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小哑巴不是我的儿(1)

作者:范小青    更新时间:2020-05-28 11:14:13

那天晚上我和我爹说到刘玉,我爹将眼皮眨得叭嗒响之后,我心里暗暗奇怪,我爹竟然喜欢刘玉。大约过了三四天,这天天气很好,虽然是冬天,但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照得心里也暖融融的,马莉到地里去弄草药了,我把我爹抱出来,放在藤椅上,让他晒太阳。安顿好我爹,我直起身子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眼前一闪,就有两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直扑而来,他们动作刷刷齐,双双地奔到我腿边,一左一右死死地抱住我的两条腿,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眼前发生的一切,就听到两张小嘴里齐齐地喊出两声又古怪又碜人又结巴的声音“阿——爸,阿——爸”。听起来那个“阿”字特别长,而“爸”字又特别短。

我在倾刻间的感觉,这是两条小蚂蟥,叮在我的腿上,要吸我的血,我想赶紧甩掉他们,但我又不敢太用劲,毕竟他们不是蚂蟥,而是两个小孩子,我不敢用劲,他们却用了吃奶的劲来抱我,我就这样被他们死死地抱着,动弹不得,我急得说:“哪来的孩子,哪来的孩子,搞错人了,搞错人了!”两个小孩却嘻皮笑脸,将鼻涕都擦在我的裤腿上,我说:“你们脏死了。”他们嘻嘻笑着,动作整齐划一,松开了我的腿,又一同扑向坐在藤椅上的我爹,起先他们是要想抱我爹的腿的,后来发现我爹的腿倦缩在那里,他们大概没有见过这样的腿,觉得不好抱,同时愣了一下,一个说:“阿——爸”另一个也说:“阿——爸。”他们交换过眼色,一齐抱住了我爹的胳膊,一人一条,又一齐发出了那个古怪的声音喊:“阿——爸”。当他们抱住我的腿喊“阿——爸”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们搞错了人,把我当成他们的爸爸了,现在才发现,他们喊我爹也是“阿——爸”,对于他们这种古怪的喊法,我想了一想,明白了,我脱口说:“你们,你们是哑巴?”两个孩子一边兴奋地乱点头,一边仍然紧紧地抱着我爹的胳膊,一叠连声地“阿——爸”,只见我爹的眼皮一阵乱眨,脸色顿时红润起来。

到这时候我这才渐渐地看清楚这是一对双胞胎,两人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模一样,都是小眉小眼,但眼睫毛又黑又长,下巴尖尖的,从他们的眉眼和下巴上,我忽然地想到了一个人,就在我想到这个人的时候,这个人竟然就真的出现了,她站在我们的院门口,笑眯眯地看着院子里正在发生的一切。

你们猜到了吗,她就是刘玉。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到她了,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了。

