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命中还有一个女万小三子(1)

作者:范小青    更新时间:2020-05-28 11:02:54

无论万小三子和马莉是劫持我还是绑架我,我高低死活都不能再当医生了,但是我又没路可走,裘二海不听我的,当然他也未必愿意听万小三子指挥,但他屁股上的屎被万小三子攥在手心里,万小三子紧紧攥着裘二海的臭屎,也不嫌脏不嫌臭,为的就是随时可以要挟他。裘二海是什么样的人物,他怎么能受万小三子的要挟?怪他自己不走运,头一次是升迁的关键时刻,这一次偏偏又碰到了被审查账目的事情,所以裘二海再怎么猖狂一世,却两次栽在万小三子手里。他这一栽二栽的不要紧,却害得我计划一落空再落空,我又思来想去,最后终于让我想起一个人来:吴宝。

我无法可想,便低三下四去求吴宝。吴宝在公社文化站排练节目,一大帮男男女女都混在一起,吴宝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了我,他并没有走过来,只是冲我点了点头说:“万泉和你来啦?”女队员都看着我,我很高兴,赶紧给吴宝和其他几个男的递上烟,吴宝说:“万泉和,你也抽烟了?”我说:“我不抽烟,我是专门买了给你抽的。”吴宝看了看烟的牌子,说:“红金,万泉和你出手蛮大方的。”我知道吴宝的话里有嘲讽的意思,但我没有在意,我是来求他的,他再怎么嘲讽我,他哪怕骂我,甚至打我,我都得忍着。我点头哈腰地说:“吴宝,我有点要紧事情来跟你商量。”别人没兴趣听我的要紧事情,都走开了,吴宝看了看我,很瞧不起我说:“万泉和,你能有什么要紧事情?”我说:“涂医生回来了。”吴宝说:“我知道,我在公社卫生院看到他了,怎么,你要找他吗?”我说:“我不找他,我找你,吴宝,我是来求你的,你能不能回到后窑大队医疗站?”吴宝说:“你到底撑不下去了。”我说:“我早就撑不下去了——要么你回去,要么我关门。”吴宝说:“你关门好了。”我说:“吴宝你别这样事不关已,你毕竟也做过赤脚医生,你对后窑医疗站总有点感情的吧。”话一出口,我就看到吴宝脸上的坏笑,我想我说坏了,说到感情了,触到他的心境了,他可能会翻脸生气,当初就是因为他跟刘玉有了感情才被赶走的,我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料吴宝不仅没生气,还兴高采烈地跟我说:“在后窑医疗站那一阵,闷也闷死人了,也就是跟刘玉那一段还有点儿意思。”我支吾了一声,硬着头皮说:“刘玉、刘玉她现在经常回娘家哎。”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刘玉一丁点儿的消息,自从刘玉嫁走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她回不回娘家我才不知道呢,但是我为了拉回吴宝,居然想拿刘玉来诱惑他,我觉得我有点无耻,但我也只能这么做了。可是吴宝比我更无耻,他说:“万泉和啊万泉和,你是真笨还是假蠢,刘玉都是两个孩子他妈了,黄脸老太婆一个,你以为我还会对她有兴趣?”我愣了,吴宝又说:“你喜欢你自己拿去用吧,我省给你了。”他说女人像说一件东西,可是女人还是喜欢他,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说:“吴宝,我们不说刘玉了,还是说你吧,你要是不回来,我真的就关门了。”

