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旺河边的瘟疫(3)

作者:迟子建    更新时间:2020-06-09 13:41:23

我忘不了第一次见到梅主人的情景。

一个春天的傍晚,一群刨食的鸡,一头闲散的猪,几只梗着脖子的鹅,一胖一瘦两个老婆婆,三四个戏耍的孩子还有我,我们聚集在豆腐房门前的小街里。小街常有人走过,这些人我都见过,不稀奇。后来,我看见一个女人飘飘摇摇地走了过来!她挺着个大肚子,戴着一副圆圈形状的大耳环,手里抓把瓜子,边走边嗑。你别看她身子沉,走起路来轻得就像跳舞。她圆脸,大眼睛,盘着头,很好看。她见了老婆婆就和她们打招呼:“吃过饭了?”两个老婆婆都从鼻子里“哼”一声,算是回答了。她也不在意,停下脚步,看看猪,看看鹅,看看鸡,然后又看看我,笑眯眯喜滋滋的样子。突然,她扔了几颗瓜子给鸡,鸡一哄而起张着翅膀抢着去啄,她就笑了。她又捏出一颗瓜子扔给我,我跳起来接住了。不过,那不是我能吃的玩意儿,又尖又硬的,我飞快地把它吐了出去。她就笑得更欢了。她笑的时候,两个老婆婆都撇嘴,有一个还往地上吐痰。她没见过我,说:“你是谁家的?”我歪着脑袋叫了一声,把尾巴朝招待所方向摇摇,暗示她我是小哑巴的狗。她想了想,忽然说:“啊,你肯定是森林勘察队留下的狗,我听说过你的!”这时,一个老婆婆搭腔了,她说:“这狗不正经,一天到晚哪儿都跑,四处撒野种,哪如咱金顶镇人家的狗本分!你看咱家的狗,哪像它似的长了个飞蹄子,没有去不到的地方!”那时,我只以为老婆婆骂的是我,不知道实际上骂的是梅主人。人在这点上就不如我们光明磊落,我们和谁争斗,都是面对面的,不藏不掖。人呢?他们骂人时常常要借助我们。我后来跟了梅主人后,骂我的人多了,我才明白她们多半骂的是梅主人。

梅主人从小街走过去了。

瘦婆婆对胖婆婆说:“看她那样子,又要生了!”

胖婆婆说:“瞧瞧,在家养了一个冬天,白胖白胖的!我听说,这回的男人还是城里的一个干部呢!他老婆不生养,又不愿意离,就得让男的来撒种!我听陈兽医说,梅红家的营养品堆了一炕头,什么红糖、鸡蛋、绿豆糕、奶粉、苹果、麦乳精,海了去了!”

瘦婆婆说:“你以为那东西是给她吃的?人家那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等孩子一抱走,她也就凉快了!”

胖婆婆说:“她也真有能耐,说怀上就能怀上!”

瘦婆婆笑了,笑得直咳嗽。

陈兽医挎着药箱来了。他板着腰,身上散发着一股酸味。他一过来,鸡就纷纷跑到他身边,他的鞋上沾了不少米粒。鸡啄他的鞋,他就叫道:“好了,好了,这几粒米也不能让你们多下两个蛋,别吃了!”

瘦婆婆说:“陈兽医,你这是去哪里?”

陈兽医一梗脖子说:“杨文革家的猪不爱吃食,让我瞧瞧去。”

胖婆婆说:“你看你,一天到晚没个女人照应,把米粒都沾到鞋上了!我看你还是娶一个吧。”

“娶女人就等于是养了个吸血鬼!”陈兽医说,“她们一天到晚地喝你的血,直到把你给喝干了!”.

瘦婆婆说:“就是没有女人喝你的血,你还不得像油灯一样,该熬干还不是照样熬干?你还能活一万年?”

胖婆婆说:“就是。依我看梅红和你就般配。等她肚子闲出空了,你要是愿意,我就给你说说去!”

“姓梅的咱可娶不起,那可是上海资本家的大小姐!你们没听说过,她小时候住洋房,喝牛奶,吃蛋糕,咱可侍候不起!再说了,她给人生孩子的事我又不是不知道,我可不当这个王八头!保不齐哪一天人家又回上海了!”陈兽医吐了一口痰,走了。

两个老婆婆又开始议论陈兽医。说他的手指长得跟女人的一样,还说他长了个水蛇腰,说他是托生错了,本该是女儿身的。

我对金顶镇的了解,很多都出自这些老婆婆身上。在我眼里,这些老婆婆差不多是一个样子:挽着个疙瘩鬏,抽着烟袋锅,脸上到处是皱纹,走路颤颤巍巍,拿东西时哆哆嗦嗦,见着人议论人,见着猪议论猪,见着狗议论狗,没有她们说不到的地方。她们什么都看不惯,常常发牢骚。她们一出门就要拿着小板凳,她们爱坐在板凳上晒太阳。如今,这些老婆婆有很多已经死了。那个爱说梅主人的瘦婆婆,几年前就入土了。我还记得她死在雨季,下葬时拉棺材的马车陷在泥里,老婆婆的儿孙们都骂死去的人不填和人,该哭的都不哭了。至于那个胖婆婆,她死没死我已想不起来了,反正我见不到她了。