难道真是心有灵犀?我和我爹这么多年都没有谈论过刘玉,就那天晚上说了一下,多年不见的刘玉竟然真的出现了。刘玉斜靠在院门框上,她的身子比从前粗壮多了,但仍然是那种软不拉几没有骨头的样子,她的脸也老了一点,但奇怪的是,她的眼睛一点也没有变,眼毛还是那么的黑那么的长,眼睛还是那样忽闪忽闪的,眨起来还是那么快速那么生动美丽妩媚,像在挥舞两把黑扫帚。我正看得发呆,刘玉笑着开口说话了:“万医生哎,我回来了哎。”我仍然发着呆,因为我对她的话听不太明白,我不由得问道:“你回来了?回到哪里来了?”刘玉笑是更欢了,边笑边说:“万医生,我回到你身边来了呀。”我措不及防,又慌不择词,我说:“你,你,你怎么会——”刘玉说:“万医生,你是最了解我的,我这个人容易犯错误,当年我跟你谈对象的时候我就犯错误了,你还记得吗,我跟吴宝好了。”我怎么会不记得呢,我想说,要不是你跟吴宝那样,这一对双胞胎就是我的儿子了,现在他们虽然喊我“阿——爸”,但他们到底不是我的儿子呀。刘玉继续告诉我说:“我又犯了像上次一样的错误,我男人出门的时候,我们村上有个人要跟我好,我就跟他好了。”刘玉的两个双胞胎儿子终于放开了我爹的胳膊,两人一起手舞足蹈起来,他们的手势我看不明白,一会儿用手指着自己的屁股,脸上做着大便的表情,然后又拿自己的脚用力地踩着地,又是吐口水,我不懂哑语,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只是看到他们的动作永远都是那么的整齐划一,好像一直有个人在给他们喊口令。刘玉看我不明白,“格格格”地先笑了一阵,才说:“万医生,你虽然是医生,你却不懂哑语,我来告诉你吧,小哑巴说,跟我好的那个男人,是踩大便叔叔。”哑巴双胞胎高兴得“阿——爸,阿——爸”地叫,又点头,又跺脚,刘玉笑道;“去,踩大便是他的绰号,他的名字叫蔡大宝,有人口齿不清,叫得含糊,就变成踩大便了。”我对踩大便没有兴趣,只是觉得奇怪,怎么跟刘玉好的男人,都带上一个宝字,我脱口说了出来,刘玉忽闪着长长的眼毛朝我笑,笑得我直觉得骨头里一阵一阵地发酥,嘴唇的感觉就象吃多了河豚鱼一样发麻,刘玉笑着笑着,就觉得自己站不住,跑过来,把头软软地靠在我肩上,说:“早知道这样,你爹当年应该给你取名叫万泉宝。”她正说着,我们就听到双胞胎同时“阿——爸”一声,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一安静下来,就有一阵叭嗒叭嗒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我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我爹在眨巴眼皮,但是刘玉和双胞胎是第一次看到第一次听到,他们惊讶得叫了起来,哑巴双胞胎不会说话,他们表达任何感情都是“阿——爸”,而刘玉则惊讶地说:“咦,咦,眼皮响了?”我很生气地瞪着我爹,因为先前我试探他的时候,已经知道他喜欢刘玉,现在刘玉真的来了,我爹该不会要我和刘玉结婚吧?我不好明说,赶紧走我到爹身边,朝他挤眉弄眼地暗示他,但我爹熟视无睹,根本不理我的茬,只顾着眨巴眼皮表达他内心的欢乐。幸好刘玉和双胞胎并不知道我爹眨巴眼皮的秘密,刘玉过来拉了拉我爹的手,说:“爹啊,万医生伺候你这么多年了,也该我来伺候你了。”我赶紧说:“刘玉,你说什么呢。”刘玉说:“万医生,我知道你不会计较我犯错误的,当年我犯了错误,你还叫我不要走呢。”我说:“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刘玉说:“现在我又犯了错误,被我男人赶出来了,我爹又不肯收留我——”我心里更气了,原来你没处去了,就想到我这里来了,难道我是收容所吗?