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你猜我爹喜欢谁(2)

作者:范小青    更新时间:2020-05-28 11:12:27

说心里话,虽然马莉念过医专又进修过医大,现在又在自学中医中药,她还有正式的行医证,跟我相比,她是名符其实的医生,但我始终不太敢相信她。也许在我的眼里,她还是那个只知道瞎胡闹的女孩子,所以看到马莉煎出一药罐一药罐黑乎乎的汤药,准备给病人喝,我很担心,我想反对她,想阻止她,但又怕伤了她的自尊心,所以犹犹豫豫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可马莉早就看穿了我,她朝我翻了个白眼,说:“这有什么可怕的,你不放心病人喝,你就自己先喝。”她说得有道理,从前我们学针灸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先在自己身上扎,扎过觉得没问题,才敢给病人扎,现在喝中药也是一样的道理。可是马莉她自己为什么不喝要让我喝,她是拿我做试验品呢,我不能心甘情愿,但我又不能表现得太自私,我找了个理由说:“我喝是可以喝的,但我喝下去舒服不舒服难过不难过都是我的感觉,你怎么能知道我的感觉呢?”马莉又白我一眼说:“死心眼啊,你的感觉你不会说给我听吗?你说给我听了我不就知道了吗?”我一下就被她问住了,再也没有话好说了,我就以了大无畏的精神,横下一条心端起那碗黑乎乎的令人生疑让人害怕的汤药,准备灌下去。不料马莉手脚麻利地从我手里夺走了那碗药,说:“你太笨,我还真不放心你的感觉,我也不放心你对自己的感觉的描述。”结果她把那碗药喝下去了。我呢,只来得及“哎哟”了一声,赶紧紧张地观察马莉的脸色和神情,还做出了随时准备抢救马莉的样子。马莉生气说:“你看什么看,我又不是喝的砒霜。”我鼓足勇气说:“那我也喝一碗。”我以为马莉一定会阻止我,我才这么说的,可我失算了。马莉说:“你当然要喝,两个人喝了,两个人的反应加起来看,才更准确。”马莉又从药罐里倒出一碗药来,我把它喝了,不一会,肚子就咕噜咕噜地响起来,我惊喜地说:“马莉,你听,有反应了。”马莉自己也有反应了,她比我先喝,反应比我快,她的肚子已经咕噜过了,咕噜过后,她突然就放了一个响屁,我毫无思想准备,被吓了一跳,我忍不住说:“这么响?”话音未落,我的屁也来了,比马莉的更响,我又忍不住说:“我的更响。”其实也应该是我的更响,我是男的呀。此时马莉脸都已经笑歪了,她笑着笑着,流下了眼泪,她边哭边笑的样子,比狼外婆还可怕,但我不敢说她可怕,我只是别过脸去不敢看她。

就这样,在那一段时间,我和马莉都喝下了大量的中药,从早到晚那些汤药把我们的肚皮都灌饱了,马莉一边皱着眉头喝药,还一边自嘲说省下饭钱了。那些日子,我们两个丑态百出,一会拉肚子,一会儿打嗝,要不就是放屁,不停不息的连环屁,这些屁响而不臭,每放出一个,身体就有一阵舒服轻松的感觉,这种现象,一般说明药是有效果的,所以马莉高兴得说:“放,放,继续放,继续放。”只是邻居裘金才曲文金以及来看病的一些病人觉得奇怪,听到我们两个一边看病,一边说话,一边轮番放屁,好像比赛似的,他们笑得前抑后扬,连自己的病痛都忘记了。

