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丛林中(2)

作者:迟子建    更新时间:2020-06-09 13:37:56

我跟着黄主人他们徒步向丛林去了。

我们的队伍有四个人,一匹马,一条狗。那是匹很高的白马,它驮着许许多多的东西,如帐篷、支架、铁锹、炊具、食品等等。这些东西搭在它身上,使马看上去不像马了。

我走在最前面,黄主人、刘红兵、孙大海跟在后面,李优牵着马走在最后面。他们背着背囊,刘红兵还挎了一杆枪。

我们出发的时候,太阳还没出来。一开始,我们还有路可走,走着走着,树木越来越密,路就没了。没路之后,就由我在前方引路。我不知道方向,黄主人就指给我看。丛林里的树刚刚发芽,有一股香味四处飘扬,他们说那是松树的气味。林地上还有陈年的霉烂了的落叶和枯草。新草也出来了,还没长高。林地实在太柔软了,柔软得走起来十分吃力,不像那些硬硬的不长植物的大地,走起来非常轻松。我们把太阳走出来了,阳光在丛林中东窜西跳着。我想我和黄主人他们要是能变成阳光就好了,想去哪里,就能飞到哪里。

丛林里有一种花先开了,黄主人叫它“白头翁”。这花没有香味,看上去就像一个铃铛。他们说它是蓝色的,可在我眼里,它却是黑色的,树木也是黑色的。只有天,它是白色的。丛林里空气好,我们不时遇见大大小小的鸟。刘红兵背了一杆枪,一见了鸟就要打。黄主人总是制止他,说是除非断了粮,才可以打鸟。刘红兵说黄主人“死性”。孙胖子呢,他总嫌我领路快了,他跟不上。“你长着四条腿,我才长两条,怎么能走得过你呢!”他用脚踹着我说。他烟瘾大,可是春天的丛林是不能随便吸烟的,除非到了河边。孙胖子除了骂我之外,还要骂春天。他骂的时候,塌鼻子李优就笑。不过到了丛林深处,人们就管李优叫“小优”了,而我的“阿黄”的名字也逐渐叫开了。我还从未见过谁的鼻子像小优这么塌,那鼻子扁扁地贴在脸中央,侵占了眼睛、嘴巴所在的地方,让我觉得他满脸都长着鼻子。他牵着那匹结实的白马,称自己是“白马王子”。大家就笑话他,说他是“塌鼻子王子”。白马刚开始时不爱搭理我,要是休息时我趴在它身边,它就走向别的地方。我想它可能觉得自己冤屈,同样长着四条腿,它就要驮着东西,而我一身轻松。

一般到了有河流的地方,我们就停下来。小优这时候把马身上的支架卸下来,分别摆在几个地方,测量着什么。孙胖子先蹲在河边抽上一支烟,然后才过来帮小优绘图。一开始我不明白那些支架是干什么用的,以为是障碍物,让我跳过去呢,所以第一次见着它们时,我吓得腿都哆嗦了,我知道自己跳不了那么高。他们测量的时候,我就在河边喝水,那水真清凉啊,喝得我把路上走出来的汗都消了。黄主人很喜欢河水,每次他除了喝之外,还要把毛巾打湿洗个脸。不过他不让白马一停下来就饮水,他总让它歇上一会儿,等汗消了,才允许它喝。

我们第一天在丛林歇息时,太阳还没落山,林间亮得很。大家走得实在太累了,黄主人就同意休息了。他们选了一处地势较高又靠近河流的地方支起了帐篷。那帐篷比我在军营见过的要小,而且是圆的,像是落在大地上的一朵云。

第一次住在丛林的日子我永远忘不了。帐篷支好后,大家就把背囊放进去,然后划拉了一堆柴火,在河滩上点起了火。火上放个用铁条做成的支架,吊着一个铝锅,里面烧着河水。先前我还不明白为什么白马要驮那么多东西,到了歇息时,我才懂得这些东西的用途。他们要睡觉就得有帐篷,要吃饭就得用铝锅。我觉得人在这点上不如我们,我们睡觉可以对着月亮星星睡,不怕风和雨;我们吃东西熟的生的都可以,不像人吃起东西来那么麻烦。小优做饭的时候最多,铝锅、勺子、盐都是他教我认识的。他像教官一样喜欢训练我。有一次,他拿出一张画了许多曲曲弯弯黑线的纸,告诉我这叫“地图”。他把地图放在一棵树下,对我说:“阿黄,你去把地图拿来。”我就跑向地图,叼着它给小优。小优就对黄主人说:“这狗太聪明了,简直跟人一样!”