刘玉几等聪明,还没等我表达出来,她就抢着说了:“万医生,我是没地方去了,才想到你这里,一想到你这里,我心里就特别温暖,还有我们家牛大虎和牛二虎——”我混浊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亮点,我记起了什么,我立刻戳穿她说:“不对,你嫁的男人明明姓吕,你还告诉我,不是驴,是两个口叠起来的吕,小哑巴怎么会姓牛?”刘玉又笑:“万医生你记性真好哎,可姓吕的是我第一个男人,牛大虎和牛二虎的爸爸,是我第三个男人。”我生气地说:“那你第二个男人大概姓猪吧?”刘玉又笑得浑身乱颤,又站不动了,不过这回他没有靠到我身上,却靠到了我爹身上,眼毛则朝着我乱扫,说:“万医生,你都知道,你都知道,你一直在关心我吧,肯定是的,你连我第二个男人姓朱你都知道。”我气得“哼”了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刘玉摸了摸两个小哑巴的脑袋继续说:“两个小东西也是奇怪,我跟他们说,走,我们到你万医生叔叔家去,他们就在前面跑,他们居然认得路,比我跑得还快,万医生你说怪不怪,这不是有缘是什么?”她这边说着,双胞胎齐齐地丢开了我爹,又朝我扑过来,这回他们不再抱住我的腿,而是一前一后吊住了我的脖子,吊得我气都透不过来,他们齐齐地喊:“阿——爸”我没接嘴,只觉得越来越憋气,刘玉笑着说:“你要是不答应他们一声,他们会一直吊下去的,两个小东西,跟我一样的脾气,粘乎。”我为了透气,只好“哎”了一声,双胞胎果然放开了我,他们好像知道自己的任务完成了,就不再抱腿吊颈了,自顾自地在院子玩起来。我想跟刘玉说点什么,但是当着小孩的面不大好说,虽然他们还是小孩,虽然他们都是哑巴,但我觉得他们很机灵,好像什么都懂,所以我等他们走开了我才说:“刘玉,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你到东厢房门口朝里看看,是谁住在里边。”刘玉果然过去看了一下,说:“我知道了,是马莉。”我说:“你知道就好,马莉已经当了医生,但她又回来了。”刘玉“哎哟”了一声,说:“万医生,马莉回来跟我回来可不一样,我回来是要和你一起过日子。”我又果然又坚决说:“是马莉先回来的。”刘玉一听,又弯腰跺脚地笑起来。我说:“你笑什么?”我以为她会嘲笑马莉或者攻击马莉,可刘玉却说:“我高兴呀,我回来了我高兴呀,万医生,你看看我们这一家人,你,你爹,我,双胞胎,多完美,多班配。”她硬要把我们家和她的家搞在一起,她就是这样一个粘乎的人,我还试图跟她把话说清楚,让她别胡思乱想痴心妄想,但我这个人你们知道的,我说话一般不想伤害到别人,我对我要说的话得反复考虑、经过筛选才能说出来,可刘玉的情形和我恰恰相反,她说话总是不假思索,所以她每次都能抢在我的前面,果然她又说了:“万医生,我一走进来,就感觉到,这就是我的家,其实也不是今天,其实早在当年,我走进来就有这种感觉了——”我想反驳她,你当年有这种感觉怎么还跟吴宝好呢,可我的心里也许是这么刻薄,但我的嘴上刻薄不起来,我生生地把话咽下去,因为这句话很刺,它刺伤了我的喉咙,让我感觉喉咙很疼,闭不上嘴,刘玉看我张着嘴,以为我要插话,就赶紧用她的手上来捂住我的嘴,说:“万医生,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也知道你还没有结婚,你有这么好的条件,我为什么不来啊?”我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刘玉见我没话可说了,她觉得她的事情成功了,就丢开了我,跑到我们走廊上的灶头边看了看,说:“今天我烧饭,从今以后,我天天烧饭给你吃。”

