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瓦酒馆(7)

作者:迟子建    更新时间:2020-06-09 13:36:48

我又梦见梅主人了。她在梦里只有一颗像太阳一样又圆又大的头,胳膊和腿都不见了,就像结的一颗大倭瓜一样。可我一眼还是认出她来了,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叫我“旋风”,一听她这么叫我,我就想偎到她脚下。可她只是一颗人头,没有脚。不过她的大耳环还在,那耳环一动不动的,想必梅主人去的那个地方没有风。没有风好啊,梅主人就不会咳嗽了,她着了风特别爱咳嗽。她一咳嗽,那副大耳环就晃来晃去的,跟人喝醉了酒似的。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梅主人不见了。梦就是这样子,闭着眼睛时它来了,一睁眼睛它就没影儿了。

傍晚了,拍电影的人回来了。他们吃完了饭,有不少人坐在石桌旁说话。他们边说边笑,准是在讲什么笑话。“笑话”我听人不止一次讲过,人都笑得“哈哈哈”的,可我却不觉得那话有什么好笑的。所以我没成了人,成了一条狗。很多人都不知道我能听懂多半的人话。我出生两三年后,就能懂不少人话了,这都是教官教给我的。我之所以没把他当成自己的主人,是因为他经管着好多条狗,我只是其中之一。他教我们人话,教我们跨越障碍物,教我们寻找东西等本领。也许因为他是教我们的人,人们都叫他“教官”。他在让我们越过土堆或者是两只摞在一起的板凳的时候会说:“越过障碍!”他还教我查数,通常是在地上摆十块砖头,从头到尾地教我们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有一段时间,他每天都要花费很长时间教我数这十块砖头。为了测验我,他常常喊出“六”或者“九”,这样我就得奔向第六或者第九块砖头,我在查数上没出现过差错。因为会查数,我才知道赵李红是我的第六个主人了。

我钻出被窝,晃晃悠悠地走向灶房,我有些饿了。坐在石桌旁的那个叫“主任”的人发现了我,他叫道:“哎,你们帮着看看,这条狗怎么样?我看它还不错,挺温顺的!”

“它老了,没力气汪汪了,能不温顺吗?”那个被导演捏过脸蛋的女演员细声细气地说。

“你是说我还年轻,有力气冲你汪汪?”主任说。

女演员说:“你敢!”说完,她就笑了。

我在这伙人的笑声中走进灶房。只要不是冬季,灶房的门总是敞开的。我刚迈进门槛,就发现有一只老鼠在红厨子脚下窜来窜去的,这实在太令我愤怒了,我不顾一切地奔跑过去,捉拿老鼠。老鼠很狡猾,它溜到墙角去了。我能看见它溜走时得意摇晃着的小尾巴。那小尾巴就像蚯蚓一样,我真想一口把它咬住。我这一闹非同小可,把红厨子给吓着了。他对白厨子说:“这狗是不是疯了?一进来就奔我的腿来了!”听他这么说,我连忙“汪汪汪”地叫了几声。我的意思是告诉红厨子,有老鼠在灶房出入了。白厨子正在揉面团,他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说:“连熟人都咬的狗跟狼有什么区别?我看应该把它勒死吃肉,老狗大补,多浪费点柴火便是!给它多加点花椒、大料和辣椒,味道一定错不了!”白厨子吧唧了一下嘴,似乎已经把我给吃到肚子里了。

我“呜呜”地低声叫了几声。白厨子又说:“你用不着那么可怜巴巴地叫,好像你受了委屈,谁把你冤枉了似的!”

我只能从红厨子的脚下钻出来。我伤心极了。一方面为自己没有捉住老鼠而难过,另一方面是红厨子没领会我的举动。难道他们都没有看出灶房在闹老鼠吗?我真希望有只老鼠能蹿到案板上去,让红厨子白厨子眼睁睁地看到。可是老鼠不是玩意儿,它们只喜欢在阴暗的角落跑来跑去,从不主动暴露在人面前。我暗下决心,一定要竭尽全力捉住一只老鼠,让他们看看。我又趴到火炉旁了,这一段我总喜欢待在那里,因为那儿暖和。我刚舒服了一小会儿,白厨子就叫道:“看看,又跑到火炉那儿烤火去了,这条老狗!”他刚说完,赵李红就进来了。

白厨子对赵李红说:“这狗刚才疯了一样冲进来,在红厨子脚下瞎咬了半天!”

