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瓦酒馆(5)

作者:迟子建    更新时间:2020-06-09 13:36:07

天晴了。拍电影的人又离开青瓦酒馆了。一群男女上了一辆客车。这客车是他们自己带来的,它停在酒馆前面的空场上。清晨的时候,我见一群鸟落在车上,它们拉了一些屎在上面。我听见司机在骂:“这些破鸟,把屎拉在车上了,真该把它们捉了,扔到油锅炸了下酒!”

 我讨厌人这么跟鸟发脾气。人对待我们这些动物,总是居高临下的,动不动就骂。牛要是耕不动田了会挨骂,鸡要是下蛋不勤快了也会挨骂,猪要是膘长得不肥了要挨骂,而羊要是绒毛长得不厚了也会挨骂。像我们这些狗呢,万一晚上没有看好主人的家,使主人家丢了东西,也一样会挨骂的。我觉得人这样对待我们很不好,因为我们没法还嘴骂他们。我们靠给主人卖力而活着,似乎天生就该受气的。

我眯着眼睛趴在藤萝架下。陈兽医吃完早饭跟着拍电影的人走了,所以酒馆很清静。赵李红又换了一件花衣裳,这件花衣裳的图案就像水纹一样,让我觉得它刚从河里被捞出来。昨晚住进来的两个客人还没有走,赵李红说他们是来找文医生的。文医生已经到土里去了,他们如何找得到?

这些天我老是想起我的旧主人。往往是一个还没想完,又想起另一个了。想谁都想得不连贯。有时,我还在梦里见到他们,他们全都是活着时的样子,有说有笑的,看来梦果真是假东西。我记得金顶镇的人要是说什么人干事干不成,就会撇着嘴说:“做梦去吧!”还有的说:“见鬼去吧!”小哑巴跟我讲过鬼,他说人要是死了以后没有升天,就是入地见鬼去了。他说那些活着时没做亏心事的人,死后就去天上了。我只见过鸟往天上飞,从来没有见过人往天上飞,可见升天的人少得可怜,死去的人大都“见鬼去了”。小哑巴还对我说过,下雨阴天的时候,太阳也在天上,可惜我们看不到。他说云层的下面是雨,而上面是太阳。云层下面阴,而上面却晴朗。我看不到云层上面的东西,也就不知道下雨时会不会有太阳。照我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事。

大财从鱼市提着一网袋鱼回来了。那鱼有的还活着,尾巴一甩一甩的。他见我很舒服地趴在那里晒太阳,就有些愤愤不平地说:“我还不如死了托生条狗呢,用不着这么起早贪黑地干活了!”大财最爱发牢骚,他一干活就不高兴。可赵李红说他“就是干活的命”。大财顺脚踹了我一下,我“哼”了一声。大财就说:“你哼个屁!我踹你这是抬举你呢!”他的话恰好被出门倒泔水的红厨子听见了,红厨子说大财:“你欺负这老狗干什么?它再活还能活几年?”大财说:“我踢它怎么了?它在酒馆就是吃闲饭的!”红厨子说:“你跟它计较丢人不丢人?”大财叹了口气,说:“我对它够好的了,我看它老是害冷,还想给它的窝里铺张毡子呢,可赵李红不干!”红厨子笑了,对大财说:“快去刳鱼吧,一会儿得把这鱼过油,做鱼段!”红厨子提着满桶的泔水晃晃悠悠地出去了。大门外有一个排水沟,是专门倒污水的。酒馆倒的污水总是掺杂着油腻荤腥的东西,所以老是有猫在那出没。大财进了灶房,红厨子也很快提着空桶回来了。红厨子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说:“唉,你真的是老了!人活到快二十岁时正年轻,你呢,却要走到头了!”

“走到头”的意思我明白,就是“死”。我不怕死,我见过的死太多了。有人的死,猪的死,狗的死,鸡的死,还有花和草的死。死算什么!最平常的是蚊子和蚂蚁的死。人走着走着路,就会把那些在路上爬着的蚂蚁给踩死。蚂蚁死得慢,它被踩扁了还抽动身子,看了很可怜。蚊子呢,别说是人爱拍死它们,就是牛马也喜欢吃掉它们。也难怪要把它们弄死,它们叮住人就不放,而且专爱往人的脸上叮,不整死它们行吗?我咬死过老鼠,也踩死过虫子。有一回,我和小哑巴送小唱片去大烟坡,遇见一只兔子,我捕住它,真想把它咬死带给文医生。可那兔子在我身下哆嗦个不停,还哀叫着,我不忍心了,就把它放了。它跑了几步还回头望我,它的眼睛像是含着泪,湿漉漉的。这之后,我有两次在梦中见过这只兔子,有一回梦见它给我作揖,还有一回梦见它采了几只野果放到我身边。

拍电影的人中午一般不回来吃,红厨子和白厨子就得忙活着给他们送饭。吃过早饭,就要给他们忙午饭了,那是几十个人的饭,做起来不那么容易。白厨子很喜欢去送饭,他说这样能逛逛风景,开开眼界。白厨子和大财在酒馆同住一个屋,那屋里还有另外两张床,一个是红厨子的,他忙完午饭后会眯上一会儿,还有一张床是空的。有的时候客人多,灶房人手紧张的时候,赵李红就会临时雇一个人来,这张床就不是空的了。雇来的人干的总是脏活儿,淘米择菜、刷锅倒泔水等等。白厨子喜欢欺负新来的人,就像欺负我一样。

