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谁的阵地是谁的(1)

作者:范小青    更新时间:2020-05-28 14:01:36

我听说胡师娘回来了,她不再到处流浪,在自己家里摆了场子跳大仙,生意很兴隆,像城市医院的专家门诊,要预约,还要排队呢。不过这跟我没关系,只是当他们说胡师娘神乎其神的故事时,我有些不以为然,我不是吃醋,我是不相信迷信。可我不相信迷信也没有用,很多人相信迷信。连一向崇拜我的曲文金也开始跟着大家一起传说胡师娘的故事了。

曲文金一相信胡师娘,裘金才也就毫无原则地迷失了方向。自从他的儿子娶了曲文金以后,裘金才就失去了自我,像一只跟屁虫,像一只应声虫,永远跟在曲文金后面唯唯诺诺。我们的院子,和村里其他地方一样,都成了胡师娘的广告部。裘雪梅是最坚定的无神论者,他听曲文金裘金才他们绘声绘色说胡师娘的故事,气就不打一处来。但现在他也无能为力,他早就不是村支书了,他曾经去找过现任的村支书裘幸福,可裘幸福说:“裘雪梅,你不当支书不知道当支书的难处,我要管许多头等大事,哪有时间去管这些小屁事情。”裘幸福连声老支书都不喊,就直呼其名,裘幸福真不懂礼貌。

其实裘幸福也有他的苦衷,他刚顶替裘雪梅当上村支书的时候,是很知书达礼的,他尊称裘雪梅为老支书,可是裘雪梅架不住别人的尊重,裘雪梅没有摆正位子,已经不当支书了,他还以为自己是支书,有事没事往村部去,看到什么问题,都要指手划脚,还要裘幸福听他的,如果裘幸福表示不能听他的,他就生气,说,你不是叫我老支书么,你既然叫我老支书,你就得听老支书的。害得裘幸福以后再也不敢知书达理喊他老支书,裘雪梅也再不能倚老卖老到村里去指手划脚了。

但裘雪梅毕竟做过那么多年的支书,要彻底忘记自己是支书这个事实、彻底摆正位子,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做到的。平时村里没有什么事情,太太平平的,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责任,一旦村里发生了事情,裘雪梅当支书的感觉又会及时地回来。自从胡师娘回来定居,专心在后窑村以及方圆数百里的范围内跳大仙搞迷信,把生了病的群众都弄到她家去乖乖地送钱给她,还对她顶礼膜拜,裘雪梅就要挺身而出跟她过不去。

裘幸福的断然拒绝不仅让裘雪梅大大地丢了面子,也让裘雪梅失去了方向,他本来想把这付挑子撂到裘幸福的肩上,他可以借裘幸福之手去处理问题。可裘幸福硬是不接,结果这个挑子仍然搁在裘雪梅肩上,裘雪梅撂也不是,不撂也不是。他来找我诉苦,他跟我说:“万泉和,你难道看得下去?”对于我,其实不存在看得下去看不下去的问题,因为我和裘雪梅不同,我根本不看。我早就说过,胡师娘的事情与我无关,我最多撇一撇嘴而已。裘雪梅对我的态度十分不满,说:“万泉和,你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可以与己无关,你不能。”我明知故问说:“为什么?”裘雪梅说:“你是医生。”我“啊哈”了一声。裘雪梅说:“你难道能够否认你是医生吗?医生怎么能眼看一个不是医生的骗子给人看病?”我又“啊哈”地笑了一声,裘雪梅从来没有承认过我是医生,这么多年来,别人都喊我“万医生”,唯独他从来没喊过。他对我的不信任,一直是写在脸上,挂在嘴上,从不隐瞒的。现在奇怪了,我明明已经不是医生了,他却硬说是我医生,他真是急病乱投医了。

我不想理睬他。我现在有工作,有饭吃,厂长看得起我,提我当项目经理,我决不会上裘雪梅的当。我想起胡师娘的老娘跟我说过的一句话,虾有虾路,蟹有蟹路,各走各路,我觉得这是有道理的,就拿出来抵挡裘雪梅。哪料裘雪梅听了,脸色立刻沉下来,批评我说:“万泉和,你的思想觉悟太低了,虽然虾有虾路,蟹有蟹路,但那都是歪路斜路小路,真正的大路只有一条,她占了,你就走不上去,你占了,才能挤走她。”裘雪梅的话听起来怎么这么熟悉?过去他们经常说,那什么阵地,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就要占领了。但是我从来搞不清楚谁的阵地是谁的。我倒是听出裘雪梅的口气,感觉出他要我重新当医生了,我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时候我们看到一个女孩子奔到了我们院子门口,立定了直喘气。裘雪梅比我先说出来:“是吴丽丽。”我心里想,我也认出来了,你何必非要抢在我前面?

