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自己也成了二婚头(2)

作者:范小青    更新时间:2020-05-28 11:15:44

有了这一次的开头,以后隔三差五,柳二月总是有意无有的把话题扯到秘方上去,我拿不出来,她就生气,不理我。我想我这下子为难了,也许我爹真的有秘方,可我爹不肯拿出来。也有的时候柳二月会脱口说出一些很有知识的话,比如她说,出门千里,不吃枸杞。或者说,九折臂而成良医。其实就是我们平时说的久病成医,可从她嘴里说出来,虽然意思是一样的,却显得特别文绉绉的,好像她自己就是一个医生,至少也是一个赤脚医生。还有几次我看到她在翻涂医生丢下来的那两个笔记本,我奇怪地说:“你又不认得字,你翻本子干什么?”柳二月说:“我看看里边有没有图画。”一边说一边就把笔记本丢开了。我也没往心上去,她大概以为那是连环画呢,不认得字的人,就是喜欢看连环画。又有一次她翻出了我爹的那本《黄帝内经》,她很激动,一激动她就脱口将“黄帝内经”四个字念了出来,我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倒是小哑巴明白了,将我又是扯又是拉的,又对着书指指戳戳,又对着柳二月的嘴指指戳戳,才让我明白过来,我说:“咦,二月,你认得字嘛。”柳二月脸一红,但很快又退了,眼睛白翻白翻地说:“我不认得字。”我没有再戳穿她,心里暗暗好笑,她们老家那地方,真是封闭,都什么年代了,还相信女子无才便是德?

也许因为生活的单调,柳二月老是在我家偷偷摸摸地翻箱倒柜,大概想翻出点西洋镜看看,给生活增添一点乐趣。但我家实在太寒酸,实在没什么东西能让她翻出来。渐渐的,我感觉出来柳二月对我的热情有点消退,而且她还老是嫌我笨,老是不满意我,弄我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我左思右想,后来终于让我想到了一个原因,也许是因为孩子,我和柳二月结婚有一段时间了,一直不见柳二月的肚子大起来,可能柳二月心里急,嘴上又不好直说,所以就情绪低落了。

关于我们一直没能有孩子这个问题,开始的时候,曲文金还忍得住不说话,只是天天拿眼睛看柳二月的肚皮,后来她到底憋不住了,就老是在我面前说,二胎是最容易怀的,二胎是最容易怀的。不止是曲文金这么说,村里的妇女也都这么说,说得我也有点着急了,既然是最容易怀的,为什么柳二月就怀不上呢?我忍不住问柳二月,柳二月听了,先是愣了一愣,随后就哈哈大笑起来,笑痛了肚子,还一手捂肚子一手指我说:“你真逗,你真逗。”我不知道我“逗”的什么,但我知道这是她的家乡话。柳二月笑够了后,反问我说:“我生不出来怎么办呢?” 我急得说:“你既然跟前面的男人生过孩子,为什么跟我就生不出?”话一出口,我觉得这是自己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我以为柳二月会立刻反过来指责我的生育能力有问题。不料柳二月却说出了一句让我如雷击顶的话来:“我早就结扎掉了,你还让我生小孩,怎么生?放到你肚子里生啊?”我一听,真是灵魂出窍,说话都结巴起来了,我说:“不对的,不对的,万里梅说你能生的。”柳二月还在笑,说:“万里梅说我能生,她自己怎么不生一个给我看看?”柳二月这话说得太不厚道,万里梅病了这么多年,一条命还保着,已经是上上大吉了,何况她如今早已不是新娘子,她已经四十多岁了,柳二月还让她生孩子?我赶紧说:“这跟万里梅没关系,你骗了万里梅,你跟她说你还能再为我生一个孩子。”柳二月说:“你说得轻巧,你自己做赤脚医生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计划生育的厉害,那一阵,公社宣传队天天到我们大队演出,演的全是计划生育,我是共青团员嘛,就只好带头结扎了,要是不结扎,他们就天天在我家门口敲锣打鼓。”

柳二月这话不假,公社为了做好计划生育工作,让吴宝带着他的队员们整天唱唱跳跳,他们一字排开,跺脚拍胸,做着统一的动作,嘴上念道:gcd员——刮刮刮!共青团员——扎扎扎!就是吴宝想出来的。一想到吴宝,我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先是勾走了刘玉,现在又把柳二月给结扎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吴宝,只能想,他跟我大概就是前世的冤家吧。