那一段时间,也是我们最顺利最开心的时间,因为我们的村子里,到处弥漫着中草药的香味,这种味道,让我感觉很温馨,很温暖,人像是回到了童年。我们在村里走来走去,走到哪里,都能看见路上有倒掉的药渣。马莉的情绪十分的好,又唱起歌来,现在她经常挂在嘴边唱的已经不是“万泉河水清又清”,而是另一支和万泉河有关的歌,就是“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和,双手接过红军的钢枪——”初中生裘奋英从小就追随万小三子和马莉,现在她虽然长大了些,但仍然习惯追随马莉。她说:“马莉姐,这支歌真好听,你教教我吧。”马莉就教她,她们两个都没有唱歌的天赋,嗓音低而细,像两只小苍蝇,每天反反复复地在我耳边蝇蝇嗡嗡,而且马莉教裘奋英的总是那两句:“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和,双手接过红军的钢枪——”裘奋英已经将这两句学得烂熟,她要求马莉继续往下教,马莉说:“下面的我不会了,我只会这两句。”裘奋英也不是个勤奋好学的孩子,两句就两句,马莉不教她也就不往下学了,所以她们两个每天蝇蝇嗡嗡的就是那两句“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和,双手接过红军的钢枪——”我听得心烦,批评她们,我说:“你们两个,不会唱点别的歌?一支歌再好听,让你们这么翻过来翻过去唱,唱得跟狗屎一样臭了。”马莉说:“万泉和你说对了,我们就是喜欢臭狗屎。”然后她和裘奋英两个,笑得弯腰跺脚的,她们肯定是在笑话我,但我不觉得我有什么好笑的,我倒是觉得她们好笑,你们看看,这两个人,一个都已经大学毕业当了医生了,还这么没头没脑没心没肺,另一个呢,因为她有一个裘奋斗那样的精明厉害的哥哥,她就更显得傻不拉机,我不大敢讥笑马莉,就拣软柿子欺,我说:“裘奋英,你这么傻不拉机的,有哪个男人会看上你,以后你就别想嫁人了。”裘奋英被我说恼了,反击我说:“你还是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脸吧,这么老了,脸上一条条的机耕路,都可以开拖拉机了,你还有脸说我呢,你才一辈子找不到老婆。”裘奋英的话让我很生气,但没想到更生气的却是马莉,她刚刚还和裘奋英一唱一和地讥笑我,这会儿说翻脸就翻脸,厉声喝斥裘奋英:“裘奋英,你嘴巴放干净点!”裘奋英摸不着头脑了,支吾着说:“我,我说什么了?”马莉说:“你说万泉和一辈子讨不到老婆。”裘奋英说:“是呀,他都这么老了,还没有结婚。”马莉说:“老又怎么样,老了就不能结婚吗?”裘奋英说:“老了谁嫁给他呀。”马莉说:“我。”马莉话一出口,我和裘奋英就同声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肚子都痛了。马莉本来是板着脸的,看到我们笑她,她更生气了,差不多要发脾气了,要骂人了,但不知怎么,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却又骂不出来了,她收了回去,竟然跟着我们一起笑起来。

有病人来,马莉就去忙工作了,我和裘奋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这才感觉到了我的荒唐,我跟着她们两个一起傻笑,岂不是显得我跟她们一般水平吗,我得扳回一点面子,得让她们知道,我跟她们不一样,但我想了想,还是不敢惹马莉,我还是攻击裘奋英吧,可还没等我想好词,裘奋英却先来攻击我了,她说:“万医生,你不会想马莉姐想得发花痴吧。”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说得我张口结舌,但她也没想到马莉正好走出来听到了这句话,马莉立刻接过她的话说:“裘奋英,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万小三子结婚了。”马莉的话一出口,就看着裘奋英的脸色变了,越变越青越变越紫,最后竟有点青面獠牙的样子了,然后,渐渐的,有两行眼泪从裘奋英黑洞洞的眼睛里慢慢地淌了出来,淌在她又青又紫的脸上,显得十分恐怖,谁要是在晚上看见了,准被吓个半死。一向刻毒的马莉也没有料到她这句话会造成裘奋英如此的反应,从来反应灵敏的马莉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就更不用说了,张着嘴,呆站着,活像个傻瓜。最后倒是裘奋英自己先反应过来,她知道自己失态了,丢下三个字拔腿就走。她丢下的这三个字是“不可能”。当然,她说是万小三子“不可能”结婚。