吴丽丽就是吴宝领养的女儿,也就是吴宝的女人始终坚持喊她媛媛的那个女孩,现在她已经长大了,跟当年的吴媛媛一样漂亮可爱。吴宝的女人虽然经常犯疯病,但只要丽丽喊她一声妈妈,她再抱住丽丽喊一声媛媛,她的神志就立刻清醒了。丽丽是个很懂事的女孩子,她知道自己是为了一个死去的叫媛媛的女孩才来到这个家庭的,所以养母喊她媛媛,她都答应。早几年,吴宝也曾经想纠正这个事情,想让女人彻底地从吴媛媛的阴影中摆脱出来,他会在女人情绪正常心情好的时候告诉她,这是我们的丽丽,不是媛媛,可他的话音未落,女人顿时嚎淘大哭,疯起来就不可收拾。吴宝试了几次,以后就再也不敢提了。

此时吴丽丽神色慌张地看看我,又看看雪裘梅,犹豫了一下说:“我找裘支书。”裘雪梅赶紧说:“我是。”我提醒他:“你不是,裘幸福才是。”裘雪梅脸上一阵发红,他尴尬地跟吴丽丽解释说:“我从前是支书。”吴丽丽说:“他们让我来找老支书,他叫裘雪梅。”裘雪梅顿时神彩飞扬说:“正是我,正是我。”我说:“吴丽丽,他现在不是支书了,你到底是找裘幸福还是找裘雪梅?”吴丽丽想了想,还是坚持说:“是裘雪梅。”裘雪梅赶紧问她:“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吴丽丽茫然的眼睛里渗出了泪水,她说:“我爸,我妈,我爸,我妈——”只看见她的眼泪掉下来,也不知道她要说什么。裘雪梅说:“是不是你妈又犯病了?”吴丽丽说:“胡师娘要往我妈头顶心上钉钉子,要钉死她。”裘雪梅顿时大怒说:“谁让她干的?”吴丽丽说:“我爸。”裘雪梅拔腿就跑,吴丽丽紧紧跟着他,边跑边哭:“裘支书,救救我爸,裘支书,救救我妈!”我虽然也很慌乱,但我的神志还清醒,我觉得奇怪,人家明明是要钉死她妈,她为什么要说救救她爸?裘雪梅跑了几步,刚要出大门,又停了下来,回过来拉我,说:“万医生,走!”我这时候头昏了,我也不知道我该不该去,我去干什么?我去了有什么用?一连串的念头还没来得及在我的脑子里理顺,就听裘雪梅说:“万医生,我现在无权无势,没人会听我的话,我还不如你呢,你到底还是万医生。”他的话是事实,他如今确实还不如我呢,我毕竟还是“万医生”,他却早就不是“裘支书”了。他说这话,也分明是贬低自己抬举我,但他不会说话,他的话总是说得不好听,让人听了心里有点别扭,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我说:“什么叫还不如我?”裘雪梅说:“求求你了万医生,跟我一起去吧,我感觉到要出事情了,我心里急呀!”

我本来是不想去凑热闹的,胡师娘治得了治不了吴宝的女人,她朝不朝吴宝的女人头顶心上钉钉,都跟我没关系。当初胡师娘陷害我,说是我送给吴宝女人的床害了吴宝的女儿,害得我的名声扫地,一落千丈,那一阵还有人躲着我走。但除此之外,毕竟胡师娘跟我没有什么利害冲突,我们只是意识形态不同罢了,我没有必要跟她那样的半人半鬼似人非人的人去较真。但是裘雪梅的焦急打动了我,他确实无权无势,说话没人听,但他没有放弃自己的较真。我知道我较不过他,他要我去,我是逃不走的。我也知道,裘雪梅找我给他助阵,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因为除了我,其他人大概都相信胡师娘能够救吴宝的女人。

