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瓦酒馆(4)

作者:迟子建    更新时间:2020-06-09 13:35:46

青瓦酒馆到傍晚时来了两个客人。

雨不下了,通道的石板被雨冲刷得格外干净,我都能看清石板上的花纹了。虽然雨走了,不过太阳没有出来。太阳也不可能出来了,天都要黑了。如果晚上出月亮和星星了,那就说明天彻底晴了。

那两个客人一高一矮,是男的,都很胖。高个儿男人一脸大胡子,矮个儿男人胡子不大,但他的头发像女人似的,快到肩头了。他们俩每人提着一只旅行箱。他们一进院子,我就叫了起来。大胡子男人骂了一句:“操,哪有酒馆还养狗的,这不是败坏自己的生意嘛!”矮个儿男人瞄了我一眼,说:“一条老狗,能管什么事,不过是瞎叫唤!”我也的确就是叫唤叫唤。赵李红对我说过,酒馆来了客人,只许叫几声,不许下嘴咬。说如果我咬了客人,就把我拴起来。我尝过被拴的滋味,那很不好受,脖子上戴着个皮项圈,项圈上拴着铁链子,一走起路来,那铁链就被拖得“哗啦啦”响。我要追逐一只蝴蝶,眼看着要追上了,可铁链子却绷得直直的,我不能再往前走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蝴蝶飞走。还有的时候,我想驱赶花间那些讨厌的蜜蜂,可是我根本接近不了花圃。铁链子真不是好东西,它给我固定了行走的范围,我感觉自己就像被圈在鸡架里的那些鸡一样不自由。

客人进了屋子了。他们一定是住下来了。一来客人,赵李红就很高兴。我听见她在唱歌。她唱歌和小唱片不一样,小唱片唱的歌透亮,她爱在山林中唱;而赵李红唱的歌软绵绵的,她只喜欢在酒馆唱。赵李红高个子,非常瘦,别人都说她“身材好”。她一听人这么说,就要挺直腰,美滋滋地原地转一圈,好像在跟人展览她的好身材似的。

赵李红唱的歌我永远听不清词,不知道她在唱什么,不过我知道她高兴,不高兴的人是不唱歌的。

除了歌声,我还听见酒馆里传来打麻将的声音。我不明白人为什么喜欢玩这玩意儿。一玩起麻将,“哗啦哗啦”的声音能响上一宿。有一回,我趁他们玩完麻将去灶房吃东西的时候,悄悄把前爪搭在麻将桌上,翻了几张牌来看,觉得实在没什么意思。那牌上的图案除了圆圈就是竖条,有的圆圈大,有的圆圈小;有的竖条多,而有的竖条少。最好看的,也不过是鸡的图案。我不知道鸡的样子怎么能上得了牌。这伙拍电影的人比酒馆其他的客人更喜欢玩麻将。他们还爱喝酒,爱一对一对地出去散步。你看,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就有一对出来散步了。这是两个女的。其中一个一出门就说:“下了一天的雨,闷死了!”另一个说:“今晚的馄饨挺好吃,我吃了两碗!”她们笑着走出大门,看都没看我一眼。我注意到,天气好的夜晚,尤其是很晚的时候,出来散步的都是一男一女,他们大都是去白桦林子。白桦林已经有落叶子,落叶柔软得就像铺在地上的毯子。他们说白桦林的落叶很漂亮,是金黄色的,可在我眼里,那就是一片灰白色的叶子。看来我这狗眼确实不如人眼,看颜色就那么两种,多一种都不可能。

赵李红大约为早晨把我轰出去有些过意不去,她站在灶房门口,吆喝我的名字“来——福——”她叫得很响。我从窝里爬出来,快步朝她跑去。从狗窝到灶房的距离并不太远,可我跑这段通道却很吃力了。我不能行动太慢,怕赵李红说我磨蹭,我必须做出反应敏捷的样子。见了她我摇着尾巴,表达对她的感激。可我的尾巴不太听召唤了,我想让它摇得欢实,可它摆动得很慢,硬邦邦的。我的尾巴可真是不争气啊。

赵李红让红厨子给我舀了一碗肉汤。红厨子把肉汤放到火炉旁,我伸出舌头去舔的时候,激动得真想立起两条前腿给赵李红和红厨子作个揖。是我的第一个主人教会我作揖的,我知道那是“感谢”的意思。可我现在作个揖实在太费劲了。有炉火的照耀,又有温暖的肉汤,按红厨子的话来讲,一条狗晚年能生活在酒馆里,就是掉到福堆里了!我一心一意地舔着汤,那汤实在香极了!我的牙齿松动后,已经承受不了坚硬的食物了。我现在喜欢连汤带水的食物。我喝汤的时候,赵李红小声跟红厨子说话。赵李红“嘘——”了一声,对红厨子说:“这两个人打听文医生呢,看来是来做变相术的。你猜他们能是干什么的?”

红厨子正在给什么东西过油,我听见油锅“吱吱”的响,他手里还抓着个笊篱准备从油锅捞什么。他也压低声音说:“能来做变相术的有几个是好货?不是越狱犯就是携款潜逃的人!正经人有谁要给自己换个模样?”

