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瓦酒馆(1)

作者:迟子建    更新时间:2020-06-09 11:59:14

不到下雪的时节,我却开始贪恋炉火了。赵李红很不高兴,她一边往炉膛填柴火,一边朝我软塌塌的肚子踹了一脚,说:“废物!”

外面在下雨,秋天的雨太冷了。我闻到灶房有香味,又有炉火的气息,就溜了进来。赵李红一定是没睡好,她睡好了,是不和我发脾气的。

我年轻的时候,若是主人数落了我,我会夹起尾巴溜走。那时我很自尊,谁往我身上吐了口痰,谁故意踩了我的爪子,谁拉完屎后吆喝我去吃,都能让我气得竖起毛发,掉头而去。如今我老了,腿脚发软,眼神发虚,听力不济了,别人如何呵斥我,也激不起我的愤怒了。我就像落在河水中的一片叶子,水怎么托着我,我就怎么走。它用波浪吹打我,我就摇摆身子;它让我平静地顺流而下,我就躺在水面一动不动。

赵李红是我的第六个主人了。我想我不会有第七个主人了。人们见了我脸上都现出嫌恶的表情,好像我败坏了所有人的胃口似的。我年轻的时候身姿挺拔,毛发油光灿烂,身手敏捷,猫捉不住的狡猾老鼠,我却能把它们拿下。我捉了老鼠后,喜欢把它们放在猫食盆前,我并不是炫耀自己的本事,只不过想让猫饱餐一顿,可猫并不领情,它气势汹汹地把死老鼠叼到猪食槽子里,对它不闻不碰。猪也不吃老鼠,它嚎叫着抗议,主人便骂猫不仁义。猫受到奚落后,对我更加怒目而视,我撒尿的时候,猫就扎煞着胡子怪叫,刺激得我尿得极不痛快,哩哩啦啦的。在我的一生中,最不喜欢的就是猫。它们甚至不如鹅对主人忠诚。家里来了生人,鹅都会叫上一阵,可猫照旧蜷在热炕头上睡觉。猫很馋,它们一旦在主人的餐桌旁发现了鱼,就媚态百出地讨好主人,直到把鱼引诱到自己的肚子里去。我从不挑食,他们给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当然,我也知道肉骨头比霉烂了的窝头好吃。可我从不为了吃的东西而摇尾乞怜。

青瓦酒馆一到了有风的日子就“丁丁当当”地响。赵李红在屋檐下吊了九串风铃。那风铃的形态像蛇,风一吹弯它的腰,它就叫。它一叫,青瓦酒馆就成了个活物,让我觉得这房子是个巨兽,张着嘴吼。所以刚到这里的时候,一到了有风的日子我就胆战心惊的,生怕青瓦酒馆吃了我。

赵李红骂完我,把一块风干了的牛肉撇给我。那肉跟干柴棒一样难嚼。但为了讨主人欢心,我还是把它草草吃掉。我的牙齿松动了,嚼这么硬的牛肉对我来说跟对付石头一样艰难。牛肉被我硬咽进肚子,我觉得喉咙疼。

灶房的门开着,它正对着长长的通道。通道上铺着平滑的石头。客人说这石头是彩色的,可在我眼里,它却是黑白色的。从我出生的时候起,我看到的世界就只有黑白两色。人们到了春天会说树绿了,天蓝了,说花开成红色、黄色或者粉色了,可我却看不到这些颜色。我只知道春天时树又变得肥壮了,因为它长叶子了,知道大地又长出形形色色的植物了。我的鼻子比眼睛好使,我能闻到芍药和百合的气味。芍药花的气味最冲,百合花的香味就温和多了。至于那些细碎的党参花,它是没什么香气的。到了秋天,人们会说山成了五花山,霜把树叶染成了黄色和红色,来金顶镇看山的人就多了,可我在他们的“啧啧”称赞声中却看不到山的颜色有什么变化,它永远都是一座一座灰白的山。太阳也是灰白的,不过那是一种明亮的灰白。