我们和吴丽丽一起上路了,我们都预感到,今天在胡师娘家,要有一场血腥的战斗了。

来到胡师娘所在的村子,远远地看过去,我简直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几年前我来过这里,那时候胡师娘的家虽然破破烂烂,但毕竟还是砖瓦房。几年过去了,她家的老房子拆了,但并没有造新楼房,却在原地搭建了开间很大的土墙草顶房,而且看上去还不像是新造的,弄得很旧的模样。这种房子几十年前在村里就已经绝种了,现在又重新造出来,土墙上贴着各种各式的鬼脸,让人觉得很鬼魅。裘雪梅也看出破绽来了,说:“她干什么,装穷啊?”我说:“谁知道,反正她的想法跟我们不一样。”吴丽丽告诉我们,胡师娘跟群众解释说,造了新房子,大仙就请不来了,因为大仙走不过马赛克,也不能穿透玻璃,新房子的建筑材料会阻挡大仙到来,只有土墙草顶才能请大仙进来。群众很相信胡师娘的说法,他们还说,胡师娘是真的代表大仙给我们治病,她不喜欢钱,喜欢钱的人,早给自己造新楼房住了。

胡师娘就是这样欺骗群众的。说实在的,她以为自己手段高明,但也只能骗骗没有水平的觉悟低的群众,像我这样的群众,她是骗不了的。

我们到的时候,胡师娘正在指挥着几个人烧一些东西,我看了看,是一块黑布,一块白布,还有一些锡箔,再就是一套厚厚的男式的棉衣棉裤,点火的时候,胡师娘喃南道:“张宝志,你来拿去吧,拿去穿上你就不冷了——”我不知道她说的张宝志是谁,我想了想,没有想起自己是不是认得这个张宝志。

由于我们的到来,使在场的群众起了一点波动,他们本来要看胡师娘怎么救吴宝的女人,现在突然杀出一个气势汹汹的裘雪梅和一个从容不迫胸有成竹的我,他们感觉到事情更复杂了,情况将要发生一些变化了,所以他们的情绪也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但在场的所有人中间,没有因为我们的到来而发生情绪变化的有三个人,一个是胡师娘,还有就是吴宝和吴宝的女人。胡师娘根本不把我和裘雪梅放在眼里,而吴宝和吴宝的女人,则是互相把心思放在对方身上。    

因为有热情和多嘴的群众,我们很快就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吴宝一直在替女人治疯病,治来治去治不好,最后只好求助于胡师娘。胡师娘做了许多关目,等到大仙一上身,她就看清楚了,有东西附在吴宝女人身上。这个东西是一个叫张宝志的冻死鬼,她要把铁钉从吴宝女人的头顶心钉下去,才能将那东西钉死。胡师娘还征求吴宝的意见,吴宝说,只要你治好她的疯病,你干什么我都没意见。