正想着白厨子,白厨子出来了。他这个时辰出来,是来迎送豆腐的。酒馆每天都要买一板豆腐。送豆腐的是个胖女人,很爱笑。她家在金顶镇一直是做豆腐的,反正从我知道她的时候起,她就做豆腐。她前些年有个男人,又矮又瘦的,一天到晚叼着烟抽,这男人去年下雪的一天死了。他死的时候我去看,他的两个孩子戴着白帽子,扎着白腰带,可这个做豆腐的女人却什么也没戴。她也不像别的女人那样拍着棺材号哭,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院子里,呆呆地看着地上的雪。雪越下越大,她的脚被埋没在雪里,使她看上去就像缺了脚的人。她男人死后,她照样做豆腐。做好了豆腐,她就套上驴车,拉着豆腐出去卖。她卖豆腐不喜欢去菜市场,而是走街串巷地吆喝。她的吆喝声很响亮,远远就能听到。

白厨子很乐意在买豆腐时和这个女人说话。人们都管她叫“德水他妈”,她家的男孩叫“德水”,是个淘气孩子,夏天时爱爬树掏鸟窝,冬天时喜欢团了雪球打人和牲畜。他打人时专打背,而打牲畜时专打脸。有一回,他把一个雪球砸在我眼睛上,我就吼叫着奔向他,张着大嘴,吓得他拼命地跑回家,把大门给死死地关上。我在门外用爪子挠门时,听到他喘得很厉害,看来他是害怕了。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往我脸上扔雪球了,而且,他一见我老是躲着走,大约怕我找他的别扭。

白厨子不管卖豆腐的女人叫“德水他妈”,而是叫她“豆腐妹”。

“豆腐妹,我馋豆浆了,明天你给我捎一壶过来行不行?”白厨子满脸堆笑地说。

“行啊,你要是爱喝,我天天给你捎一壶!”德水他妈说。

白厨子搬驴车上的豆腐时发现了我,他说我:“你不好好看家,跟着出来干什么?你是不是看上了毛驴,毛驴一来你就坐不住了?”

德水他妈笑了,说:“哪有狗看上驴的!”

白厨子说:“驴比狗大,狗羡慕驴,当然要跟它摇尾巴了!”

我不知道驴能不能听懂人话,反正它挺激愤地叫了起来。我觉得白厨子这么说我是在侮辱我,我为什么要看上一头驴?我不喜欢驴,它长得太难看了,耳朵太短,鼻子老是一抽一抽的,好像鼻子里藏着老鼠。还有,它一到中午就叫,叫得实在难听。我爱牛、马、羊、鹅,可不爱驴。我出来并不是为了看驴,而是想闻闻豆腐的气味,那味道很好闻。

白厨子搬着豆腐回灶房了,他把板上的豆腐取下来后,会再把空板还回来。德水他妈擤了把鼻涕,然后俯下身抚摩着我的头,柔声地说:“你的毛掉了这么多,真的是老了,是不是?唉,你要是在梅主人家里就不会挨骂了,这酒馆里都是贪财重利的人,谁会真的对你好呢?”她一提起梅主人,我就“呜呜”叫了几声,我很难过。梅主人活着时爱吃豆腐,德水他妈见着我一定想起了梅主人。她帮我理了理毛发,然后拍了我几下,冲我笑了笑。她的笑很好看,就像被蒸得开了花的土豆。

白厨子提着空板出来了。他还没到驴车这就喊:“我说豆腐妹,你今天压的豆腐可不怎么样,太散了!看来卤水没有点好!”

德水他妈站起身,笑着说:“那你就炒着吃吧,做鸡刨豆腐!”

“这伙拍电影的人喜欢吃豆腐泡,要过油的!”白厨子把空板扔在驴车上,吐了一口痰说。

“他们什么时候拍完哪?”德水他妈问,“我听说陈兽医还要当演员,说是导演看上他了,他连长袍都穿起来了!”

“你别听他吹牛!”白厨子说,“导演还答应给我一个镜头呢!在电影中能那么容易就露脸吗?”

“他们拍的这是什么戏呀?”德水他妈问。

“情杀的戏。”白厨子说,“一个女的看上了一个男的,就把自己的丈夫给杀了,她逃到深山老林里来,被一个守林人给发现了,守林人喜欢上了她,但最后还是把她告发了。”

德水他妈说:“这不是潘金莲合谋西门庆杀武大郎的故事吗?”

白厨子说:“自古以来情杀的故事都差不多!”

他们说的话我又听不懂了。什么叫“潘金莲”、“西门庆”、“武大郎”?听他们说话的口气,这好像是些人名,可金顶镇却没有叫这些名字的人啊。金顶镇有姓潘的人家,不过那名字是潘雪、潘小米、潘生财,没有叫潘金莲的。而姓西和姓武的人我还没有听说过。

白厨子要回酒馆了,驴拉着车要走了。德水他妈擤了一把鼻涕,指着我对白厨子说:“你在灶上给它喂点好吃的,你看它的肚子都塌了!它一条老狗了,还能活多少日子!”

“我看人人都心疼这老狗。”白厨子揉了一下鼻子说,“它的待遇够高的了,它在这酒馆里,比老人进了敬老院还享福!”

我很感激德水他妈这么关心我。我走到她面前,用舌头舔她的鞋。她穿了双布鞋,那上面沾了一些豆腐渣,我就势把它们舔干净了。白厨子朝我身上啐了一口痰,说:“倒挺会溜须的!”白厨子走向院子了。自从我发现他偷灶房的猪肉冲他喊叫以后,他对我就更不如从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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