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自己也成了二婚头(1)

作者:范小青    更新时间:2020-05-28 11:15:31

我的躺倒了十几年的爹竟然站起来了,而且是他自己站起来的,在一个关键的时刻,就是我下决心要丢掉两个小哑巴的时候,我爹站起来了。事后回想起来,我才明白,这至少说明我爹不想丢掉小哑巴。那许多年他一直躺在床上,不会说话,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得懂我的话,更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世界上发生了许多事情,他说不定和乡卫生院那个懂哑语的医生一样,以为小哑巴真是我的儿子呢。我要丢掉我的儿子,也就是我爹的孙子,我爹当然要急了,我爹一急,竟然站了起来。站起来了的我爹,比躺着的我爹厉害多了,他虽然还是不能说话,但他能做手势了,他的手势不是哑语,我基本上能看懂,我从他的手势里,我知道我爹要我留下小哑巴。我不敢违抗我爹,因为我爹经过十几年的磨难,终于能够站起来了,我怕万一违背了他的心愿,他一生气,又气躺下来,那就麻烦了。我赶紧答应我爹,我说:“爹,你放心,只要你不让小哑巴走,我就留下他们。”我爹满意地笑了。我说:“但是我得给你说清楚,这不是我的孩子,你别以为他们是我生的。”我爹还没有表达他的意思,两个小哑巴却再次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腿,同声喊道:“阿爸”。

以后我们家庭,就成这么一个奇怪的家庭,一个没有女人、只有四个男人的家庭,当然有两个男人还不能算是男人,他们只是小男人,但有一天他们会长大的,长大了他们就是男人了。四个男人的家,十分贫困,也十分平静,我觉得这要归功于我。

我爹躺了十几年,却没有生一点点褥疮,两条腿居然还能站起来,说明我平时对他的伺候是多么的尽心尽力,我天天给他擦背,天天给他按摩,让他在有朝一日站起来的时候像个健康人一样。虽然给我爹按摩是涂医生当年给我出的主意,我不贪涂医生的功劳,但天天按摩毕竟是我做的事情,涂医生是不会天天来给我爹按摩的,就算他能来,我爹也不会要他按摩的。

再说两个小哑巴,在漫长的贫困的日子里,我没有钱也没有本事给他们治哑巴,虽然马莉留下那些书和笔记本,为的是让我继续给他们治哑巴,可我没有这个能力。其实马莉在走的时候,也已经认识到这一点,但她还是留下了书和笔记,她还侥幸地希望在我这里能有奇迹发生。可奇迹是不会有的,你们早就知道,我不是一个好医生。我不能给小哑巴治疗,在闲得无聊的日子里,我就教小哑巴说话,这一点我能做得到,我先教他们喊“妈妈”,可是怎么教也不会,他们的舌头绕来绕去,他们的嗓子憋了又憋,但就是说不出这两个字来,我只好放弃了,重新开始,教他们说“谢谢”。为什么那么多的字和词我不教他们,先要教他们说谢谢呢?因为我觉得他们首先得学会说谢谢,学会了首先就应该谢谢我呀。我是作好了长期作战和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思想准备的,不料学“谢谢”这两个字,小哑巴学得飞快,我们只纠缠了一个晚上,开始我说“谢谢”,他们就说“借借”,但到了第二天,早晨起来,我就清清楚楚地听到他们对我说:“谢谢。”

我不知道是马莉的治疗帮助了他们,还是我语言疗法起了作用,小哑巴会说的话越来越多了,而且越学越快,有的词根本用不着我教第二遍,他们就已经会说了,我的心里渐渐地浮起了一个疑团,这个疑团在我心里慢慢地化开来,化开来,越化越大,我本来想将它隐藏得深一点,但我这个人向来没有城府,心里关不住东西,这个疑团就从我的眼睛里流露出来,并被小哑巴看到了,小哑巴一看到我的怀疑,立刻警觉地闭上他们的嘴,我再教他们,他们就跟我耍花招,他们还自以为聪明,自以为蒙蔽了我,其实他们不知道,他们这样做,恰恰引起了我更大的怀疑。我的心底深处,这一个谜团怎么也拿不掉,但我现在解不开它,我也不知道这个谜到底有没有谜底,如果有谜底的话,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揭开它。