很快刘玉就烧好了饭菜,摆上了桌子,又去院子里把我爹抱了回来,我爹躺在她的怀抱里,幸福得像个孩子,像刘玉的孩子。双胞胎也饿了,一齐地爬到凳子上,跪在那里,眼睛巴巴地望着桌上热腾腾香喷喷的菜,但他们还是蛮有规矩的,刘玉不发话,他们只管咽唾沫,却不开吃。刘玉让我爹坐稳妥了,还拿来个枕头给他垫着,我爹还真坐得很稳当,我看了心里暗暗奇怪,我爹这么多年,一直是躺在床上由我喂他的,我也好多次想让他坐起来试试,但是他坐不起来,硬把他扶起来,他就往下滑,找东西垫着也没用,可到了刘玉手里,怎么的一弄,他就坐稳了。我心里正奇怪,刘玉又给我拉凳子,按着我的肩让我坐,我已经被她搞得晕头转向,被她一按,就真的坐下来了。刘玉看看我,看看我爹,再看看双胞胎,高兴得眉花眼笑说:“多好,多好,瞧我们这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多好。”双胞胎小小年纪就会鉴貌辨色,赶紧拍马屁,一叠连声地喊我“阿——爸”也喊我爹“阿——爸”。

这里正热闹着,门口有了动静,我知道是马莉回来,心里一慌,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不知该怎么面对马莉了,脑子里正寻思怎么跟马莉解释,马莉已经到了门口,朝屋里一望,就明白了一切,她的脸上顿时上了一层霜,还结了冰,脸皮动也不动,我呢,浑身都被冰冻了,不会站起来,也不会说话。倒是刘玉一脸的笑,满腔热情地迎过去拉住马莉的手,笑意都喷到了马莉脸上:“哎哟,马莉回来了。”马莉鼻子里“哼”了一声,把刘玉的笑意喷了回去,又把刘玉的手一甩,转身背对着刘玉。刘玉一点儿也不在乎马莉的态度,热情地凑到马面前,说:“马莉,你不认得我啦,我是刘玉呀?”马莉朝她翻个白眼:“刘玉?谁是刘玉,没听说过。”刘玉指着自己的脸说:“马莉,你再仔细看看,刘玉,我是刘玉,你忘记啦,你那时候还小,才这么高,扎两个小辫。”马莉仍然冷着脸说:“不认得,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刘玉刘宝,我不知道。”谁都看得出来马莉是有意冷淡刘玉,但刘玉偏偏感觉不到马莉的冷淡,又凑上去说:“马莉,你比小时候漂亮多了,你看看你的胸,多挺刮,多漂亮,马莉你应该感谢我呢,小时候你胸小,我跟马同志说,小女孩要想长胸,要给她炖黄豆猪脚吃,你妈给你吃了吧,现在你的胸真大哎。”我都被她说得脸红。可马莉不脸红,马莉不光不脸红,还脸黑,她黑着脸说:“那你是吃了什么东西呢,吃的猪毛吧,眼毛长得比腋毛还长。”刘玉真是热面孔碰上冷屁股,连我也觉得马莉过份了一点,不管怎么说,既然刘玉上了门来,这么热情,还带了两个小孩,总要给人家一点面子,但马莉偏不给,甚至还去刺激两个小孩,她问他们:“这是你们的妈妈吧,知道你们的妈妈是什么人吗?”双胞胎顿时兴奋起来,齐齐地站到凳子上,又开始打哑语,他们一会拉扯自己的脸皮,一会儿又做些其他怪异的动作,我和马莉张口结舌,刘玉替他们做翻译,刘玉说:“他们说我是烂货。”我们更是目瞪口呆,只有刘玉哈哈大笑,说:“他们爸爸这么说的,他们就跟着学了,小东西,真聪明。”我手足无措地看了看马莉,马莉“呸”了一声,说:“什么东西!”起身就要往外走,说时迟那时快,双胞胎齐齐地从凳子上跳下来,齐齐地扑过去,一人一手拉住了马莉的两只手,亲热地喊道:“阿——爸——”一瞬间马莉愣住了,但也只是在这一瞬间,很快她就恢复过来,嘴上说:“神经病啊。”将双胞胎的手甩掉,一步跨了出去。

马莉真是个铁石心肠,连孩子的面子也不肯给。我赶紧端了一碗饭追出去,马莉坐在台阶上生气,看到我出来,她气虎虎地问:“她来干什么?”我说:“我不知道呀,上午我让我爹出来晒太阳,忽然间两个小的就扑过来跑住我的腿,还——”下面喊我“阿——爸”的话我没敢说,但是我不说马莉也知道的,她说:“喊你阿爸,你高兴了吧。”我说:“我高兴什么,又不是我的儿子,马莉你别往心上去,这是两个小哑巴,他们说任何话都是‘阿——爸’。”马莉刻毒地说:“那是活该,他们的阿爸太多了嘛。”她停了一下,阴险地盯了我一会,又说:“是你叫她来的吧?”我说:“冤枉,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在哪里,我怎么会叫她来。”马莉又盯了我一会,大概想看穿我说话诚实不诚实,我被马莉看得心发慌,一个诚实的人也经不起她这么看呀。还好马莉放过了我,接着就开始攻击刘玉,她说了刘玉一大堆的坏话,说了又说,说得嘴边都起了白沫,我看到那堆白沫,心里有点痛,我想劝马莉别说了,说别人的坏话,自己也伤神伤身体的,我不想马莉伤神伤身体,但我又不敢劝她,我知道这时候我开口,说什么都是错的,比如我说你别跟刘玉一般见识,她就会觉得我是在护着刘玉,不让刘玉受到伤害,或者我说刘玉只是回她娘家路过这里来看看而已,她就会说,我早知道你们是串通好了的。总之这时候从我嘴里出来的任何话都是臭的,我只好闭上我的臭嘴,任马莉的嘴边起了一团又一团的白沫我也没有办法帮助她。可我不劝马莉,马莉就更生气了,嗓门也越来越大,我担心刘玉和双胞胎在里边听到了不太好,马莉虽然是城里的孩子,但她懂事的过程却是在乡下度过的,所以她也传染上一些农村泼妇的风格,骂起人来,嘴比刀子还厉害,我做了一个动作,把眼睛朝屋一瞄,又把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这个动作大大地惹恼了马莉,她的声音更大了,几乎在吼叫了:“为什么要轻一点,我怕她吗?这些话,当了面我也敢指着她的鼻子说!”马莉这话倒是不错,她了解刘玉,当然我也了解刘玉,即使马莉指着她的鼻子大骂,刘玉也照样会朝她笑,她的皮就是这么厚。

