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旺河边的瘟疫(4)

作者:迟子建    更新时间:2020-06-09 13:42:16

我第一次和小哑巴送梅主人去大烟坡,是秋天的时令了。许多孩子偷着摘自家园田的香瓜吃。屋檐下窝里的小燕子也会飞了。不过,它们飞不远,飞个三下五下就要找地方落。小哑巴说,它们的翅膀还没硬呢。

梅主人那天穿一件黑地白花的立领衬衫,好像她把花园的一角披在身上了。她仍然戴着副大耳环,不是那种圆圆的了,是四角形的,中间仍是空的。风从耳环中间钻过去,耳环就“哗啦哗啦”地响。那天很阴沉,到处是黑云彩。我老是担心下雨。可梅主人说风大,能把雨刮没影的。小哑巴也说,风能伸出手来,把乌云揭掉一片,再揭掉一片,一片一片地揭干净时,天就亮堂了。这使我想起花脸妈削土豆皮,一片一片地削下去,削到底时,一个圆鼓鼓的白土豆就出现了。风有手吗?我看不见,我想人也许能看得见的。我想风的手一定比人扇风用的蒲扇还大,不然它怎么能弄得了天上的云彩呢!

梅主人走路没有小唱片那么快,而且她很喜欢停下来。看见花儿了要去采,看见柞树上有湿漉漉的黑木耳也要去采,看见快落了的都柿果呢,她干脆就蹲到那里吃了起来。她不唱歌,但我总以为她在唱歌,那是她耳朵下的大耳环随风摇摆所致的。

风的手没能把云彩一片一片地揭走,终于来了雨了。梅主人把她的雨衣给小哑巴披上了,她自己就淋着雨走。不下雨时她走得慢,下雨后她倒走得快了。一下雨我就爱撒尿,我尿了一路,到达大烟坡时把腿都骗酸了。一撒尿我就得骗腿。

文医生见着梅主人,眼睛特别亮。天已黑了,他点亮了熊油灯,让梅主人换上一套干爽衣裳。那是男人穿的宽松褂子,梅主人穿上后显得瘦了。小哑巴把背包里的糖和茶叶给文医生,然后对他说,镇长朝他要一块大烟膏,说是他丈母娘拉肚子总不见好,要吃大烟膏。文医生说:“他每次都说他丈母娘拉肚子。”就取了一块乌黑发亮的东西给小哑巴。

文医生做了一锅土豆汤,又切了一盘咸肉招待梅主人。我呢,囫囵吃了两个烤土豆,然后就享用文医生给我养在铁皮盒中的蚯蚓。那蚯蚓还活着,新鲜细嫩,我一条条地把它们全吃光了。吃过饭,文医生和梅主人拉上门帘去屋里说话去了,我和小哑巴到给人做变相术的屋子睡觉。临睡前,小哑巴翻着桌子上一摞一摞的笔记本,对我说这是文医生在山中采的各种草药,他记录它们都能治什么病。那本子里夹着许多扁扁的植物的叶片和干枯了的根茎,小哑巴说这是标本。我便想凡是干了的叶子就是标本,那么秋天树落叶时,落下来的就是标本了。小哑巴还指着托盘里的一些东西对我说,这个是镊子,那个是刀,那个是剪子,还有针和锯等东西,他说这都是给人做变相术的工具。他拿这些东西在自己身上比画,每放回一件东西时,都有“啷——”的声音发出。小哑巴说累了,吹了灯,睡了。他在大烟坡睡觉从来不脱衣裳。我趴在主人的床下,听着另一间屋子的响声。他们弄出的响声与小唱片来时的声音一样,不过这声音更长久一些。奇妙的声音消失之后,他们又说了很久很久的话。文医生和小唱片在一起,声音响完就没话了,看来他还是愿意和梅主人在一起。

一夜之后晴天了。夏季时,我曾看见文医生的木屋前有一片一片的花朵。这花很香,非常柔软,像纸球一样。小哑巴说那是大烟花。如今这花结成了一片葫芦。早晨起来,小哑巴拿了一把刀,割这些葫芦的脸。它们一破了身,就流出白色的汁液来。我想这可能是葫芦疼得流泪了。小哑巴告诉我,大烟花只能偷着种,要是被人发现了,就会坐牢的。“坐牢”的意思我懂,我在接受训练时犯了错误,教官就把我关进一间小黑屋,说:“让你坐牢去!”看来“坐牢”就是不许四处走动。我不明白种花为什么要坐牢,山上到处都是花呀。小哑巴说,那乌黑的大烟膏就是用这葫芦里的籽熬成的。他说人吃了这玩意儿就像上了天一样飘飘忽忽的。我信以为真,就吃了一个大烟葫芦,它一点都不香,很涩。我以为吃了它能飞起来,能站在云彩上看小主人,可我还是站在原地。风吹着那片密密麻麻的大烟葫芦,发出“刷刷”的声响。