现在轮到我和马莉面面相觑了,停了半天,我问马莉:“万小三子真的结婚了?你怎么知道?”马莉没心没肺地说:“我瞎说,气她的。”你们看看,这哪像个大学毕业的女医生。

可谁也没想到,马莉瞎说的事情竟然就是一个事实,万小三子真的结婚了。他当了采购员,采购了好多塑料粒子,再转手倒卖,赚得腰包肥肥的,讨到一个城里的女人。只是现在我们大家还都不知道,留在后面再说吧。

马莉一闲下来就捧着她带来的那些书看,很快书就看得差不多了,马莉开始嘀咕,我听出来,她还想再买书,但是没有钱了,心情不怎么样。我赶紧想办法拍她的马屁,我想到我爹的《黄帝内经》,就去找了出来交给她。我说:“我这里也有一本,可惜有错别字。”马莉接过去一看,朝我翻了个白眼,说:“这是文言文的,我看不懂。”我有些失落,但还不甘心,我翻了翻给她看,说:“可是这里边,还有好多我爹写的东西。”马莉一翻就看到那张唐伯虎的诗,念了起来:宝塔尖尖三四层,和尚出门悄无声。一把蒲扇半遮面,听见响声就关门。念过了,又研究那四个字“小儿尿闭”,我看得出她也和我一样研究不出来,我心中暗喜,知道我也笨不到哪里去,她也聪明不到哪里去。马莉皱了一会眉,忽然站起来,拿来自己的一本书,翻了翻,顿时“哈”了一声说:“猜到了,是田螺。”原来唐伯虎写的是一首药谜诗,谜底就是田螺。本来马莉也是猜不到的,她在另一本中医书上看到有田螺加盐加葱捣烂后敷在小孩肚脐上治小孩尿闭的疗法,才猜到唐伯虎的诗写的就是田螺。马莉一脸的得意,等着我吹捧她呢.可我心里并不服气,如果我也可以参考其他书籍,我就和她一样聪明了。

不知是不是马开透露了马莉的行踪,马同志和黎同志突然找来了,可是直到他们走到我们院门口的时候,他们的脸色还是疑疑惑惑的,他们并不相信马莉大学毕业又跑回后窑大队来了。但他们在院门口一站,朝里一望,一眼就看到正坐里屋里给病人打针的马莉,马同志和黎同志异口同声地“噢”了一声,他们的声音异常的响亮,惊动了院子里所有的人,当然也惊动了我。我回头看到是他们两人,心里就特别觉得奇怪,因为我发现马同志和黎同志有了变化,从前他们在我们这里下放劳动的时候,两个人的脾气都很好,说话都是轻声细气,待人接物十分和蔼,现在他们居然发出了这么响亮的声音,不知道他们是像陈世美那样,地位变了,心肠和脾气也变了,还是让马莉给气成这样的。院子里所有的人都被他们响亮的声音弄得有点惊讶,只有马莉完全不动声色,她继续替病人打针,缓缓地将针筒里的药水一点一点推进去,然后再轻轻地让人毫无察觉地拔出了针头,用消毒棉花按住屁股上的针眼,按了一会,再将棉花头交给病人,吩咐说:“自己再按一会。”不急不忙地做完这一切,马莉才起身,笑眯眯地走到院门口,说:“爸爸,妈妈,你们进来呀,这就是我们从前的家嘛,你们怎么不进来?”

