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丛林中(1)

作者:迟子建    更新时间:2020-06-09 13:37:37

我是乘火车离开城市的。那是春天,树又开始长叶子了,鸟儿也叫得勤了。训练我的教官脱下了棉衣,看上去就好像瘦了一圈。我觉得春天就像只馋猫,把大地上的积雪和人身上的棉衣统统给吃了。教官一年四季总是穿一种样式的衣服,只不过冬天穿肥大的,夏季穿瘦小的。我几乎没见他笑过。他就住在我们隔壁,我常常能听见他打嗝的声音。

我有七八个伙伴。但这些伙伴不是固定的,有的时候突然有那么一天,教官领来了陌生人,就会带走我们当中的一个。老伙伴走了之后,很快又会来新的。新伙伴大都比较年幼,它们好叫好动,特别能吃,一天不知要拉多少回屎。被人领走的老伙伴,大都是高大威猛的。老伙伴一走,我都会难过好几天,吃不下食,跨越障碍物时腿会发软。因为我渐渐明白,越是练得好,就越容易被人给领走。所以只要走了一个老伙伴,我在接下来的训练中就满腹怨气,有时故意违背教官的指令。他让我跳上墙头把一条毛巾叼回来,我偏偏朝一棵树冲去,用爪子挠树皮,挠得树起了疤痕。他让我奔向第一块砖头,我偏偏跑向第七块,气得教官的嘴都歪了。我觉得人生气了很有趣,有的跺脚,有的喘粗气,有的咬牙齿,还有的耸鼻子。教官生气了爱歪嘴,我就想他要是这时候喝水,水还不都得流出来啊。

在训练场上,我们最怕来陌生人。陌生人一来,我们其中就有倒霉的了。不过我们明白最终去哪里自己说了不算,让你走,你就留不得。

我的第一个主人来领我时,我正趴在树荫下想着阳光。我想阳光真是了不得,它从天上来,什么都看得见。每到出太阳的日子里,屋顶上有阳光,障碍物上有阳光,教官身上有阳光,我的伙伴们身上也有阳光。看来阳光比我们跑得快,它哪里都能去。只是我搞不明白,为什么阳光跑起来没有声音,而我们一跑起来就带着声音呢?

我在想着阳光的时候,教官陪着一个陌生人走了过来。陌生人很瘦,比教官高出许多。我知道要出事了,马上站了起来。陌生人指着我说:“这狗漂亮,精神头也不错,就是它了!”

教官俯下身,捧着我的头摩挲了许久。他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地摸过我,我感动得眼里充满了泪水。陌生人发现了我的泪水,就对教官说:“这狗我是领对了,多仁义啊,带着它进丛林我们是不会吃亏的!”

我跟着第一个主人走了。我每走几步就要回头望一望教官和我的那些伙伴,教官冲我摆着手,那手就像长在他身上的树杈一样,而我的伙伴一直在“呜呜”地叫。那“呜呜”的叫声听起来就像冬天深夜的风声。

我的主人姓黄。我在他家待了两天。一进他家门,他就奔到柜子前,把一个砖头般大的东西给鼓捣响了,当时把我吓了一跳,我不知道那是收音机。心想这东西又没长舌头,它怎么能说出人话来?

黄主人的屋子很乱。床上的被子揉成一团。地上有废纸、果皮、纽扣、空罐头盒、铅笔等东西。柜子上堆的东西更是杂七杂八的,有酒瓶、盘子、筷子、书、袜子、钟表等等。在窗前的地上,放着两个背囊,黄主人不时地把牙刷、毛巾、本子、眼镜等东西装进去。只要他关了收音机,他就会和我说话。他说得最多的一个词是“火车”。我知道“火”是什么,因为教官让我们从火堆上跳跃过,火能把东西烧成灰,又能在冬天时让人取暖。“车”的含义我也懂,就是带轮子的能在路上跑的玩意儿。“火”和“车”放在一起是什么,我就不懂了。不过两天之后我上了火车,就明白它是什么了。我见过军营里那些长条形的帐篷,火车其实就是一个会跑的帐篷。