雨一来,太阳就不出来了;太阳一不出来,住在青瓦酒馆的客人就起来得晚了。这酒馆是金顶镇最好的,说它好,是因为它的位置和形态与众不同。它的西北面靠着山,东面是镇子的一片老房子,而南面是一片白桦林,在白桦林的尽头,才是金顶镇的新房子。青瓦酒馆是一座木质酒馆,一共有三层,一层是灶房、餐厅、储藏室和我主人及伙计的住处,二三层是客房。酒馆的屋檐雕着一些像蛇不像蛇、像鸟不像鸟的东西,人们说那是龙。屋顶的瓦油光锃亮的,阳光一照,那屋顶就一闪一闪的。在金顶镇,只有这座房子的瓦会发光。

 青瓦酒馆有个长方形的大院子。院子里有三个圆形石桌和十几个石凳。石桌旁竖着木格架子,上面爬满了藤萝。那些藤萝的叶子长得就像猫耳朵一样。院子里还栽着一些小树和花草。天气热的时候,一些客人喜欢坐在石桌旁喝茶聊天。还有的人在此下棋。我觉得人下棋是件很有趣的事,为了一个方方正正棋盘上的那些棋子,两个人会常常闹意见。刚开始下棋时,他们是和颜悦色的。一旦分出了输赢,有一方脸上的表情就难看了。在我看来那不过是在玩一堆圆木块,人跟木块生气是愚蠢的。

在青瓦酒馆,你随时随地可以听到鸟叫声。西北面的山上有鸟叫,白桦林里也有鸟叫。它们的嗓子就仿佛是太阳给的,太阳一出,它们就“叽叽喳喳”地叫,叫得人睡不了懒觉。酒馆的伙计赵李财最烦的就是鸟叫。赵李财是赵李红的哥哥,可我从来没听她叫过“哥哥”。她叫赵李财的时候总是“哎——”一声,至多不过像周围的人一样叫他一声“大财”。大财在酒馆里干活,赵李红对他是亲兄弟明算账,从不多给他钱。他要是干活出了差错,会像别的伙计一样挨罚。大财对赵李红不满,我多次听到他背地里骂她“臭德行”。酒馆有两个厨子,一个叫“红厨子”,一个叫“白厨子”,各管一摊儿。红厨子姓红吗?想必有姓红的就得有姓绿的和姓紫的。姓蓝姓黄的我见过,我的第一个主人就姓黄。

我说到哪儿了?对,是红厨子,他管的是菜墩上的活儿,“咣咣”地大块大块地卸肉,再把肉改刀成形形色色的小块。他用刀轻快,那刀在肉上就像跳舞一样灵便。他喜欢我,常拿肉给我吃。有时是生肉,有时是熟肉。红厨子不胖不瘦,个子不高,闲暇时爱抽烟。有一次,他也给我点了一支,塞到我嘴里让我抽。我不抽,他就说:“电视上的猴子会钻火圈,会往篮筐里投球,还会抽烟和剥香蕉皮。你怎么比猴子笨那么多呢?”肥胖的白厨子在一旁撇着嘴插话说:“猴子当然比狗高级了,人是猿猴变的,所以猴子的智商低不了!狗除了吃屎,还能懂什么?”白厨子管的是面案上的活儿,只因为他爱嘲笑我,我有好几次趁他不备时,给他制造麻烦。我曾叼过石子吐在他刚刚做成等待上笼屉的花卷上,还往他拌的饺子馅里吐过涎水。白厨子牢骚多,呼噜重,大财说他的呼噜能把青瓦酒馆的风铃给震响。

青瓦酒馆一年四季客人不断。如今,这里住着一伙拍电影的人。拍电影的人喜欢有太阳的日子。一到了雨天,他们就不出工了。金顶镇来了拍电影的人以后,青瓦酒馆比以往更热闹了,来看演员的人一批跟着一批。在拍电影的人中,一个满脸大胡子的人最牛气了,人们都叫他“导演”。他住单间,而别的男人都住两人间或五人间。有个女演员又年轻又漂亮,有天早晨他们洗脸时,我见导演拧女演员的脸蛋玩,女演员“咯咯”地笑。导演说:“晚上到我房间来。”导演毕竟是外来的,他和女人调情拧的是脸蛋,而金顶镇的男人喜欢拧的是女人的屁股。看来女人的脸蛋和屁股都能让男人起兴。我呢,在调情上和导演的胃口一样,我喜欢的是母狗的脸蛋。脸蛋挨着脸蛋蹭来蹭去的感觉可真美啊!如今我老了,那些漂亮年轻的母狗见了我,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可我并不难过,因为我明白,用不了几年,它们也会老得没有再追逐它们的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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