马同志和黎同志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马莉为什么又跑回后窑来了,他们从女儿身上得不到任何的信息,最后终于把怀疑的目光投到我身上来了。我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像四道冰剑,在那一瞬间,我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马同志和黎同志终于找到了罪魁祸首,那就是我。他们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我影响了马莉,是我让马莉神魂颠倒,黑白不分,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做出有悖常理的事情。他们从头开始数落,几乎是从马莉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发现了马莉的种种不正常,比如赖学,天天泡在合作医疗站,比如在院子里种山茱萸,黎同志还回忆说,小莉那时候天天“唱万泉河水清又清”,什么是万泉河,万泉河不就是万泉和吗?他们还记起一些事情,比如马莉唆使万小三子攻击涂医生,把涂医生赶走,后来马莉上农上高中却又不肯住校,天天回来,风吹雨打也不怕,马莉还不肯上本科,宁可去读医专,她甚至大学毕业放弃城里的工作又回到乡下来,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他们一件事一件地回忆着,他们回忆得一点不错,如果不是因为我,如果不是受我的影响,马莉的这一系列行为,就完全无法解释。这许多年来,马同志和黎同志一直苦苦地想解开马莉的这个谜,但他们一次次地失败,一次次地陷入更深更难解的谜团里,现在他们终于找到了答案,解开了谜团,谜底原来就是我。

他们以为终于抓住了有力的武器,足以对付我和马莉了,他们一桩一件地数落完了以后,就狠狠地瞪着我,看我怎么回答。见我不说话,马同志就忍不住了,催我说:“万泉和,过去我们称你万医生,是尊重你,现在我们不能称你万医生了,你不配我们尊重。”我说:“你们还是叫我万泉和吧,叫我万泉和我心里踏实。”马同志说:“想不到你的皮这么厚。”马同志这话倒叫我吃了一惊,他想不到我,我还想不到他呢,想不到他说话这么无礼。其实不仅是马同志,黎同志说话也一样无礼,她指着我的鼻子说:“万泉和,你愚弄了我们这么多年,到今天我们终于看清了你的真面目。”他们的脾气真的变了,说话的口气也变了,我无法和不讲理的人说话,就闷住了。马莉朝我眨眨眼,说:“更年期了。”说着又回头朝马同志和黎同志说:“爸爸妈妈,你们也够笨的,这么多年才发现了一个秘密,要是我有许多秘密,那你们几辈子加起来也破不了。”马同志和黎同志激动得异口同声说:“我们猜对了,我们猜对了,就是万泉和影响了你!”马莉说:“你们真是小儿科——你们只是找对了人,却没找到事情的根源——”她朝我笑了笑,又拍了拍我的肩,说:“连你都不知道吧?”我是云里雾里,完全不知东南西北。马莉又说:“事情明摆着么,你们怎么都看不见呢?”大家急等她的下文,她却不说了,竟然唱起歌来:“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马同志急得说:“你唱什么歌嘛,你快说呀,还有什么根源?”毕竟黎同志是个女的,心细一点,她似乎听出来些名堂来了,她一旦听出了名堂,脸色顿时大变,本来就很难看的脸,现在简直让人不看敢了,她冲到我面前,她的脸都歪到一边,语无伦次地说:“万万万,万泉和,万泉和,我们还以为你做赤脚医生影响了我们马莉,哪里想到你竟然勾引我们马莉——”马同志大吃一惊,说:“勾引我们马莉?”黎同志大声嚷嚷:“怎么不是,怎么不是,要不是他勾引,我们马莉怎么会爱上他?你听她唱的,‘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只有马莉哈哈大笑,说:“妈呀妈呀,还是我妈最了解我。”