金顶镇建在山冈上,所以河流不打镇子里过,要想看河,得一路跑下坡。夏天天热,我就很想在河水里打个滚。要是去不了河里,我就喜欢趴在井台上,那里也清凉。来挑水的人打上水来,总要洒出一些,洒出的水一股一股地跑,就像许多条蛇在爬,我爱舔这些水流。往往才舔几口,泥土就把水全给吃了,地上只有一道道的印痕。来挑水的多数是年轻人,也有像小哑巴那么大的孩子,他们挑不了满桶,就半桶半桶地挑。我喜欢听空水桶被下到井里接触到水面时的那“哗——”的声响,听了就觉得凉快。我常想,夏天时我要是能变成水桶就好了,天天都能下井,下了井上来又干净又凉快。有些女人这时节洗衣裳,就把洗衣盆搬到井边,打上清水洗,再把浊水泼了。我有时憎恨人的脏衣服,它们总是把好好的清水作践浑了。女人们在井边洗衣裳时爱“嘁嘁嚓嚓”地说话,谁家的猪一窝生了十几个猪羔,谁家的屋子漏雨了,谁家孩子的裤子破了没人补,谁家的猫偷吃了主人蒸的鱼,哪一片林地爱长蘑菇,哪家院子的葵花长得大,都是她们爱说的。她们说着说着就笑,我很纳闷到了井边的女人特别爱乐。除了我之外,偎在井边的还有牛和羊,她们有时也就指点着我们说上一气。她们最爱说我的话是:“瞧它热得老是伸着舌头,跟吊死鬼似的!”说牛呢,就是“把它晒得这个蔫巴呀,快吃烤牛肉了”!

现在,金顶镇没有水井了,家家的屋子都有管子往出放水,人们管那叫“自来水”。听说自来水就是从山下的河里弄来的。人可真能折腾,有井水不用,要喝自来水。那时的水井都被填死了,看不见了。可我是多么想念水井啊。我第二次见着梅主人,就是在水井旁。那时,她的大肚子不见了,显瘦了。她还是戴着那副大耳环,也拿来一盆衣裳洗。她一来,那些女人就不说笑了。她们飞快地洗了衣裳,回家了。井台上只剩下了梅主人。她见我热得厉害,就打了一桶水浇到我身上。她不知道井水有多么凉,好像冰雹在打我,我跳了起来,“嗷——”地叫着跑了。我边跑边抖搂身子,把水珠给甩开了。那些水珠就像苍蝇一样到处飞。我把自己跑得干爽了,又回到井台。这时,梅主人对我说:“我可没想作践你,是想让你凉快凉快啊!”她丢下手里的活儿,过来摩挲我。她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再加上她手指温柔的爱抚,我觉得幸福极了。我“呜呜”叫着舔她的手心。她揉搓我的耳朵,又用她的鼻子碰了碰我的鼻子。我的鼻子老是湿着,把她的鼻子也弄湿了。她在抚弄我的时候,那对大耳环随风摇晃着,就像飞到她肩头的两个大大的肥皂泡,美极了!我真希望她能一直在井边待下去,可她洗完衣裳就回家了。我不敢跟着她走,因为那时她还不是我的主人呢。

有时,我在井边待腻了,就会一路冲下山,到河边去。金顶镇的人管这条河叫“旺河”。我觉得人挺爱给一些东西起名字,比如有的牛叫“黑子”、“大头”、“青花”,有的狗叫“飞虎”、“小白”、“四眼”,有的猫叫“咪咪”、“小懒”、“花毯”等等。不过人不爱给猪、鸡、鸭、羊起名字。山呢,有山的名字;河呢,又有河的名字。连那一条一条的街,也是有名字的。我想人的记性不太好,要是不给什么东西起名字,怕是记不住它们的。

旺河边有大片大片的庄稼地,还有一片塔头甸子。塔头甸子下面是一个一个小水洼。塔头甸子就是一个一个连成一片的圆圆的草墩,看上去像是一群人头。甸子里有一种花常开,人们叫它“马莲花”,在我眼里是黑色的,可人们说它是紫色的。在河边玩耍的孩子最喜欢揪这种花,把它拿回去捣碎了挤出浆汁,当钢笔水来使,所以小孩子又管它叫“钢笔水花”。他们一弄这花,手就变黑了。小哑巴领着我采过两回马莲花,他回到招待所用花脸妈捣蒜用的石钵把花朵砸成泥,然后用纱布把浆汁挤在一个瓶子里,用支钢笔蘸着它写字。花脸妈骂小哑巴写的字没有一个是字,她是嫌他偷着用那石钵了。她再砸蒜时,那蒜泥不是白色的,成了黑的了。