让我接着说第一天在丛林度过的那个夜晚吧。黄主人他们用铝锅煮了面条后,把吃剩的汤水给我,可我却觉得吃不饱。天已经快黑了,白马寻了一片草滩在吃草。我奔向那条白色的河,突然发现了河里游着鱼!我跃进河里,很快就捉住一条,站在水边把它活生生地吃了。生鱼的味道真鲜美啊,我吃鱼的时候,它的尾巴还使劲地摇,它肯定不愿意我吃它,可我饿呀!吃过一条,我又下河捉了一条,这条鱼比上一条要小一些,味道也不一样,看来不是一个品种的。吃饱了肚子,天已黑透了,帐篷旁的火显得越来越亮,就好像天上的月亮掉了下来。我知道人爱吃鱼,就又冲到河里,捉了条大鱼,把它叼给主人们。他们一见了鱼全都跳了起来,又唱又叫着,把鱼放到火上去烤。黄主人夸我本事大,说我既能在火车上捉住老鼠除害,又能在河里捕鱼为他们补充给养,实在应该给我挂个勋章。“给养”那个词我是第一次听说,当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等到在丛林里走了许多天后,我就知道它指的是什么了。至于“勋章”是什么,至今我也没弄懂,想必它不是个坏玩意儿吧。

黄主人他们吃了烤鱼,围着将熄的篝火说了会儿话,就进帐篷睡觉去了。白马吃足了草,静静地垂头站在帐篷背面,像是想什么事情的样子。我觉得它很奇怪,睡觉时不趴着,就那么站着睡,它的腿难道就不累吗?我守在帐篷的入口处看着天上的星星,觉得丛林实在是太大了。那一棵一棵的树相挨相挤着,就像人和人拥抱着。我想大地跟天一样了不起,从天上能飞下来阳光,而从大地能升起一棵一棵的树。大地是怎么把这无边无际的树弄出来的,我真的想象不出。我爱幻想的毛病就是在丛林里落下来的。

我觉得人在一些方面比不上我们,比如人睡觉要睡整整一个夜晚,而我呢,睡一会儿就精神了。夜晚有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我。春天的夜晚总是有风,风不太大,树被吹得只是微微摇着。有一种鸟在这个时刻爱鸣叫,叫得像流水声一样。帐篷里传来主人们的呼噜声,当然,还有他们放屁和说梦话的声音。

几天之后,我就习惯了丛林生活。我们总是天刚亮就出发,太阳落山时才支上帐篷休息。黄主人他们在傍晚时总要在纸上画一些东西。我凑过去看了多次,不懂那是什么。我猜他们也许在记哪一棵树生病了,哪一条河水好喝。生病的树还真不少,它们有的弯着腰在风中咳嗽,还有的干脆就躺倒了,树心让虫子蛀空了。林子越密的地方,病树就越多。而河水好像从不会生病,虽然它们有宽有窄,有曲有直的,但总是“哗啦啦”地流着,流得那么高兴。看到病树,我就会回头望望黄主人他们。他们并不心疼那树,有时还坐在横倒着的树上歇息。没有多少天,我就认得了丛林中哪些是树,树中哪些是松树、杨树、白桦树、椴树、水曲柳、枫桦树;哪些是荆棘,哪些是花朵。

丛林里荆棘很多,尤其是靠近河谷的地带,那些矮矮的柔软的带刺的东西缠绕在一起,走起来十分困难。孙胖子个子矮,他的脸老是被荆棘划破。我呢,插个空就能钻进去。还有白马,你们别看它有好几个人那么大,又背着那么多东西,它穿过荆棘时倒是格外灵巧,总是能几下就把刮着它脸的荆棘给踏平。这方面人可就比不上我们了,他们通过荆棘时笨笨磕磕的,刘红兵抱怨这些荆棘就是丛林的网。那时,我还不知道网是个什么东西,后来活久了,听见和看见的事情多了,就知道网和鱼是一对冤家。