金顶镇到了秋天是热闹的。家家户户开始秋收了。有三样菜是秋收的主要品种:土豆、白菜和萝卜。土豆最有趣,它们一墩一墩地深埋在土里,得用铁齿一一将其刨出。在我看来,它们就像一堆鸡偷着下的蛋。萝卜呢,它也是埋在土里的,不过不是全埋着,露着个头,提着头上长着的一簇缨子,它就摇晃着出来了。这使我想起一些女人打小女孩时,提着她们辫子的情形。所以收萝卜时,我总以为萝卜是在挨揍。白菜呢,这种菜好起,只需拿把刀,在根部“刷——”地砍上一刀,它就栽歪身子下来了。这些被收获了的菜一堆一堆地摊在大地上,等着人们把它们拉走。

镇招待所一到了秋收时就忙碌起来了。客房没有闲着的了。前院停着一辆一辆的卡车,它们都是从城里来收购秋菜的。镇长这时候就更忙了,他几乎顿顿都在招待所吃。他的耳朵上夹着香烟,这都是那些司机给的。有的还送给他几瓶酒。我见他拿了别人的东西总是喜笑颜开,他会说:“放心!保证把最好的秋菜调拨给你们!”什么是“调拨”呢,我琢磨来琢磨去,终于明白了:调拨就是“拿”。镇长要是在地里指着几堆菜对司机说:“这些调拨给你们了!”这些菜就被装在卡车上了。我好几次从招待所跟着卡车屁股后面,一路追到秋收地。卡车这玩意儿跑起来真快呀,像飞一样,但我每次都能撵上它。司机停下车后,总要跳下来对我说:“你这么跑,不怕把自己给跑死啊?”尽管我累得气喘吁吁的,舌头伸出来了,涎水哗啦啦地流着,我还是冲司机摇摇头,想让他们知道我是跑不死的。庄稼地离旺河不远,有一回我跳到卡车上,看见了旺河的影子,它就像一条长长的胳膊,搂着一片塔头甸子。我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从高处往下看东西,是那么的美好啊。我就更羡慕那些飞鸟了,它们从来都是从高往下看东西。

卡车一旦到了收获地,小孩子就不爱干活了。他们扔下捡土豆的篮子,围着卡车转圈看。大人们这时候就会吆喝他们:“四个轮子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我不明白卡车为什么能跑那么快,它吃了什么东西那么有劲?它一身的钢铁,没一块肉,凭什么能跑起来?那四个轮子是它的四个蹄子吗?这东西真了不起,比马跑得还快。

看卡车的都是男孩子,但也有一个女孩,她就是赵李红。赵李红小时候就瘦,她辫子长,不像别人梳成两条,她总是梳一条辫子。她看卡车时,别的男孩子就起哄,赵李红就骂:“哄你妈妈呀?”她从小就厉害。我不止一次看见她和男孩子打架。有一回,她用一根木棒追打一个男孩,把那男孩撵得到处跑。后来那男孩跑到水井边不动了,说:“你再追我,我就跳井!”赵李红就“嘭——”的一声扔下木棒,说:“你要是成了淹死鬼,谁还敢吃这里的水呀?”她回头发现我站在那里,就说:“你得学这条狗,给我摇一下尾巴,我就放过你。”那男孩把着辘轳把可怜巴巴地说:“我没有尾巴呀!”赵李红就说:“你晃晃屁股也行。”那男孩果真晃了晃屁股,赵李红这才蹦蹦跳跳地走了。

赵李红的爸爸赵白木,是我见过的最爱哭的男人。谁一提他的老婆,他就哭。小哑巴跟我说,赵李红她妈跟人跑了。有一年,镇子里来了一个画匠,他能给炕琴画上花和鸟,能给箱子画上松树和公鸡,画得可像呢。小哑巴说,他给卫生院的大朱家的柜子画了一大片花朵,结果那年夏季老是有蝴蝶绕着柜子飞。他给谁家画,就在谁家吃住。他去赵李红家,给赵家的箱子、炕琴、门都画上了画。他在赵家住了一个多礼拜。有天早晨赵白木醒来,发现画匠不见了,他老婆不见了,他老婆平素装着衣服的包袱也不见了。她是跟着画匠跑了。小哑巴对我说,从那以后,赵白木就像女人一样爱哭了。我就见过几次赵白木哭。

有一回,他到招待所找镇长,说:“我老婆丢了好几年了,派出所倒是给我找找啊。”镇长说:“能不找吗?案子都报到上边去了!可你也知道一个画匠,他全国各地哪儿都窜,上哪逮他去?要是有一天他再拐了一个比你老婆漂亮的,你老婆被他甩了,她也就乖乖回来了!”赵白木听完,捂着脸“呜呜”哭了。镇长说:“你哭啥?天下的女人多的是,你再找一个不就行了?她能跟别人跑,你就是把她找回来,她的心思也不在你身上,何苦呢?”赵白木说:“我就喜欢她,别的女人我不要。”镇长骂他:“窝囊废!”