我彻底地懵了,我赶紧努力回忆,我记性不好,许多事情我实在想不起来了。马同志说:“万泉和,没看出来你还很会装蒜。”我觉得冤枉,正想申冤,马莉却朝我摆了摆手,说:“不怪你,不是你勾引我,是我勾你的。”马同志和黎同志一听马莉这话,又跳起来,一叠连声地说:“不可能,不可能!”马莉笑道:“怎么不可能,我有证人呢。”马莉朝曲文金招招手,曲文金走过来,马莉说:“曲文金,你还记得吧,那天刘玉走了,万泉和蹲在院子里哭,我问他为什么哭,他不告诉我,你告诉我,因为他女人走了他才哭的,我就对他说,别哭,我长大了嫁给你,事情就是这样,你们听明白了吧。”要不是看到马同志和黎同志怒发冲冠,我差点要喷笑出来了,刘玉走的时候,马莉才多大点儿?我想算一算马莉那时候多大,却算来算去算不清楚,马莉对我说:“你不用算了,那一年我十二岁。”我“啊哈”了一声。马莉朝我翻个白眼说:“你啊哈什么?十二岁怎么啦?”我嘲笑她说:“十二岁也没怎么啦,十二岁就是一个小孩。”马莉说:“有的人活一辈子也不懂事,有的人小时候就很懂事,我不像你们这些人,活了这把年纪都不懂事,我十二岁的时候,就比你们现在都懂事了,我就决定嫁给万泉和了。”听到这儿,不仅马莉的父母吃惊不已,我更是惊讶后怕,难怪这么多年在马莉身上发生了那么多古怪事情,现在都二十好几了,也不谈对象,也不结婚,她想干什么?不会真的要想嫁给我吧?我又慌乱又紧张,但又不敢问她,憋得好难受。马莉知道我在想什么,又变本加厉地说:“一个人说话要算数,既然当时我讲过那样的话,我就要兑现。”大家再一次愣住了,过了好半天,曲文金小心翼翼地试探说:“马妮(莉)马妮(莉),及(其)实,及(其)实,小银(人)讲的话可以不算数,可以不当灯(真)的。”马莉生气地回击她说:“你可以不当真,但我要当真的!”

马同志和黎同志经过了整整十年的苦苦追寻和争夺,到现在他们才终于明白,这个女儿他们虽然是找到了,但却是无法争夺回去了,他们彻底放弃了最后的努力,他们承认了现实。这个现实就是,他们的女儿马莉不是个正常的孩子,是个小邪头,就像当年的万小三子。和一个小邪头,是无理可讲的,马同志和黎同志的理也讲够了,讲尽了,他们再也不想和她浪费任何口舌了。最后他们无望地离开了后窑大队。就在他们离开的那一天,后窑大队又恢复了早先的称呼,改称作后窑村了。但对于马同志和黎同志来说,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反正他们的女儿是误入歧途了,这个歧途就是后窑,它是一个大队也好,是一个村也好,它都是马莉人生的陷井,马莉掉进去,再也出不来了。