赵李红说:“我看他们不像是越狱的,倒像是干了其他勾当的。前些天我听人说,有个人贩子还来这里做变相术呢,说是他的照片上了通缉令。那人听说文医生死了,还哭了,说是他的大救星没了。”赵李红说完,“嘿嘿”乐了。赵李红的笑多种多样,有时“哈哈”大笑,有时“叽叽咯咯”地捂着嘴笑,有时“嘻嘻”小声地笑。我听大财说,她进城以后,就学会了笑。大财说这话是趁没人的时候,他独自发泄对赵李红的不满。可我觉得一个人学会笑不是坏事情,尤其是女人,笑起来的样子个个像花朵一样好看。

肉汤已经被我舔了多半。我放慢了喝汤的速度,好东西要是立刻吃完,我会忧伤的。红厨子从油锅往出捞东西了,他边捞边问赵李红:“你跟他们说文医生死了吗?”

赵李红说:“我才没那么傻呢。我要是说了,他们今晚不就得离开?我少收一个高间的房费呢!”

他们正说着,大财进来了。大财提着个茶壶,肩上搭着条毛巾,他准是进来给茶壶续水的。我抬头望了他一眼,他就冲赵李红叫了起来:“啊,你舍得给狗喝肉汤,我要是喝一碗肉汤你还给我白眼看,我连条狗都不如了!”

赵李红说:“你是属老鼠的,当然不如狗了!”

红厨子笑了,说:“敢情我这属猴的也不如狗了?”

大财边往茶壶续水边说:“猴子精,狗傻,狗怎么能比得上猴子!”说着,他踹了我一脚。我哆嗦了一下,夹着尾巴溜到墙角,我想等他出了灶房再接着喝汤。吃东西被人糟践着,这很不好受。

大财走了,我又回到火炉旁接着喝汤。可大财很快又回来了,他对红厨子说:“再加个菜,油炸豆腐泡!”

红厨子说:“刚好,油锅还没撤下来,接着炸豆腐吧!”

大财招呼客人去了。赵李红问红厨子:“白厨子在金顶镇不是没有亲戚吗?他怎么出去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回来?他说去理发,准是让理发店的小姐给理住了!”

红厨子笑了一声,说:“你不是给了他假吗,他爱哪里耍,就哪里耍去,反正现在灶房又用不上他。”

赵李红说:“以后我不能用单身男人了,不如你这种有家的人可靠!你每天干完活,嫂子都来接你回去,看着真让人羡慕!”

“羡慕别人干啥?”红厨子肯定是把豆腐下到油锅里了,锅里一片沸腾的叫声,他说:“你找个好人家结婚不就行了?”

赵李红小声说:“我可不想找个男人管我。”

“就你这么厉害,谁能管住你啊!”红厨子说。

赵李红笑了,说:“我宁肯给自己当女皇,也不给别人当丫鬟!”

她的话我又有些听不懂了。“女皇”和“丫鬟”是什么意思?想必她们和女人都有些联系,不然赵李红不会说“想当”和“不当”的。我听说过“当媳妇”,还听说过“当家的”。“当女皇”和“当丫鬟”我就糊涂了。我对人话一知半解的时候很多。

我喝完肉汤,又把碗舔得干干净净的,让它发出亮光。我觉得身上暖洋洋的。赵李红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红厨子哼着小曲在炒菜。他炒菜喜欢掂马勺,还喜欢哼小曲。红厨子的女人我见过许多回,她无论冬夏都喜欢抄着袖子,所以她总得穿长袖衣裳。我觉得她抄袖的样子就像是害冷。她来青瓦酒馆时不进屋,就抄着袖子站在大门口,眼巴巴地等着红厨子。红厨子离开酒馆的时间不定时,有时早些,有时晚些。就是再早的话,星星也出来了。我喜欢夜晚,一到这时就格外精神。白天看不真切的东西,到了夜晚却看得格外逼真。尤其是那些飘动的影子,我看得更为清晰。红厨子的女人抄着袖子站在外面望着酒馆灯火的样子我看得千真万确的。她长得不太好看,但不缺鼻子不少眼睛的,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可她就是不进酒馆。红厨子要是深夜才出来,她也就站到深夜。她就像栽在酒馆外面的一棵树。

红厨子炒完了菜,吆喝大财把它们端给客人。干完活的他抽起了烟。我趴在火炉旁打盹。忽然,我觉得前爪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很痒,睁眼一看,竟然是只老鼠,它大摇大摆地从我身边跑过。前些天,白厨子就嚷米缸里发现了老鼠屎,红厨子还笑话他把黑米当成了老鼠屎,说是这灶房天天打扫,不可能有老鼠的。现在老鼠真的出现了,它朝西面的墙角跑去,那里摆着几口大大小小的缸,有酸菜缸还有咸菜缸。那个地方地形复杂,我寻它将十分吃力。很快,我听见缸的后面传来老鼠咬啮东西的声音,很清脆,像是在吃萝卜或者白菜。红厨子显然也听到了那声音,他把烟头扔进炉火里,说:“咦,真的闹耗子了?”我知道,“耗子”指的就是老鼠。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着我,大约是想让我管管老鼠。我心里确实想捉住老鼠让青瓦酒馆的人瞧一瞧,可我现在行动迟缓,笨手笨脚的,只怕捉不住老鼠,还会一不留神打翻了油坛子。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