离开黄主人家的前一夜,有个胖姑娘来了。她一进门看见我,就吓得往出跑。黄主人在她背后喊:“它受过训练,不会咬人的,你进来吧!”那姑娘这才哆哆嗦嗦地进来了。她坐在炕沿上,看着那两个背囊,看着看着就哭了。黄主人说她:“你哭什么,我这又不是去送死!”可她还是哭。黄主人大概讨厌哭声,他皱着眉说:“你来这里就是为着哭的话,你就走吧!”他这一说,她就打个寒战,不哭了。她让黄主人进了丛林注意不要让蛇咬了,不要让熊给舔了,晚上睡觉时别忘了在帐篷外点一堆火,以防备狼的袭击。黄主人则对她说,我走了之后你要守规矩,不许和别的男人往来。要是我活着回来,咱们就结婚。他这一说,那姑娘又“呜呜”哭了。那时,我还不懂什么叫结婚,后来我在金顶镇住久了,就明白结婚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要天天睡在一起了。那时,我没见过熊和狼,只是在训练时见过蛇。教官掐着蛇头把它当鞭子一样地甩,我就明白弄死蛇时要一脚死死踩住它的头,让它不再会喘一口气。至于“丛林”,我更不明白那是什么。听他们的口气,好像丛林是个令人害怕的地方。不过真正到了丛林后,尽管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我还是喜欢上了丛林。我想跟你们说的是,一条狗要是一生中没去过丛林,那就是白活了!

 我第一次见着人和人亲热,就是在黄主人家。他脱下上衣和裤子,只穿条短裤,去扯那姑娘的衣裳。那姑娘一边推他,一边悄悄解自己衣裳的扣子。后来她脱掉上衣,光溜溜地面对着我时,突然“哇”的大叫一声,带着哭腔让黄主人把我赶走。那时,我正被她胸前长的一对像馒头一样的东西所吸引,因为那以前我还没见过女人长这东西。我想那是什么?是故意挂在胸脯上的他们的晚饭吗?黄主人对她说:“狗有什么可怕的,它又不会说出去。”姑娘捂着那两个圆鼓鼓的东西说:“你不把它关在门外,我不干!”于是,我就被主人一脚踹出门外。隔着门,我听见一阵一阵的叫声,有主人的叫声,也有那姑娘的叫声,叫声一会儿高,一会儿又低,我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要这么大呼小叫的。我想他们也许是在互相咬,我们互相咬的时候,也是要叫的。我以为这种叫声要响很久,可是它很快就消失了。等我被允许进屋时,他们又穿上了衣服。姑娘坐了一会儿,摆弄着桌上的收音机,收音机“吱啦吱啦”地响。黄主人对她说进丛林带这玩意儿没用,什么台也收不来,让姑娘抱回家去听。姑娘说:“我抱它回家,我妈不就知道我和你好了吗?我不能拿!”黄主人抽了一下嘴角,说:“你妈管得太宽了,姑娘是越管越出事的。”那姑娘用手指弹了一下我主人的脑壳,说:“别胡说。”黄主人说:“不是吗?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说着,又去扯她的衣服。姑娘急了,她说:“有完没完啊?!”

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见过那姑娘。不过我能记住她。第一次看见她胸脯的惊奇感就像我第一次听见雷声一样难忘。我记得,黄主人和她分别时,亲了她好长时间。

我们是下午上的火车。火车上到处是人和行李。有的人没座位了,就坐在行李上。一上火车,就有很多人反感我。抱小孩的妇女说我可能会咬掉孩子的小鸡鸡,带着腊肉的人则说我可能会偷吃了那肉。还有一些人,嫌我身上有股味,干脆用手绢把鼻子给掩住了。有一个老头,硬说他的头发痒,说我把跳蚤传染给他了。其实他根本没有多少头发了,跳蚤怎么会找这样的窝呢?再说,我身上并没有跳蚤。黄主人见大家对我指点个不休,就拿出一张纸来给那个被人称为“列车员”的人看,说我是去北部丛林协助森林勘探的,让他在火车上行个方便。

黄主人和列车员交涉的时候,火车窜动了几下,开了。我仰头朝车窗外望去,只见一根一根的水泥柱子和站台上的人一闪一闪地消失了。渐渐地,我能看见树木、庄稼和河流了。它们就好像长了脚,向后飞快地退着。黄主人和另外三个男人汇集在一起,他们见了我都要拍拍我的脑袋或者拎拎我的耳朵,对我很友好的样子。不过没有多久,我就被轰出装着人的车厢,到了一个看不见阳光的装满了行李的地方。大概怕我乱翻行李,我被拴上了铁链子,那是我第一次戴它。见不到阳光,又看不到窗外飞来飞去的树木和庄稼,我对火车上的人起了反感。我趴在角落里,听着“哐当——哐当——”的火车奔跑的声音,猜想火车长着多少条腿,才能驮着这么多人走。晚上,黄主人给我送来食物,一堆馒头渣,半盆菜汤,我只吃了少许。我很哀伤,想念教官,想念我的伙伴,我不知道火车要把我送到哪里去。我戴着项圈的脖子十分难受,喘气很费劲。他们怕系不牢我,拴得太紧了。