赵李红说:“它准是看见什么了,狗不会乱叫的。”

“它看见了什么?这里能有什么?它除非看见了鬼!”白厨子揉着面团,他的身子左摇右晃的。

“没准它发现了老鼠!”赵李红说,“它过去可是捉老鼠的能手!”

“它把猫的活干了,它算什么好狗?多管闲事!”白厨子说。

赵李红笑了。我的主人一笑,我就是可以被原谅的了。赵李红今天没穿花衣裳,不过她这件衣裳很紧,把她包裹得像根细香肠。而且,她衣裳的领口到处是褶皱,好像让无数人的手给揉搓了似的。我刚来酒馆的时候,曾经在藤萝架下听见白厨子和陈兽医议论过赵李红。白厨子说:“她年纪轻轻就有这么大的家业,我们这伙人还得给她打工,真是白活了!”陈兽医就说:“她跑南方这几年能干什么好勾当?她说是卖服装发了大财,谁信?准是当‘野鸡’去了!”白厨子说:“她一身的骨头,搂她睡觉还不得硌着自己?”陈兽医说:“这你就不懂了,有喜欢胖的,也有喜欢瘦的,现在瘦女人吃香!”他们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副看不起人的表情。“野鸡”我听金顶镇的人说过,这个词似乎跟女人有关系,因为总是男人在生气时骂女人:“你个野鸡婆!”这话看来不太好。我还见过能飞的野鸡,它尾巴长长的,身上的毛深浅不一,挺好看的。黄主人他们在丛林中用枪打死过野鸡,然后弄一堆火来烤着吃,它被烤在火上时的香味可真是好闻啊,我不止一次吃过它们的肉。我不明白“野鸡”到底指的是什么,是飞在林子中的那个带翅膀的东西呢,还是女人?

一旦想起过去的事情,我就听不见灶房的声音了。这时候,我脑子里回响着的都是过去的话语。等想完旧事,我才能听见红厨子他们说话的声音,他们商量着吃什么“宵夜”。说是有人睡得晚,不吃点东西睡觉肚子空得慌。“宵夜”这个词是我到青瓦酒馆后才听说的,以前金顶镇的人从来没有用过它。这词想必是赵李红从外地带回来的,因为她说的次数最多。一开始我不明白“宵夜”指的是什么,后来渐渐琢磨透了,因为一说“宵夜”,他们就要忙活饭,而这饭做出来时又都是月亮升到天中央的时候,我就明白“宵夜”是半夜三更吃的饭。在这点上,人跟马一样,马在半夜要吃草料。草料算不算马的“宵夜”呢?

 我听见一阵脚步声飞进灶房。不是一个人的脚步,那声音很杂乱,起码是两三个人过来了。这些人里一定有陈兽医,我闻到他的气味了。他身上总是有股酸味,好像他天天用泔水洗脸似的。

“那狗真的在这里!”陈兽医第一个走了进来,指着我,对跟在他身后的主任说,“我没说错吧,它在这里烤火呢!它老了,都要走不动路了!”

“导演说剧中要的就是一条老狗!”主任说。

“你前些天不是说要年轻的狗吗?”陈兽医说,“我都跟好几户人家打了招呼了,那些狗个个漂亮,跑得快,哪个都比它精神百倍!”

“它有多大年龄了?”主任指着我问。

赵李红说:“我十来岁时它就在了,它少说也有十七八岁了!”

“一条狗最多能活多少年?”主任问陈兽医。

“最多也就二十年!”陈兽医说,“一般的狗活个十一二年也就差不离了,这杂种倒是能活!”