马莉得胜了就人来疯,趁胜追击我说:“万泉和,你怎么说?万泉和,你怎么说?”我有点吃不透她的“你怎么说”到底是要我说什么,我想借故逃开,但是马莉不让我走,她甚至向我伸出手来,好像她的手要把我的答复捧过去似的,她的身子也向我逼近了一点,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但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再往后,就是我和我爹住的那半间房了。马莉还在继续咄咄逼人,我站在里外两个半间相通的地方,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我爹,我灵机一动,赶紧对马莉说:“这么大的事情,我自己不好作主,我得问问我爹。”马莉一愣,倒也不好反对我,她说:“那好,我和你一起去问。”我赶紧挡住她,哄她说:“不行不行,你不能进去,我爹有个毛病,凡是他不认得的人走近他的床,他就会尿裤子,你去不得。”马莉将信将疑地看看我,最后还是放弃了跟我一起进去的想法,只是说:“你快点啊!”我赶紧逃进里间,关上门,走到我爹床前。其实我那话是随口编出来骗马莉的,我又不是毛头小伙子了,我的婚姻,应该不用我爹作主了,何况我爹是这么一个爹,他想作主也作不了。可是我一进里间,一看到我爹躺在床上眨巴眼皮,不知怎么的,我就突然产生出一种强烈的欲望,我忽然很想听听我爹的意见,我附下身子,凑到我爹耳边说:“爹,是我。”我爹眨巴了下一眼皮,表示他知道是我。我又说:“爹,马莉,就是那个马莉,就是下放干部的女儿马莉,你还记得吗?”我爹又眨巴眼皮,表示他知道。我再说:“爹,马莉现在长大了,长得这么高了。”我做了个手势,又觉得不太准确,重新又做了一下,其实现在马莉比我还高一点呢,但我没有把她比划得那么高,太高的女人对男人来说也许会有一种压迫感,尤其是我爹躺在床上,没有高度,就更不能把女人比划得太高。我没料到在我说了马莉的高度后,我爹就停止了眨巴眼皮,我心里一紧,赶紧又说:“马莉长大了,长得很漂亮哎,脸是——”我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形容马莉的脸,只好又比划了一下,但一边比划,我一边就想起那个词来了,我说:“爹,爹,是鹅蛋脸。”我爹对鹅蛋脸毫无兴趣,睁着眼睛死死地看着我的嘴巴,我的嘴巴不停地蠕动,急着给我爹讲马莉的事情,而我爹的眼睛却一动不动,一眨不眨,像着了孙悟空的定身法。我更急了,又添油加醋地说:“爹啊,你没有仔细看一看看如今的马莉,你要是仔细看了,你肯定会欣赏的。”我爹的眼睛像死鱼的眼睛,直翻白,一眨不眨。渐渐的,我终于有些明白,我爹大概不喜欢听马莉的事,但我没有办法,马莉还在外面守着我等我的答复呢,我只好硬头皮把话说下去,我说:“爹,我就是来听你意见的,你觉得马莉好不好?要是你觉得好,你就眨一下眼皮,要是你觉得不好,就眨两下眼皮,好不好?”说完这话,我一眼不眨地盯住我爹,就怕错过了他的眼皮的眨巴,可我盯得自己的眼睛又酸又累,也没有看清楚我爹的眼皮眨了还是没眨,我想这是我爹在拒绝回答我的回题,我正要重新再想办法对付我爹,在外面偷听的马莉忍不住了,冲了进来,直扑到我爹床前,说:“万人寿,你说话呀,你说话呀!”我爹仍然不眨眼皮,纹丝不动,马莉又想了一招,她阴险地说:“我知道了,你不眨眼就说明你同意了。”我爹没有受她的激将法的影响,仍然不理她,马莉又动了动歪脑筋,她估计到我爹的眼皮撑了这么长时间肯定快撑不住了,接下来肯定要眨巴了,她赶紧说:“那我们就倒过来,你要是同意,你就多眨几下——你总要眨眼皮的,我就不相信你永远不眨,你眨呀,你眨呀——”可我爹简直像个白痴,什么话也听不懂,但他的眼皮就是不眨,眼睛瞪着,就算我用手将他的眼皮合上,他也会硬硬地撑开来。马莉也终于泄气了,对我说:“算了算,你问他有什么用,就算他眨了眼皮,你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你不要自己骗自己了。”一气之下马莉回东厢房去了,我也该安顿我爹睡了,我端来热水替我爹擦背冼脚洗屁股,这些年来,我把我爹伺候得比我自己还干净,一点褥疮也不长,手脚面孔都还红通通的,血脉畅通,我虽然尽心尽力地替我爹擦洗,但我心里是有气的,我爹居然这样对待我的婚姻大事,他不会以为我还小吧,我忍不住自言自语道:“你以为你儿子是什么宝货,还挑肥拣瘦。”我爹没动静。我又说:“你连马莉都不喜欢,你眼界也太高了。”我爹仍然不表态,我再说:“那你到底喜欢谁,这个不喜欢那个不喜欢,难不成你喜欢刘玉?”我一提刘玉的名字,发现自己心里还是有气,虽然我当初当时就原谅了她,但到现在我才发现,这口气其实一直还在我心里。

我当然是赌着气说到刘玉的,哪知我的话音刚落,我就听到一阵很响的“叭嗒叭嗒”声,我惊异地抬起头来,又惊异地发现,这“叭嗒叭嗒”的声音竟然来自我爹的眼皮,我爹正在眨眼皮。我爹竟然能让自己的眼皮眨出这么响的动静来,我惊呆了,同时我也大吃一惊,原来我爹竟然喜欢刘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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