马莉大声嚷嚷,把邻居都惊动出来了,曲文金和裘金才最早跑出来,他们一看这情形,不用说话,已经明白了几分,曲文金急得直跺脚,说:“这戏(是)不可能的,这戏(是)不可能的。”她的话,内容含含糊糊口齿又不清不楚,要是有陌生人在场,肯定是听不懂的,但好在在场的都是熟人,大家都听懂了她的意思,她是说,刘玉不可能带着两个孩子住我家来的。曲文金说的是一个事实,因为我家里住不下。从前面的平面图中你们都已经看到,我们院子里情况,容不下刘玉和她的两个孩子。曲文金不停不息地嘀嘀咕咕,好像接下来就会挤着她似的,忽然间她又大声地叫起来:“要喜(死)了,要喜(死)了,怪不得这个女人会来,万医心你把两把扫帚放在一起了。”她赶紧过去把两把搁在一起的扫帚拿开了。但我知道扫帚拿开了刘玉也不会走的,她根本就不管我们商量什么,叽咕什么,已经动手收拾屋子了,她到我和我爹的半间屋里看了看,出来说:“万医生,你的床大一点,牛大虎和牛二虎跟你睡。”又把医院的病床看了看,说:“我就睡这里好了,有一股药水味道,我最喜欢闻这种药水味道了。”大家看着我,我知道都在等我表态呢,我不好表态,也不知道说什么,想了半天,才逼出几个字:“被单不干净。”刘玉赶紧打开自己的包裹,说:“我有干净的被单。”一边说,一边就动手换被单了。我瞥了马莉一眼,马莉脸色铁青,我心头一紧,赶紧阻止刘玉说:“哎,你干什么?”刘玉说:“咦,万医生,你说被单不干净,我换上干净被单呀。”马莉一赌气,转身进了自己的东厢屋,“碰”地关上了门。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东厢屋的窗口,轻轻地喊道:“马莉,马莉,今天她们没地方住,先让他们将就一个晚上,明天我就去找她爹,让她回去。”马莉不吭声。我又说了一遍,马莉还是不吭声。我又跟马莉说:“两个小孩子,这么晚了,又这么冷,我不好把他们赶走呀。”马莉仍然不吭声,我只好采用她自己惯用的办法来对付她,我说:“马莉,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同意了。”马莉果然被我激将了,隔着窗子在里边闷声闷气地说:“房子又不是我的,你爱让谁住就让谁住,我管得着吗?”我听了马莉的回答,起先心头一喜,觉得马莉通情达理了,但紧接着我头皮一阵发麻,因为我忽然明白,马莉要是通情达理了,她还是马莉吗?有她这句回答,看起来今天晚上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安置刘玉娘儿三个了,但实际上却让我更加担心起来,因为我知道马莉发生了变化。马莉分明是在认输,是在服软,是拿我拿刘玉没有办法了。马莉是一个从来都不肯认输的人,马莉一旦认了输,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一夜,我几乎没有好好睡,双胞胎睡觉不安份,不是踢我的腰就是踢我的屁股,我还怕自己翻身压疼了他们,提心吊胆了一夜,到天蒙蒙亮时,我自己对自己说:“天一亮我就出发。”