还有一回,赵白木挑着一担水回家,路过陈兽医的门前,陈兽医说:“你家的鸭子个个瘦,一身的骨头,你该捉些虫子给它们吃。”赵白木就放下水桶,坐在扁担上哭了。他说:“要是大财他妈在家就好了,她会喂鸭子,不用喂虫子都能养得个个肥!”赵白木为着老婆哭,要是被赵李红碰见了,她就骂她爸:“你想那个老妖精干啥?就当她死了吧!她要是敢回家,我就把炉钩子烧红了,烙瞎她的眼睛!”她还指着我对赵白木说:“她还不如一条狗,你把狗养熟了,它都不乐意离开家门!”赵李红说我比她妈强,可我就是再强的话,也不能给赵白木当老婆啊,我总归是条狗啊,不能给大财补裤子,也不能给赵李红梳辫子,更不能陪着赵白木睡觉。

赵白木不太会种地,秋收时,他家收的土豆比别人家的小,白菜也不像别人家的壮。他的菜不被“调拨”走,他就坐在地上哭。他一哭,我就不看卡车了,我去看他。赵李红嫌她爸哭给她丢人,就用土豆砸他的脑袋,把他砸得“嗷嗷”叫。赵李红骂他:“你哭个屁呀!”赵白木说:“我哭的是咱家的菜,能哭屁吗!”赵白木见我在场,就说:“我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变成一条狗呢!”赵李红就说:“我可不想要个狗爸!”秋收完,赵白木天天找镇长,求他看在他儿女的份儿上,要了他的一些秋菜吧。镇长就让他拉来一马车秋菜。卸菜时,花脸妈叉着腰站在马车前,说赵白木种的土豆还没有卵子球大,说他家的萝卜全都是贼的模样,一个个鬼头鬼脑的。卸完车,赵白木会领走一些钱,他就给镇长作揖,说他能买些柴米油盐了。他一走,花脸妈就拿他留下的秋菜撒气,说是她才不用这样的土豆萝卜做饭呢,丢她的手艺!镇长就说:“你爱做不做,不做有的是人排队等着来做!”花脸妈就蔫了,叹口气说:“我也就是说说啊。”这些菜终究是被下到了后院的菜窖,成了冬天的蔬菜了。

秋收完,那些卡车一辆跟着一辆走了。家家户户套出去的牛车、马车和手推车也收了。这时风凉了,燕子纷纷离开屋檐飞了。此时,最疼最累的要算那一面面的墙,它们的脸被划破了,人在那墙上左钉一根钉子,右钉一根钉子,然后把一串菜籽挂上去,把一串蘑菇挂上去,把一串大蒜挂上去,又把一串辣椒挂上去,挂得一道道的,就像小孩子流鼻涕一样。一到这时节,花脸妈原来的丈夫,那个叫老七的人就来了。他一年好像只来这里一次,当然,这是我能看得着的。他的肩膀上搭着许多串大蒜和辣椒。他东张西望地凑到灶房那里,求花脸妈买下他的东西。花脸妈一见了他就要对黑猫说:“给我挠他去,把他当老鼠给我咬了吃了!”黑猫只是竖着胡子“喵喵”叫几声,并不出击,它大约知道,它连很小的老鼠都捉不住,何况老七这只大老鼠呢!老七不在乎花脸妈冲他发火,他瞅着花脸妈轻声地说:“你要了这点东西吧,让我买点油吃。”说着,就把那些大蒜辣椒放在灶房的窗台前,抬腿就走。花脸妈就对他的背影说:“谁让你娶的贱女人一家伙给你生两个孩子了?养不起了吧?活该!”老七走了之后,花脸妈就掉眼泪。当天晚上,她就会让小哑巴带着我去给老七送钱,她总是叮嘱小哑巴:“你把老七这个死心眼叫出来偷着给,别当着他那个骚婆娘!”我们去的时候,花脸妈总要叹息着说:“活该我前世欠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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