火车“轰隆”了一夜之后,停了。黄主人卸下了我的铁链,领我下车。天亮了。下火车的人都在打哈欠。人们背着大大小小的旅行包,没精打采地走着。我听着人的脚步声,觉得奔来奔去的人们很可怜。

我记得我们出了一个铁门,进了一家闹哄哄的饭馆。黄主人他们四个人要了些吃的东西,我一边吃他们给我的窝头,一边看护主人的那一堆旅行包。之后,我们又上了火车。不过这个火车不大,车厢里没有长椅子,都是短的,乘车的人也少。我这回没有被拴上铁链关在黑屋子里,这使我很高兴。火车上的人对我很友好,有的给我饼干吃,有的给我花生吃,还有一个光头男人举着酒瓶让我喝酒。为了报答他们对我的友好,我在过道上给他们展示自己的本领,把两条前腿勾起来直直地站着,站得跟人一样高;要不就把身子紧紧地盘成一团屎的模样,逗得大家笑个不停。黄主人为此很得意。他就在火车上教我认识我在丛林中要跟随的另外三个人。那个爱眨巴眼的塌鼻子男人叫李优;嘴里总是不停地嚼着东西的瘦男人叫刘红兵;而爱说爱抽烟的胖子叫孙大海。这几个人上了火车后,就从一个小车上拿了一堆吃的东西,花生米、啤酒、香肠、咸菜。他们拿这些东西,只给推小车的女人一张纸。那纸上有人头像。我想这样的纸真神奇,能换来吃的东西,后来我知道那是钱。黄主人他们把车窗打开,凉飕飕的风灌进来,很多人咳嗽起来,他们就又把它落下了。黄主人指着窗外说:“看,背阴山坡的雪还没化呢,这里跟我们城市比起来,起码要晚一两个节气!”这时,我才反应过来,我原来待的地方叫“城市”。教官曾经有几次把我们带出去遛街,我见到处是房屋、街道、行人和汽车,噪声很大,看来一个大而又乱糟糟的地方就是城市啊。

火车开得很慢,窗外到处是树,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树。有的时候还能看见一群一群的鸟。黄主人他们买了吃的东西,很快就启开酒瓶喝酒了。他们喝多了就唱歌。我呢,被一个厨子给领进餐厅,吃了一根肉骨头。在那里,我还在做饭的炉台下发现了一只老鼠。我捉住它,当场把它咬死。厨子很高兴,送我回主人那里的时候,就把我的战利品用纸裹着拿了去。厨子一抖搂出死老鼠,喝酒的人就个个作呕。我那时才明白,人是非常厌恶老鼠的,难怪很多人家都要养几只猫呢!火车走走停停,每停一下,就会有几个人下去,而上来的人却极少,车厢越来越空。到了最后停车时,那节车厢只有黄主人他们四人了。

我们下火车时天已经黑了。有两个人来迎接我们,他们帮黄主人他们提着行李,指着我问:“它是什么品种的?”黄主人回了一句话,不过我忘了是什么了。让我忘不了的是那顿晚餐,我喝了一盆肉汤,舒服极了,真想到户外撒欢。黄主人他们个个都喝醉了,黄主人吐了。李优骨碌到了饭桌底下,“呼呼”地睡了。刘红兵呢,他唱个不休,边唱边拍巴掌。而孙大海醉得一个劲儿地吃烟头。陪他们喝酒的那两个人不停地竖着大拇指说我的主人们:“了不起,够意思!到我们这里来的人,喝倒了才算是朋友!”

我们在那里停了两天。那两天中,我就待在一家杂货铺里。那儿的女主人很喜欢我,她老是用梳子给我梳理身子。她还在我的前爪上拴了一只铃铛。我只要一动弹,铃铛就响,她就“哈哈”地笑。她家有一条狗,个头不高,眯缝眼,不漂亮,但性情很温和。它看上了我,老是围着我转。于是我就在杂货铺的门前,美美地和它嬉戏了一番。我在和它寻欢作乐的时候,女主人“哈哈”地笑着,她说:“这公狗这么漂亮,我家母狗要是揣上它的崽子的话,一定错不了!”她还对黄主人说,等你们从丛林回来,就把它卖给我吧!黄主人说:“丛林里到处是野兽,它没准成了狼和熊哪一顿的晚饭,能不能活着回来难说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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