是个雨季,镇里来了几位架线工,他们是为了电的事来的。

原来的金顶镇不是夜夜有电。粮店西侧有个发电所,一到晚上一个铁家伙“突突突”地叫了起来,灯就亮了。等到快睡觉的时候,这“突突”声一停,电也就走了。那年秋天,几位架线工从山下来了。他们每隔一段路就要竖一个直溜溜的黑木杆,木杆上用一些白疙瘩缠着黑色的线。听小哑巴说,电就在那线里跑来跑去的。晚上,架线工就住在招待所里。镇长老是从东家抓来一只鸡、西家弄来一只鹅犒劳架线工。花脸妈在灶房忙得满脸流汗,小哑巴就得给她当帮手,给那些鸡鸭鹅褪毛。这边锅里煮着的鸡鸭还没熟呢,鸡鸭的主人就找上门来了。他们常说的一句话是:“凭什么拿我家的东西?”花脸妈说:“别问我,问镇长去!”镇长要是在,就说:“架线工给咱金顶镇搞长电,是给我们大家谋福利!你们不出人力,出点物力总行吧?”来的人只能嘟嘟囔囔地回家。当然,也有厉害的,非要等着锅里的肉熟了,吃上一碗再走。花脸妈拿这样的人没办法,只得多添柴火,早点把肉煮烂,给人家盛上一碗。

由于老是下雨,架线工回到招待所的第一件事就是换衣裳。湿衣裳就得由小哑巴来洗。他们呢,先喝上一大碗姜汤,打上一气喷嚏后,就坐在饭桌旁吃肉喝酒。这时候的我就蹲在餐厅里,嚼他们撇给我的碎骨头。有些骨头的缝隙里还嵌着肉,人那又扁又平的牙嗑不出来,我就把它们一并吃了。鸡肋骨、鸭脑袋、鹅腿骨,都是我喜欢吃的。镇长一见我吃骨头,就说:“你是天天过大年了!”架线工里有一个又高又壮的,跟牛一个姓,他的嘴角长着颗大痦子,胡子很浓,就像飞着一片黑云彩似的。花脸妈一上菜,他就盯着她直勾勾地看。花脸妈离开餐厅时,镇长就小声说:“老牛,这么丑的女人你也得意哇?”姓牛的架线工就说:“别说,我就得意丑的!小时候我吃萝卜,不长疤瘌的我不要!使铅笔时,凡是带花纹的也不要!衣裳呢,凡是新的我都不得意,得让我哥把它穿旧了,我才穿!”一桌子的人都笑。镇长说:“花脸妈可不得意干那事,她说畜生才干那事,你也是白惦记!她男人休了她,另娶了一个,生了一对双呢!”姓牛的就说:“还是她男人没侍候明白她,她才不得意那口!”别人就说:“那你就侍候侍候她呀。”姓牛的说:“我可不敢在外面胡来,回头我回家去,老婆要是知道了,还不得铰掉我的老二!”我见识过的男人,把撒尿的玩意儿叫得五花八门的,有叫“**”和“屌”的,还有叫“球”和“老二”的。他们为什么把同一个玩意儿叫出那么多的名字来?我至今想不明白。也许它太重要了,多起几个名字,万一丢了好找。

我的麻烦就是由这个叫“老二”的玩意儿引起的。那段时间,我待在屋子里嫌闷,小哑巴就让我晚间时趴在走廊里。走廊里的窗户都开着,夜风从那里“刷刷”地跑进来,很舒服。我趴在小主人的门口,一会儿打盹做梦,一会儿睁开眼睛看看空无一人的走廊。一般来说,深夜时架线工总要有起夜的,他们迷迷糊糊地出去撒泡尿,然后半睁半闭着眼睛接着回去睡。他们通常是趿拉着拖鞋晃到后院,尿完就回屋。可是有一天,那个姓牛的从屋里出来不去后院,他放慢脚步轻轻地朝长走廊尽头走去。那里可是花脸妈的住处啊。难道姓牛的要把尿撒在她门口?我起身跟了过去。他见我跟着他走,就蹲下身子吓唬我,我后退了。我们这些狗也真是没出息,直立着的人咱不怕,就怕人下蹲。人一突然蹲下来,我的脑袋就木了,一步也走不动了。姓牛的继续往花脸妈的门前走,他走到那里了,他没有撒尿,而是要开花脸妈的门。我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汪汪”的冲他叫着。我这一叫,把他吓得一哆嗦,他飞快地往回跑,跑回他的门口,瞪着我,好像要一口把我吃了才解气。小哑巴听见我叫,就跑了出来,他问我:“柿饼你咬什么,是不是看见黄鼠狼了?”我很过意不去把他给弄醒了,我舔了舔他的脚面,他就回屋睡了。可我睡不着了。姓牛的要去花脸妈的屋子干啥?难道把她的屋子当成了厕所,要去那里撒尿?要不就是去偷东西?偷她的什么东西呢?我知道偷东西的人才喜欢深更半夜出来。有一回,大财来招待所的仓库偷东西,就选在月上中天的时刻。