柳二月不能生孩子,好在我们还有小哑巴。小哑巴的爸爸妈妈一去不返,音迅全无,小哑巴就等于是我的孩子了,眼皮薄的人还羡慕我呢。所以我也丢开了柳二月不生孩子这件不愉快的事情,我们的日子过得照样甜蜜。我爹看到小哑巴总是眉开眼笑,就像裘金才看到曲文金一样,永远也看不够。柳二月对小哑也不错,吃饭的时候,她总是抢着替他们乘饭,还给他们夹菜,睡觉前,她又热情地给他们铺床,但是小哑巴的表现并不好,他们不配合柳二月,还作弄她,有一次捉来一只癞蛤蟆塞在柳二月的被窝里。他们到底年纪小,考虑不周全,他们没想到柳二月的被窝就是我的被窝,柳二月不怕癞蛤蟆,还倒提着癞蛤蟆的腿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把我恶心得半夜不敢进被窝。当然也有几次小哑巴的阴谋得逞了,他们弄得柳二月很尴尬。我替柳二月抱不平,我知道小哑巴不喜欢柳二月,因为他们觉得是柳二月挤占了他们妈妈的位置,真是猪脑子。

我劝慰柳二月说:“别跟小孩子计较,后妈本来就是难当的。”我这么一说,柳二月更恼了,说:“你还说他们不是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你怎么叫我后妈?”我真是有口难辩,好冤枉。

有一次我和柳二月的饭碗已经端到桌上,我又出来到走廊的灶上给小哑巴盛

饭,柳二月却推我走,说让她来盛。我往屋里走了两步,不知怎么就下意识回头一看,正好看到柳二月朝两个小哑巴的饭碗里各吐了一口唾沫,我只作不见,赶紧跑进屋子,恰好又看到小哑巴对着柳二月的饭碗擤鼻涕。我夹在中间,不好说话。结果他们吃饭的时候,吃得喷香,我倒差一点吐了出来。

由于我的姑息养奸,他们互相间的恶作剧愈演愈烈了。小哑巴很有想象力,柳二月也不比他们差到哪里去。有一次小哑巴搞来一些柳条,按照粪缸的大小,做一个圈,搁在粪缸的缸沿上,大便的人坐在那个圈上,比直接坐在粪缸沿上舒服多了,也不那么凉屁股了。我开始不知道是谁做的,回来还跟柳二月说,谁做了好事也不留名。柳二月一听就明白了,说是小哑巴阴损她,她还奇怪地说:“他们怎么知道我的柳就是柳条的柳?难道小哑巴认得字?”我没敢说是我教小哑巴认的字。柳二月对付小哑巴的办法也不少,最拿手的就是她骂他们,骂过以后又嘲笑他们说:“我骂你们了,你们也骂我呀,骂呀,骂呀,骂呀!”气得小哑巴“阿爸阿爸”地乱叫。

他们斗了一阵,不分胜负。老话说城门失火殃及鱼池,我就是鱼池,我还是鱼池里的鱼,被他们的火烤得眼睛都翻白了。最后小哑巴大概没有耐心继续玩了,他们继承和发挥了他们的妈妈刘玉的水平,赖皮赖脸把事情做到绝处,他们把自己当成了癞蛤蟆,而且是两只巨型的癞蛤蟆,钻到我的被窝里。你们知道,我的被窝就是柳二月的被窝,柳二月不怕真的癞蛤蟆,但她不能和假癞蛤蟆睡一个被窝。

最后的结局你们也许已经猜到了。

凡是和我有关系的女人总是呆不长。刘玉走了,马莉走了,最后柳二月也走了。她们三个,如出一辙,都是偷偷摸摸,不敢面对我,说明她们心里有愧于我。但有愧有什么用,哪怕她们把肠子都愧绿愧烂了,哪怕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的人有愧于我,最后倒霉吃亏的还是我。

但是柳二月的走和刘玉马莉的走毕竟还是有些不一样。刘玉和马莉走的时候,我觉得我是理解她们的,我基本上能够接受她们的离去。柳二月不一样,我们做了这么一段时间的夫妻,我以为我已经很熟悉她了。等她忽然走了,我回头再细想,想来想去,又觉得我好像根本就不认得这个人,对她的面目甚至都忘记了,不像刘玉的长眼毛和马莉的大白眼那样深刻地留在我的印象中。这样我反而无法接受柳二月的离去了,因为我不相信她走了,我还没有了解她呢,她怎么就走了呢。