他当着我主人的面说我是“杂种”,赵李红很不高兴,她说:“我看杂种比纯种的好!纯种的没人要,杂种却能找到人家!”这话听起来有些难懂,但我大体能明白主人是在为我开脱,因为陈兽医气得嘴唇哆嗦了。他说:“我就是不想找媳妇,要是找,能找一火车!”大家都笑了,赵李红笑得最亮堂。

主任对陈兽医说:“剧情要求这条老狗慢慢地死去,得给它下点**,让它走起来摇摇晃晃的,最后倒在林地上。你能掌握好下药的量吧?既不能让它迷糊得一家伙瘫倒,又不能让它比平时精神!”

“我干了一辈子兽医了,连**都下不准,我还能在金顶镇混吗!”陈兽医撇了一下嘴,用手甩了甩长袍的袖子。那袖子很长,把他的手心手背都盖住了,只能看见袖子下面的那两排手指。陈兽医的手指又细又长,就像干树枝一样,我老想这手指能用来引火。

赵李红说:“让它上电影,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你们拍一个镜头要重复好几遍,给它下了药让它也演好几遍,它明白吗?能挺得住吗?”

陈兽医咧着嘴说:“你这么心疼它,就换别的狗吧。王烧饼家的狗也是条老狗,比它漂亮多了!”

赵李红生气了,她说:“王烧饼家的狗比它漂亮?你说出来谁信啊?那狗的眼睛都快瞎了,你给它扔根肉骨头它都看不见!”

主任说:“就用它了!你们不是说这狗年轻时救过人吗?这是条英雄狗,应该上银幕的。等它死了以后,它在电影上还活着,这不是很好吗?”

赵李红说:“对,让它上电影,也算给我青瓦酒馆做广告!”

“金顶镇的人知道它是青瓦酒馆的狗,外地人谁认识它?”陈兽医说,“再说看电影都为了看人,一条狗在里面闪一闪,谁能记住它哇?”陈兽医说完,看见案板上有一把菠菜,他就不满地对红厨子说,“晚上我说要吃粉丝菠菜,你们说没有菠菜,这不是菠菜是什么?”

红厨子笑了,说:“你说的那时辰,菠菜还在地里长着呢,等你吃完饭出了门,这菠菜才长出来,我这是刚把它们拔出来!”

大家都笑了,这次笑得比刚才更热闹。

“行,就定它了!”主任对赵李红说,“到时多给你算两顿饭钱,算是这狗的出场费了!”大家更加起劲地笑,主任又把头转向陈兽医,“到时就看你的了!”

“放心!”陈兽医说,“我保证让它演得符合你们的要求!”

主任和陈兽医走了。赵李红没走,她对红厨子说,以后不要买绿豆粉条,根本煮不住,进了锅就成了糨糊。这时,大财进来招呼赵李红,说导演要找她商量点事,赵李红就出去了。

灶房又剩下了红厨子和白厨子。红厨子切了一片肉甩给我,说:“你能耐啊。陈兽医天天要上镜,跟了这么多天也没捞着一个镜头。你呢,不费吹灰之力就要上电影了!”

“它这么老了,要是**下重了,还不得要了它的命?”白厨子说这话的时候,满面带着笑容。他那表情说明他很想让我死。我死了,就更没谁监视他了,他可以放心大胆地从灶房往出偷东西了。

我的主人就在笑声中把我交给拍电影的人了。我想自己落到陈兽医手里是没有好结果的,我从他看待我的眼光中能感觉出来。我有说不出的悲哀。看来那天是白舔赵李红的脚面了,她并没有领会我的意图。我走出灶房,回到窝里。这时,天已经很黑了,风起来了,我听见风铃在响。那声音在夜晚时听着可真动听啊。酒馆里传来说笑声、打麻将的声音。人们是多么快乐啊,没谁知道我的忧伤。既然我要死了,就更得想想那些旧主人了。这些年来,我经历了许多事情,它们之中有一部分我忘记了,但大部分我还记得。我想那些还记得的事。那些已经死了的旧事,一想就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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