我爹躺了十几年以后坐起来站起来了和小哑巴学会说话的两个消息迅速传遍村村队队,方圆几十里甚至更远的农民都跑来了,他们站在我们的院子里,直瞪瞪地,像看西洋镜似地看我爹和看小哑巴。他们先是认真地看着我爹的脸,又看我爹的手、脚,我爹身体的每个部分,只要看见的,都被他们一一看过来,有的还忍不住上来摸一摸,看到之后,摸过之后,他们就啧啧称赞,他们就感叹不已,一个人忍不住说,到底是万医生有本事啊,他爹都躺倒这么多年了,到底给他看好了。他这一说,立刻引起大家的赞同,大家七嘴八舌地称赞起我来,有的回忆我小时候的事情,说起我的“鬼眼”故事,还说我从小就有当医生的天赋,也有人回忆我当赤脚医生时的事情,总之说来说去,都是说到我的成功的事例。我听到最后实在不好意思听下去了,因为在他们嘴里,我简直成了大仙,至少也是个半仙了。然后他们又去逗小哑巴讲话,小哑巴因为会说话了,总是兴致勃勃,叫他们说什么,他们就说什么,甚至有个人教他们说“你好”“吃过了吗”这样简单的话,我生气了,我说:“他们不是八哥,他们是人哎。”农民却说:“他们像八哥一样聪明哎。”我气得要轰他们走,小哑巴却乐此不彼,拉住人家不让走,他们喜欢别人戏弄他们,真是很贱。

大家摸过我爹,又逗过小哑巴,更加觉得我了不起,再掀起一个称赞我的高潮。等到他们把称赞我的话说了一大箩以后,他们忽然发现了一个事实:既然我的水平这么高,既然我治好了我爹的瘫病,又治好了小哑巴的哑巴,我为什么不肯给他们看病?现在他们看病,要跑到邻村去,要跑乡卫生院,要跑到很远的大城市去看,要化很多的钱,还很麻烦。所以现在他们齐心一致要我把医院重新开出来让他们看病,我赶紧解释说我爹的病不是我看好的,小哑巴我也只是教他们说话,没有给他们治哑巴。可是我早就说过农民的脑子是一根筋的,他们只认自己脑子里的那个道理,不知道世界上有许多道理。他们认为他们的道理就是世界上唯一的道理,这唯一的道理就是:我既然给我爹看病,又给小哑巴看病,就一定要给他们看病,否则他们就怪我不讲义气,不讲道理,他们哪里肯相信我的解释,我有一百张嘴也跟他们说不清的。最后他们是高高兴兴而来,灰心丧气而走,都觉得万泉和这个人没道理,不讲义气。他们生了我的气,也就不再说我的好话了,他们临走的时候甚至互相安慰说,算了算了,他可能真的没有本事,要是有本事,他能把八队的万里梅看成那样子?

我好久没有提到万里梅了,我实在没有脸再提她,她到我这里看了十几年的病,越看越重,我也不敢去打听她最近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现在听农民一说,我忍不住喊住他们问万里梅怎么样了。一个农民回答我说:“从医院里抬回来了。”我急得说:“是不是没钱治了?”另一个农民说:“他家现在有钱了,可有钱也治不好了,医生说,你回去吧,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还有一个农民好心地解释给我听:“医生的意思是说没几天了。”我听了他们的话,心里很难过,我跟我爹说:“我去看看万里梅吧。”我爹虽然能够坐着,还能够站起来,但他仍然不说话,他眨巴了一下眼皮,表示同意,我就到八小队去看万里梅了。