我说的出发,就是到刘玉娘家去,我要去说服刘玉的爹,让他的女儿带着两个讨嫌的哑巴双胞胎外甥回家吧,我是不可能接纳他们的,就像曲文金说的,万医心凭什么要讨个二婚头,还有两个拖油瓶,还是两个哑巴拖油瓶,这种孩子,养大了也没有用的。

我到达刘玉娘家的时候,刘玉的爹正好要出门,他一眼看到了走得很匆忙的我,赶紧热情地打招呼:“万医生,出诊啊?”我说:“我不出诊,我是来找你的。”刘玉的爹顿时警觉起来,收敛起热情,快要拉下脸来的样子,生硬地说:“你找我干什么,我又没有生病,我家也没有人生病。”我说:“我是为你女儿来找你的。”刘玉的爹果然拉下脸来了,说:“女儿?万医生,你搞错了,我没有女儿。”我急得说:“怎么可能呢,就是刘玉呀,刘玉不是你女儿吗?”刘玉的爹口气坚决地说:“我不知道刘玉,我们家没有女儿的。”我觉得刘玉的爹这样做太过份了,我的口气也重了一点,我说:“你连亲生女儿都不要了?刘玉现在碰到了困难,她被男人赶出来了,还拖了两个孩子,你不让她回家,她怎么办?”刘玉的爹看了看我,说:“万医生,你可别上她的当,这个女人狡猾得很,你弄不过她的。”不等我说什么,他又补充道:“不光你弄不过她,连她爹都弄不过她,我都上过她无数次的当了。”我一听刘玉的爹这样说,更着急了,我说:“不是我想上她的当,可她现在带着两个孩子住在我那里。”刘玉的爹往后退了一步,好像不退这一步,我就会拖住他赖住他似的,他退到离我两米的地方,说:“万医生,这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说了这句话,他拔腿就走,一边走一边说:“万医生,我可是提醒过你了,刘玉肯定是有什么事情要用你,才会住到你那里去,你自己小心着点,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啊。”

我一无所获往回走,心里乱糟糟的,我不知道回去该怎么面对那一个乱摊子,刘玉和她的小哑巴肯定是不能住在我那里的,但除了我那里,他们也肯定没有别的地方住,这样的难题我肯定是处理不了的。  

我沮丧地回来了,马莉不在,刘玉也不在,曲文金裘金才他们都到田里劳动去了,也没有病人来,院子里很安静,我先走到我爹房门口,想看看我爹怎么样。哪料这一看,吓了我一大跳,我爹斜靠在床上,正在笑呢。我大吃一惊,这十几年来,我爹的脸从来都没有一点点表情,涂医生在的时候,曾经发誓说过要治好我爹,他帮我爹针灸,还使用了各种药物和其他各种治疗方法,但我爹的脸始终没有表情,不笑,不哭,不喜,不怒,最后涂医生泄气地说:“老顽固,我是拿你没办法了,你自己活该吧。”可这会儿我爹他竟然笑了?一开始我以为自己眼睛花了,揉揉眼睛,再仔细看,怎么不是,我爹真的在笑,眉花眼笑。我压抑住狂跳的心,顺着我爹的笑眼看过去,才发现我爹的笑产生于那对双胞胎。此时此刻,他们正在我的床上翻跟斗,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翻跟斗一起翻,跌跟斗也一起跌,他们双双从床上跌下,又双双从地上爬起来翻到床上,我爹的眼睛就顺着他们的动作一会上一会下,我爹的笑就在这时候产生出来了。因为他们是哑巴,所以他们虽然在折腾,却没有声音,看起来他们不像是自己在玩耍,倒像是为我爹在表演节目。整个院子里始终是静悄悄的,却不知在这静悄悄中,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我爹会笑了!小哑巴的表演让我爹多年麻木不仁的脸上有了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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