几根生了锈的铁钉已经搁在桌子上,虽然群众对我们的到来有些小小的轰动,但胡师娘连正眼都没有瞧我们一下,她正跪在一尊泥塑像前,口中念念有词。我看了看泥塑,我也不认得他是谁,我问了一个群众,群众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华佗吧。”我一听到华佗两字,忽然就想起了当年,万小三子的父亲万全林送给我一幅对子加一个横批:“妙手回春,如华佗再世,手到病除,似扁鹊重生——谢万医生大恩人。”我想起这些往事,有点心酸。胡师娘和“张宝志”交谈过后,为了让群众相信她,她先将烧成了灰的锡箔拌了水喝下去,在群众“噢噢”的敬佩声中,胡师娘开始和吴宝的女人说话,她满嘴理论说:“吴宝告诉我,你经常做梦,是不是?做恶梦?是吧,有人追你,有人骂你,是不是?你不要怕,到了我这里,我替你请了大仙,钉死了张宝志,你就再也不会有恶梦了,你听懂了吗?”她细声慢气地劝说着,吴宝倒不耐烦了,急躁不安地说:“她听不懂,你快钉吧。”胡师娘“嘘”了一声,说:“安心听我说,我们都知道,事物分内因和外因,我现在替你钉死张宝志,小事一桩,但这只是外因,你的内因,要靠你自己努力,怎么努力呢?一个人要是能够保持一种宁静的心态,就可以达到无梦或少梦的境界,也就是我们佛家所讲的入静上乘功夫——”我一听,头都大了,胡师娘一会儿内因外因,一会儿又变成“我们佛家”了,真是胡言乱语。但她的满嘴胡诌,却蒙蔽了相当一部分群众,他们听了胡师娘的“深刻”道理,频频点头,连连称是。胡师娘又进一步发动群众说:“现在我们都知道,卖药的都做假广告,说的比唱的好听,一盒见效,国内首创——”大家都“嘘”起来了,还有一个人说了粗话:“放屁!”胡师娘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再煽一把火说:“还有,著名医药博士某某某尽毕生精力研制成功,治愈率达98%——”引来更多的更大的“嘘”声。胡师娘乘胜前进,又从口袋里摸出一盒西药来,举给大家看:“你们看看,这是什么?”有人认出来了,说:“这是罗红霉素。”另一个懂一点医药的人说:“这是消炎抗菌的。”胡师娘点了点头,又变戏法似地又变出了七八个盒子,然后照着每个盒子念到:“罗力得、迈克罗得、严迪、郎素、罗过新——”最后她冷笑了一声,说:“知道这是什么吗?”大家说:“不知道。”胡师娘说:“这都是罗红霉素,一药多名,干什么?骗人啊!尤其是骗我们乡下人。”群众愈发哄然了,胡师娘说:“所以我跟你们说,不能相信啊,现在什么东西都不能相信,只有相信大仙,才是出路,才有救——”我发现胡师娘的水平还真不错,宣传迷信还懂得结合当前形势,难怪群众被她骗得团团转。我急得对裘雪梅说:“你打算怎么办?”裘雪梅立刻就上前对胡师娘说:“胡师娘,不许你害人性命!”胡师娘仍然不看裘雪梅,继续念念有词。雪裘梅愣了愣,不满地看看我,说:“万医生,你说话!”我硬着头皮说:“胡师娘,你这算是在给人看病啊?”我的面子比裘雪梅大一点,胡师娘听我说话,就停止了念叨,从地上站起来,看了看我说:“是万医生?你说我不是给人看病,你是给人看病吗?”我说:“现在说你的事情。”胡师娘说:“我的事情跟你的事情是连在一起的,如果你在后窑好好当医生,大家都到你那里治病,还有我什么事?”她简直是倒打一耙,自己封建迷信图财害命,还把罪责推到我头上,开始还从容不迫的我,一下子就沉不住气,甚至有点气急败坏了,我说:“胡师娘,你现在这么气势汹汹,你忘记当年斗你的时候,你装成一只狗,在地上爬,狗还会说话,你汪汪地叫着说你不是人,也不是东西,你是狗,你还说你是骗子,你说你......”我一气一急,就忘了揭人不揭短的道德,揭起胡师娘从前的伤疤。可胡师娘面不改色心不跳,好像我根本就不是在说她,她用鼻子里的气把我的话喷走了,然后冷笑一声,问我:“万泉和,你比狗强多少?”我说:“人和狗不能作比较。”胡师娘说:“那就是人不如狗,一只狗,你教它看门,它就会看门,你教它咬人,它就会咬人,你呢?你当了这么多年医生,你还在公社卫生院进修过,你学会了什么?”我理直气壮地说:“我会打针配药治病,我不会装神弄鬼。”胡师娘说:“你治好了谁的病?万里梅?你给万里梅吃的药,堆起来比我这座房子都高了吧,把万里梅吃成个老妖精,还有你们村那个万小弟不是你弄死的?万小弟要是活着,早就结婚生儿子了——“胡师娘说得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还不甘休,继续攻击我说:“还有你爹,你爹明明活着,你偏说他死了,你还要活埋你爹呢,幸亏涂医生及时来了,才救了你爹一命,你厉害,你能干,你比一条狗能干多少啊?”胡师娘说得口角边尽是白沫,我看到这两团白沫才猛然惊醒过来,我从来都没把胡师娘放在心上,更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对手,她却早已经把我当对手了,竟然准备了我的这么多黑材料,多少年前的事情她都一一记在账上,真是用心歹毒啊。可我面对胡师娘的歹毒用心却哑口无言,因为这些事情确实是我做出来的,我确实还不如一条狗。这一点胡师娘说得有道理,一条狗你喂饱了它,只要不让它学说人话,其他你教它什么它都学得会,可是我怎么就这么笨?我没说话了,裘雪梅生气地瞪着我,我知道他怪我无用,但事到如此,怪我也已经迟了。裘雪梅丢开了我,又去阻挠胡师娘,他说:“胡师娘,你别以为现在你可以无法无天了,现在还是gcd的天下呢。”胡师娘说:“是gcd的天下,可不是你裘雪梅的天下了。”裘雪梅吃了一闷棍,挣扎着说:“好,我去找裘幸福,看他怎么治你!”裘雪梅话说到这儿,我知道他也快黔驴技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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