万里梅家里到处弥漫着浓浓的桔子的香味,离她家大老远香味已经飘出来了,我走进去,看到万里梅和她的公公婆婆都在剥桔子吃呢,他们见到我,赶紧把桔子塞到我手里让我也尝尝,我没有客气,就尝了一只,甜蜜蜜的,我又尝了第二只,还是这么甜,难怪万里梅一家人脸上都是甜眯眯的样子。我吃过桔子,定了定心,才发现万里梅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前他们家给万里梅的病折腾得一穷二白,差不多要卖房子了。我还记得那一次万里梅的老公公万四豁子为了一块地和八队队长“软面酱“吵得不可开交,可现在他们竟然造起了新房子,我还在他们家看到许多好吃的有养营的东西,万四豁子看到我吃了几个桔子还在咽唾沫,就大方地把那些东西拿给我吃。他们告诉我,这是万贯财就托人从城里捎回来的,买得太多了,万里梅一个人吃不下,他们跟着一起吃,也吃不下,不如让我也帮着他们吃掉一点。我一听心里又难过起来,一个人没救了,医生就会说,回去吧,回去吧,想吃什么吃什么。这就是最后的几天日子了。我小心地看了看万里梅的脸色,可奇怪的是,万里梅的脸色并不像要死的样子,脸上甚至比从前还滋润了些,只是说话还不太有力气。

为了让万里梅安心休息,万四豁子把我拉到外面跟我说话。我们走到院子里,我才注意到他们院子里晒了许多桔子皮,我问万四豁子晒桔子皮干什么。万四豁子说,可以卖到药材店去,自己也可以泡茶喝,再放点糖,那才好喝呢。我说这么多桔子皮你们喝得了吗,万四豁子说,我们天天喝。看他说话时那满足的样子,我心里倒有些不平衡起来,万里梅的公公婆婆竟然跟着万里梅的病享起口福了?

说来话就长了,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当初我和万贯财一起陪万里梅到市六院去看肝病,万里梅已经病得很重,万贯财没有钱给万里梅抓药,他去卖血也卖不掉,就去倒卖桔子,倒着倒着,万贯财就发财了,几年过去了,他现在在城里的农贸市场有了很大的名气,还有了个响当当的绰号,叫“万年桔”。城里的小商小贩要批桔子,没有不找万年桔的。有时候万贯财抽空回来看看老婆父母,人还没到家,电话就紧紧地追来了。万四豁子一家人,也因为长期有桔子吃,个个维生素C充足,老皮老脸都变得水淋淋的了。农民妒忌心重,就给他们一家起绰号,叫他们“上海人家”,因为在农民心目中,上海人脸上都是水淋淋的。万四豁子说话时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他家里发了财,他也变得文雅礼貌起来,握手是城里人做的事情,他现在也学会了。他握着我的手感谢我,说要不是当初我带他儿子媳妇进城,他儿子就不会去倒卖桔子,他们家就不会有今天的好日子。我一边替他们高兴,一边替自己抱屈,心里窝囊得不行。

万里梅很想和我说话,但她光听到我和万四豁子在外面嘀嘀咕咕,最后终于着急了,在里边大声喊:“万医生,万医生——”我们赶紧进去看她,万里梅生气地对她公公说:“你都说了半天了,该让我说说了。”万四豁子就退到一边,让万里梅跟我说话。万里梅笑眯眯地跟我说:“万医生,我在前福村给你说了一个,是个二婚头,小孩判给前面的男人了,她还能再给你生小孩。”我赶紧说:“万里梅,你是有病的人,我不能麻烦你。”万里梅笑了一下说:“为什么是二婚头呢?因为人家都说你喜欢二婚头——哪天等我有力气了,我陪你去。”我还来不及说客气的话,万里梅又说:“万医生,你要是性急,等不及我好起来,我让他——”她指了指万四豁子说:“让他陪你去相亲吧。”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只知道点头。万里梅看出了我的感激心情,又说:“万医生,其实你不用感谢我,我也不要贪天之功,这回不是我去找人家的,是人家听说了你的大名,主动找来的。他们知道我跟你关系好,就叫我做媒人了。”万里梅的公公婆婆在旁边都朝我笑,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说实在话,我本来是带着给万里梅送终的痛苦和惭愧的心情来的,哪里想到结果却是这样,我又惊又喜,知道了我的即将到来的老婆叫柳二月。

曲文金又来干涉我了,她刁着舌头说:“我们不合算的,我们不合算的。”我不光不理睬她,心里还暗暗嘲笑她,谁跟你是“我们”,我跟柳二月才是“我们”呢,曲文金又说:“我们戏童男己(是童男子)呢,我们戏童男己呢”我到底忍不住了,笑得喷了出来。曲文金黔驴技穷,恼了。不过我并不知道,那一阵我眼睛里只有柳二月的笑脸,没有曲文金的恼脸。委屈了裘金才,看了曲文金好一阵的脸色。