我记得两三天后,是个下雨的深夜,姓牛的又去花脸妈的门口了。这回我没像上次那么犹豫,我一路狂叫着冲过去,咬住他毛茸茸的小腿。其实我是想咬住裤子的,可他没穿裤子,只穿了背心裤衩。这回花脸妈起来了,她“嘭——”地拉开门,把一束手电光射到我们身上。我不像狼那么怕光,可姓牛的在这点上跟狼一样,他用手捂住眼睛,说:“刺眼。”花脸妈对姓牛的说:“深更半夜的你来我的门口干啥?”姓牛的说:“我拉稀,想问你要片药吃。”说着,还“哎哟”叫着捂起了肚子。我松开了口,我没深咬他,只让他伤了点皮。花脸妈说:“我这儿又不是卫生院,拉稀找我干什么!”说完,“咣——”地把门关上了。接着,我听见了“哗啦”一声响,知道她是把门闩上了。小哑巴要是晚上闩门时,也会有这种声响。我放心了,姓牛的这回可进不去花脸妈的门了。

这两件事情发生后,晚上架线工在餐厅吃饭,我吃他们啃下来的碎骨头时,姓牛的就很不高兴。他说我是条馋狗,说一条狗要是总不离开餐厅的话,不如把它勒死吃肉。他还跟镇长说吃鸡鸭鹅吃腻了,想吃条狗换换口味。其他架线工也说:“镇长,弄条狗吃吧,夏天喝碗狗肉汤,那可大补呀!”

镇长一听狗肉汤,口水都流到下巴上了。他用袖子抹了一下下巴,说:“狗是不好弄的,你要是上别人家捉个鸡鸭,他不敢说什么。狗通人性,又是看家的,谁舍得呢?”姓牛的说:“那我们就撤回去了,金顶镇这么高,往山上架线太费事,不具备通电的条件!”镇长吓得连连摆手说:“别别,线还是得有劳各位,该架就得架,送上长电,金顶镇才有奔头。一条狗算什么?!你们看上哪一条,就勒死它,有我给你们兜着呢!”镇长拍了拍胸脯。我注意到,姓牛的马上看了我一眼,他那眼神就像飞过来的石子一样,让我心惊肉跳的。姓牛的说:“还是镇长爽快!”

人在对我们这些动物要下毒手时,态度是很和蔼的。我见人要抓鸡宰它们时,要撒上一些粮食,“咕——咕——”地唤它们来吃,当它们正啄得起劲时,冷不防就被捺住翅膀了。宰猪前,为了让它多长膘,一天要喂它很多遍食儿,还都是好食儿呢,然而它终究是被捆住蹄子,让人在颈下给捅进刀子了!姓牛的要勒死我的那一天,对我也格外热情。那天雨大,他们回来得早,别人都去客房睡觉了,只有他用一块肉把我引诱到餐厅。他眨着眼叫我的名字“柿饼、柿饼”,我毫无防备地摇着尾巴围着他转。他把肉放在地上,我低头叼肉的时候,冷不防被一条绳子拴住了脖子,我还以为姓牛的是和我闹着玩呢。小哑巴就爱和我闹着玩,有时把晒衣绳上花脸妈刚晾干的纱巾给我扎在脖子上,有时还在我的耳朵上系上小女孩扎辫子的头绳。我抬头看了一眼姓牛的,他的眼神没有先前柔和了,他恶狠狠地说:“我让你坏我的好事!你不让我的老二高兴,我就勒死你个狗日的!”他的老二藏在裤裆里,它高不高兴我又看不出来,再说了,一个撒尿的玩意儿有什么不高兴的呢?我很生气,因为那绳子越勒越紧,我的脖子很疼,喘气都困难了。我的小主人那时不在,花脸妈打发他买酱油去了。我当时要跟他去的,可小哑巴对我说:“下雨,路不好走,你会弄得蹄子上都是湿泥,别跟着了。”我就留了下来。花脸妈在灶房“嚓嚓”地切菜,我想她也许会帮助我的。我悲痛地叫着,求助于她。她也真的扎着围裙扎煞着手出来了,她对姓牛的说:“你这是干啥吗?!”姓牛的说:“想吃狗肉了!”花脸妈说:“它可是小哑巴的命根子,你勒死它,等于勒死了小哑巴!”姓牛的说:“这狗讨厌人,晚上爱在走廊瞎叫唤,让人睡不好觉!”花脸妈说:“这狗不枉咬人的,你不乱走,它能对你下口吗!”花脸妈说归说,她很快又回灶房忙活去了,切菜声又“嚓嚓”地响起来。我想如果我是那只黑猫,她就不会这样对待我了,她会把我脖子上的绳子给除掉的,可我不是她那只亲爱的黑猫啊。姓牛的拖着我,一直把我拖到仓房的屋檐下,我只能跟着他走。要是我站着不动的话,那绳子就像长了牙似的,越咬越狠。姓牛的把绳子的一端系在屋檐的横梁下,然后拽住绳子,将它一节节地往怀里收,我逐渐被吊了起来!我知道死到临头了,于是拼命地叫唤。花脸妈肯定是听到了我的呼唤,可她有她的黑猫,我的死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其他的架线工也会听到我的呼唤,可他们想吃我的肉,巴不得我早死呢!镇长呢,他要是赶巧来了,就是听见了也会装作没听见,我在旺河边撞见他和卖粮女人戏耍的事,他一直耿耿于怀,其实他该知道,我看到的,又怎么能说得出去呢!何况,他不过是在耍,和谁耍不一样呢?就像我们,我们就没有固定谁必须跟谁,我看谁让我动心,我就围着它转。我们融合得很快,不像人那么费劲。在这点上,猫也比不上我们。猫到了春天的那种叫声,听了就让我恶心。它们叫什么呢?想干就去干得了!猫一叫春,我就恨不能把它们当老鼠一样掐死,实在太让我烦心了!那么,能救我的,只有小哑巴了。