我去找万里梅,按说我不应该去打扰一个病人,但是田鸡要命蛇要饱,我不得不去麻烦我的媒人万里梅。万里梅家依然桔子飘香,让我惊奇的是,万里梅的病情每况愈上,大大好转,万四豁子又握住了我的手,说:“万医生,万医生,托你的福,医生说我们家里梅是个奇迹。”他们真是善良,不仅愿意把好事情与人分享,还要归功于别人。但对于万里梅的病我是很不得其解的,我说:“医生怎么说了,是怎么治好的?”万四豁子要跟我细细道来,还好万里梅比她的老公公聪明,她阻止了万四豁子,问我说:“万医生,你找我有事吧?”我虽然脸上无光,但也只好硬着头皮说出来:“柳二月走了,我想去前福村找她,可我不知道她是前福村哪一家的。”万里梅愣了一会,说:“你找不到的,连我都不知道,是我家一个亲戚介绍的。”我沮丧地说:“那怎么办呢,不找了?”万里梅跳了起来:“谁说不找了,我带你去。”看得了出万里梅的公公婆婆都不愿意万里梅出去受风寒,可是他们阻止不了万里梅。就由我推着自行车,万里梅坐在后座上,我们一路到了前福村,先找到万里梅的亲戚,再由万里梅的亲戚带着找到了柳二月前夫的家。

一路上万里梅跟她家的亲戚吹嘘我,说她的病就是我治好的,她家的亲戚走到半路就停下来,说:“万医生,我右边这里有个硬块,你替我摸摸,他们说你的手一摸,硬块就没有了。”万里梅说:“你说得出,万医生是医生,又不是仙人。”他这才放弃了在路上就要我治疗的荒唐想法。

我们一起来到柳二月前夫的家里,柳二月的前夫一脸横肉,听说我们来找柳二月,更是气势汹汹起来,我心想,怪不得柳二月要和他离婚,没等我想完自己的心思,就听他吼了一声,说:“死了!”我吓坏了,心怦怦乱跳,柳二月才回来几天,怎么就死了,难道没脸见人自杀了?正胡思乱想慌得不行,就听万里梅说:“死了,你家死了人,怎么不见吊唁奔丧的人?”那男人道:“你家才死了人,我们家没死人,柳二月早就不是我家的人了。”他说得也对,既然他们已经离了婚,柳二月死与他家是没有关系了,倒是与我有关系呢,因为我还是她的正式丈夫呢。我更加慌了,赶紧说:“那,那她在哪里?我是说,她死了,死在哪里?”柳二月的前夫横了我一眼,说:“你是谁?”万里梅说:“他就是万医生,你们柳二月就是嫁给他的。”那男人又横我一眼,怀疑地嘀咕了一句“万医生?”紧接着一阵狂笑,哈哈了半天才说:“哪来的万医生?柳二月嫁的可是个杀猪的,她就是被那把杀猪刀捅死的。”

我和万里梅以及万里梅的亲戚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过了半天,还是万里梅先回过神来,唠唠叨叨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说她是柳二月嘛。”她朝我看了看,又说:“万医生,你跟她一起过了这么长的日子,你知道她是谁吗?”我彻底地愣住了。万里梅的话也印证了我对柳二月的印象,怪不得柳二月走了以后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心里怪怪的。急中生智,我赶紧掏出随身带着的我和柳二月结婚照,递给柳二月的前夫一看,下面的事情就不用说了,你们肯定都知道了,嫁给我的那个人,不是柳二月。

万里梅和她的亲戚都慌了,万里梅急得问我:“家里少了什么没有?她偷走了什么东西?”见我不说话,万里梅更急了,催我:“赶紧回家他细查一查,她偷了什么。”其实我回家也不用他细查,可怜我的贫困的家庭,没什么让她偷的,想想她冒名顶替来到我家,做了半年的妻子,也真不容易,结果什么也没偷着,我的家让她失望了,让她失算了,真有点对不起她。

当然假柳二月也是不是一无所获的,她带走了那本《黄帝内经》,里边还有我爹写着的一些纸,不过我并不知道那些纸有什么用,比如用唐伯虎的诗治小孩尿闭,这都是古代的事情,现在时代也进步了,科学也发达了,完全不需再用古代的办法来治现代的病。

现在我又是单身汉了。有人嘲笑我是竹篮打水,可我不这么认为,虽然柳二月是假的,但她作为我的老婆却是真的,虽然我们在一起时间不长,但我到底是尝到了做夫妻的滋味。只是曲文金又为我抱不平了,她嘀嘀咕咕说:“我们不合算的,我们不合算的,现在我们已经不戏童男己了。”

曲文金说得不错,如果我再婚,我也是二婚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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