春天的丛林还有一种花开得哪儿都是,它叫“达子香花”。它叶子香,花朵繁盛,每枝都有不知几十朵花。有的花是单朵单朵地独自开,有的三朵五朵地挤在一起开。这花跟星星一样明亮和白净。他们说这花是粉色的。黄主人他们喜欢撸下花朵沏水喝,我则直接把整朵整朵的花吞进肚子。这花真甜啊。要是在丛林中渴了,而又没有找到河流,我就吃花朵来解渴。黄主人他们挎着水壶,可他们从来没让我喝过里面的水。

夏天来临的时候,我有一次救了黄主人他们的命,从那以后他们对我更加好了。

一般来说,有雨的日子,我们就待在原处。主人们在帐篷里讲笑话,我则在帐篷外观察动静。他们一讲笑话就要对我说:“阿黄,我们讲笑话,你放哨啊!”一开始我不懂什么是“放哨”,听他们叫我,我就摇着尾巴进帐篷。后来我发现,我一进去他们就把我轰出来,几次下来,我明白了“放哨”就是让我在外面看门。我很生气,他们为什么不让白马放哨,单单指定我呢?有两回,我就离开帐篷,在雨中东窜西跳着,想找东西出出气。最倒霉的要数蚂蚁了,那一次我在树洞旁踩了它们的老窝,不知死了多少只蚂蚁。还有一回我追一只松鼠,眼瞅着要追上了,可它大尾巴一扫,上了一棵直溜溜的杨树。我就在树底摇那棵树,想把它晃悠下来,可松鼠却美滋滋地稳稳地待在上面。我一生气,就用爪子刨那棵树,想弄倒它,哪知道它的根那么多,刨也刨不完。我的爪子疼了,杨树却连歪也没歪一下,你们想我该有多么气愤了吧!我恨松鼠,恨黄主人他们,如果他们不讲笑话,我能和一只松鼠斗气吗?

笑话是个什么玩意儿,只有人才懂。我有两次贴着帐篷听笑话,可一句也听不懂,不知道话有什么好笑的。我想白马也听不懂笑话,它什么表情也没有。他们的笑声比雨声还要大,尤其是孙胖子的,跟雷声一样响。每回听完笑话,他都要捂着肚子“哎哟”地叫,说是笑疼了肚子。我只知道人受了伤会疼,不知道笑话也能让人疼,看来笑话有时跟刀子一样,容易伤着人。

那天下着雨,天也快黑了,我听着帐篷里一阵比一阵响亮的笑声,心烦极了,就跑到帐篷背后去啃桦树皮玩。这种树的皮毛茸茸的,很软,主人老是撕了桦树皮用它来引火。我刚啃下一小块,空中突然“轰隆——”一声巨响,雷跑出来了!我见先前还站在帐篷后面的白马跳了起来,只要一打雷,它就受惊跑了,不过它跑不远,很快就会回来。那天的雷是我听过的最震耳的了,我觉得脚下的林地好像都晃悠了一下。雷声刚过,只见帐篷后面的一棵树突然歪了身子,树根发出“咔——咔咔——”的响声。那是棵松树,又粗又高,它正往帐篷那里歪去!我马上反应过来即将发生什么事情,我冲进帐篷,“汪汪汪”地大叫着,咬着黄主人的裤脚往出拖他。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相跟着出来了。我们才出帐篷,“咔嚓——”一声响,大树砸在帐篷上,刚才还有模有样的像颗圆果子一样的帐篷,立刻就被砸扁了,真的比小优的鼻子还要扁。如果他们再磨蹭一会儿出来,都得被大树给压在身下了!孙胖子吓得当时就“妈呀”一声瘫倒在地上,刘红兵则俯下身紧紧地抱着我的狗头叫“恩人”。黄主人呢,他又一次提出回到城市后要给我申请一个勋章戴上。我其实不太想把什么东西戴在身上,因为它会让我想起拴过我的铁链子。

从那以后,如果晚上不能在河谷周围歇息,黄主人他们在山林中就注意了支帐篷的位置,只要周围有根部朽烂的大树,肯定要避开它;而且,雷雨天的时候,他们并不总是待在帐篷里了,他们常要出来看一看。一旦他们看见了我和白马,就会很放心地回帐篷了。由于白马听了雷会受惊,后来主人在有雨的天气就把它拴在树旁。我曾捉过鱼叼给它,可它对我直摇头。它不吃鱼,它只是吃草。那么个大东西吃草就能活命,还那么有力气,使我对草和它都满怀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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