那一段由于天上老是有黑云彩,看不到太阳,小哑巴就爱跟我讲太阳在哪里。他总是说,下雨时,太阳在云上面呢。我想云上面是天,天还用得着太阳照吗?我以为只有地上的东西才需要太阳。比如那些老婆婆,她们三天不晒太阳,就说骨头疼了;比如那些植物,要是没有太阳的照耀,它们就长得慢。再比如花脸妈洗的衣裳,要等到太阳天才干得快。太阳真是好啊。一到下雨天,我就以为太阳在山底下躺着睡觉呢,就跟农人一样,看到有雨,就不出工了。可小哑巴说,太阳始终在天上。这我就不明白了,它明明是从山上落下去的呀。它每天升起来,也该从山上升起来啊。我没见它升起来,它怎么就跑到天上去了呢?雨天的太阳实在太神奇了。小哑巴还对我说,好的人死后都升了天了,好的狗死后也能升天。我想自己没做过坏事,我被勒死后也能升天吧?我能穿透那厚厚的云层,看到它背后的太阳吗?我要是跟太阳面对面地站着,这个大火球似的东西还不得把我给烧焦啊。我想着死后能上天,就不那么难受了,甚至觉得那绳子勒得我快没气的时候无比舒服。突然,我已被吊起来的身体又重重摔在地上。我以为天上的太阳看见是一条狗往上爬,把我踹下来了。我在地上抽动了一会儿,渐渐地喘气均匀了。我听见小主人在叫我的名字,我的泪水流了出来。小哑巴用那个大酱油瓶,砸了姓牛的脑袋!姓牛的松开绳子,我和他都倒在了地上。姓牛的头上流着酱油,一道一道的,黑糊糊的。他只能呻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后来被抬到了卫生院,小唱片给他的脑袋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小唱片对镇长说,他这是皮外伤,要是把脑袋砸坏了,他也许就成了傻子了。姓牛的好了之后,继续出去架线。镇长特意把自家的狗勒死了给他吃,可他一口也没碰。他说,自己差点为狗丧了命,以后绝对不吃狗肉了。镇长因为小哑巴打伤了姓牛的,就爱当着姓牛的面骂我的小主人。姓牛的就说:“一个孩子,别跟他计较。”姓牛的从此后不再去花脸妈的门口了。我呢,比以前更加多地吃到他扔给我的肉骨头。我想这些好处大约是因为我快死的时候,想的都是升天的事情。小哑巴说,谁要是想升天了,谁就美了。看来他说得不错。那年年底,架线工离开了金顶镇。不久,长电就来了。金顶镇从那以后,夜晚也像白天一样地亮了。我曾经不止一次天黑时跑到电线杆前看着电线,想看看电的模样。可我没看见电,看见的只是一条一条的细绳当空悬着。一些雀儿特别喜欢站在电线上。我想它们这一踩,可能会把电给踩跑了。可我往镇子里一望,那里还灯火闪闪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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