旺河边有捕鱼的人、游水的孩子。当然,也有像我一样戏水的鸭子。鸭子多数是孩子们从金顶镇赶下来的,他们回家时,鸭子也就跟回去。有时,他们玩野了,丢了一两只鸭子的事也是常有的。这样的孩子回了家就会遭到大人的打。我觉得小孩子小时跟狗差不多,随便就能遭到呵斥和鞭打,等他们长大了,才真正变成了人。

我在金顶镇第一次尝到被拴的滋味,就是在旺河戏耍时惹的祸。有一天,太阳都落了,玩水的孩子赶着鸭子回镇子了,我仍然在河里游逛。我发现水底有一块长得像人的嘴巴的石子,小哑巴爱拣石子玩,把好看的摆在窗台上,我就想为主人把这颗石子叼出来。我向水底冲了两次,伸出嘴咬那石子,可每次它都从我嘴中滑落了。我很生石子的气,也生自己的气,怎么连块石子也弄不出来?我在河里扑通来扑通去,累得都分不清哪是岸了,想想自己的狗命要紧,就赶紧出了水,抖搂掉身上的水珠,穿过柳树丛回家。从旺河回家的路有好几条,都是像人的裤腰带那么细的小路。我没有叼出石子,生自己的气,就不走人走的路,我想穿过柳树丛回家。我甩着尾巴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柳树丛,那些柔软的枝条刮着我的脸。突然,我闻到了镇长的气味!凡是我见过的人,我都能闻出他们的气味,根据气味,我很快就能找到他们。人要是找东西得靠眼睛,我们呢,除了用眼睛之外,还可以用鼻子。我嗅着那股气味,找到了镇长。天啊,镇长正骑着个女人戏耍,他的裤子褪到腿弯那儿,露着个白白的屁股,正一起一落地叫着。他背对着我,看不见我。可那女人看见了我,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啊——啊——”地大叫着。我不知道她是因为看见我惊叫呢,还是镇长那一起一落的动作把她给弄叫的。这女人我见过,是粮店里卖粮的女人。她矮个子,扁平脸,走路时特别爱低头捡东西。空罐头瓶、线头、弯曲的铁钉,没有她不捡的玩意儿,所以她的手看上去总是脏的。我觉得镇长干的事也是我干的事,所以很高兴他和我在某些方面是一样的。他终于大吼一声不动了的时候,那女人指着我对镇长说:“柿饼!”镇长回头瞟了我一眼,嘴都气歪了。他一激动趔趄着站了起来,我看见了他腿间一丛黑毛下吊着的那个软绵绵的玩意儿,我快乐极了!镇长骂我:“你这条野狗,给我滚回招待所去!”卖粮的女人带着哭音说:“我说天黑了来吧,你非要现在,让它看见了!”镇长提上裤子吐了一口痰,说:“它一条狗,又不会说人话,它还能上你家告诉你家老爷们儿我把你给日了?!”卖粮女人这才哼哼唧唧坐起来穿裤子。她对镇长说:“这级工资该给我涨吧?”镇长不耐烦地说:“给你涨,给你涨,没老许的份儿了,这行了吧?”卖粮女人就笑了。

老许也是粮店的人。他脾气火暴,常常和买粮的人吵嘴。不过,他见了我倒是笑微微的,他爱对我说:“你不是受过训练吗?给我来个前滚翻吧!”

当天晚上,镇长就找来一条锁链,把我拴到招待所后院的一棵杨树下。花脸妈很高兴镇长把我拴上,她解气地说:“它一天到晚乱跑,没有一点狗的样子,早就该收拾收拾它了!”我的小主人急得“呜呜”哭,哭得鼻涕都流下来了。镇长对我说:“不教训教训你,你还以为自己是镇子的老大呢!”他这话使我明白,他是镇子的老大。我一条狗,什么时候有做老大的想法啊,真是冤枉!不过,我只被拴了三天,镇长就把我放了。他不放是不行的,小哑巴每天晚上都蹲在我身旁,连哭了三夜。过路的人听见他的哭声都说:“看小哑巴怪可怜的,把这狗放了吧。”镇长就跟人说:“它偷吃了坛子里的腌肉,拴拴它让它长长记性!”这真冤枉我啊,我只不过偷看了他裤裆里的那条肉,哪偷吃过腌肉啊!

我被放了之后,接连几天都到卖粮女人的家门口转悠,她一看见我就吓得关门。她那又黑又瘦的丈夫总是说:“小哑巴的狗怎么老爱往咱家跑?”这女人大约看出了我的报复心理,有一天她扔给我一个白面馒头,馒头里面还夹着肉。我美美地吃了它,不再去折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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