柳二月成了我的老婆。我就不详细介绍我们的恋爱过程了,反正这个过程并不长,很快我们就进入了实质性的阶段,现在我要一心一意地享受我的美好的婚姻生活了。对了,我得告诉你们,我的新房,就是我们的东厢房。这东厢房这许多年来真是派足了用场,它先后几次做过我们家的灶屋,后来马同志一家也住过,涂医生住过,马莉又住过,刘玉也住过,最后它成了我和柳二月的新房,这世界上的事情,谁想得到啊。

所以我的新婚阶段虽然很忙,很热昏,但我还是得修正一下我们的平面图。

平面图之六

在我们的婚姻生活中有一件事情常常令我有些尴尬,就是我在喊柳二月的时候,有时候喊得急一点,或者含糊一点,也有的时候是一失嘴,喊出来的柳二月听起来就像是刘玉。开始柳二月并没有在意,可时间一长,她似乎有所察觉,她生气地跟我说:“我不叫刘玉,我叫柳二月。”我赶紧辩解:“我没有喊刘玉,我是喊的柳二月呀。”柳二月朝我看了看,说:“你下次口齿清楚一点,我是月,不是玉,月和玉是不一样的。”柳二月虽然来之离我们后窑村不远的前福村,但她不是我们的当地人,她是从外地嫁到前福村的,我就跟她解释说:“在我们这地方,月和玉是差不多的。”柳二月又看了我一眼,说:“就算月和玉是一样的,但我中间还有个二字呢。”我喊她的时候,常常把她的二字吃了下去,是我不好,我可能就是有意的,因为吃掉了二字,柳月就跟刘玉是一样的了。我见柳二月还盯着我,心里一阵发虚,赶紧支开去说:“二月,你姐姐叫一月吗?”柳二月果然中计,说:“不对,我姐姐叫七月。”我奇怪地“咦”了一声。柳二月说:“我们那地方的风俗,是根据出生的月份叫的,我二月出生,就叫二月,我姐姐七月出生,就叫七月。”这件事情就这样被我糊弄过去了。

日子过得很甜蜜,我高兴的时候,就忘了形,忘记了我的那些丢人现眼的事情,跟柳二月吹嘘我当医生时的许多事情。柳二月撅了撅嘴,不相信我。我脸上下不来,就跟她急,说:“你撅什么嘴,你不是听到了我的事情才来找我的吗?”柳二月矢口否认说:“什么呀,什么呀,那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我更急了,说:“万里梅明明告诉我,你知道我当过赤脚医生,你知道我爹也当过医生,你还知道我爹是名医,我们家是祖传的医生。”柳二月愣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说:“跟你开玩笑的,我当然知道啦,要是不知道,我怎么会到你家来?”她真是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不过后来我也原谅她了,因为她没有文化,不懂什么道理,我就不跟她计较了。当初介绍的时候,万里梅就跟我说,柳二月不识字,只认得自己的名字和钱。我没在乎这一点,别说她能认得钱,她就是不认得钱,我也不会反对自己和她结婚的。我早已经饥不择食了,这一点不用我说,你们也都知道。

柳二月也有忘乎所以的时候,那时候她的出尔反尔就更厉害了,她追着我说:“我早就听说你和你爹是神医,我还知道你家有祖传的包治百病的秘方,是不是?是不是?”我本来只是想吹嘘几句抬抬自己的身份而已,结果被她这么一追究,我反倒说不出话来了,我家哪里有什么包治百病的秘方,要是真有,我怎么能让我爹在床上躺那么久?可柳二月却不依不饶了,她委屈地说:“我都是你家的媳妇了,你还瞒着我,说明你根本没把我当自己人。”她说得也对,都是自家人了,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可我冤得很,我拿不出秘方来证明我跟她是自己人呀。我就去问我爹,我问了半天,我爹硬是不理我,眼睛连瞄都不瞄我一下,我知道我爹是生气了,但我又不知道我爹为什么生气,不知道他老人家是生我的气还是生柳二月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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