吴宝的心事却已经走开了,不再听我说医疗站的事情,什么关门开门,他都不往心上去,他眼睛骨溜溜地转了一会,忽然说:“万泉和,我还是关心关心你的事情吧——”话音未落,他就大声地喊起来:“李铁梅,李铁梅——”一个姑娘应声过来了,我正奇怪她怎么会叫李铁梅,和《红灯记》里的李铁梅一样的名字?她自己先自我介绍了:“我是演李铁梅的,吴老师就喊我李铁梅了。”吴宝笑道:“李铁梅,现在我们要编《红灯记》的下部了。”李铁梅信以为真,激动地问:“怎么编,怎么编,唱什么戏?”吴宝朝我一挤眼,又对李铁梅说:“下部该李铁梅谈对象了。”他指了指我,又说:“李铁梅,他就是你的对象。”李铁梅也搞不清哪里是戏哪里是真实的人生,说:“那你叫什么呢?”我也一样搞不清,回答说:“我叫万泉和。”李铁梅咯咯地笑,说:“笑死我了,笑死我了,你叫万泉和,你不是叫李玉和啊?”我老老实实地说:“李玉和是李铁梅的爹。”吴宝说:“不是亲爹。李铁梅是领来的。”李铁梅说:“吴老师,他到底演什么角色?”吴宝说:“演你的对象。”李铁梅说:“那他后来牺牲了没有呢?”我赶紧说:“李铁梅,你搞错了,吴宝是要给我介绍对象。”李铁梅仍然纠缠在戏里戏外,想了想,说:“是呀,吴老师要编《红灯记》下部,下部李铁梅是该找对象了。”吴宝推了我一下,说:“万泉和,机会我可是给你了,你自己把握吧。”我一急,说:“我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呢?”李铁梅赶紧说:“咦,我叫李铁梅呀。”她始终沉在戏里走不出来。我虽然觉得她没有刘玉聪明可爱,眼睫毛也没有刘玉的长,但模样还说得过去,我心里很激动,但还硬是表现得若无事事,我略带勉强地冲吴宝点了点头,说:“那就试试吧。”吴宝也点了点头,对李铁梅说:“你叫朱凤芹。”

朱凤芹这才清醒过来,说:“吴老师,你原来不是在说戏啊?”吴宝说:“人总不能一天到晚都演戏,你也不小了,我给你介绍对象呢。”朱凤芹一听,眼泪“哗”地就下来了,赶紧用手捂住脸,边哭边偷偷地从手指缝里朝外看,我开始以为她要看我呢,后来才发现她是看吴宝。吴宝说:“你哭什么,要你嫁人,又不是要你嫁鬼。”朱凤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不——要——,我——不——要——,吴老师——吴老师——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原来她也是吴宝的女人。吴宝笑道:“你就这么看不上我们万医生,我们万医生也是一表人才,他还会给人看病呢。”我咂巴咂巴滋味,没有咂巴出讽刺的意思,我赶紧谦虚地说:“我不行的,吴宝,还是你回去当医生,我当你的助手,你比我聪明。”话一出口,我立刻就后悔,我说的是真话,但这真话怎么能当着李铁梅的面说出来呢,刚才李铁梅还说生是吴宝的人,死是吴宝的鬼,我再说吴宝聪明,她就是烧成了灰也要变成一只灰蝴蝶飘飞在吴宝的身边了,我还有什么可指望的?

果然,李铁梅听我了的话,愣愣地看了吴宝一会,“嗷”地一声尖叫道:“吴老师,我死也不嫁人。”吴宝笑眯眯地说:“你不嫁就不嫁吧,你去把李奶奶叫来。”李铁梅赶紧就跑了。我就直往她跑走的方向看,我想李奶奶虽然是李奶奶,但她的年纪也许并不大,宣传队里的姑娘就没有年纪大的,上回演沙奶奶的那个,才十九岁呢。吴宝看着我说:“你别着急,有一会呢,李奶奶今天没来排练,要到她家去喊来。”我说:“我不急,反正我也没事。”吴宝说:“你坚决不在合作医疗站干了?”我刚才还乐滋滋的,一听合作医疗,心里又烦起来,我沮丧地说:“我坚决的,可我关不掉门。”吴宝说:“关不掉?我去替你关。”他见我发愣,又轻巧地说:“这事情太简单了,你现在就给我转身,从这里走出去,回家,到了家,把门关上,就这点事情,不简单吗?”吴宝这话虽然说得嘻皮笑脸,但我听了心里却一震,吴宝说得有道理,世界上哪有关不掉的门?关键看你是不是铁了心要关,铁了心要关,总是能关掉的。我是蓄足了力气跑到公社想把吴宝拉回去的,结果却被吴宝轻轻一推就推开去了。吴宝这一推,让我知道我该怎么办了,我不需要再多说什么,转身回家,把合作医疗站的门关上。

我要转身走出去的时候,马莉跑了进来,她见我急匆匆地往外走,拦住我问:“万泉和,你干什么?”我说:“我回去。”马莉说:“吴宝说什么了?”我已经拿定了主意,也懒得再告诉她吴宝说了什么,我只是简单地说:“我回去,关门。”马莉瞪着我说:“万泉和你是来求吴宝的吧,吴宝不肯,你就要回去关门了。”我说:“你既然知道了,就不要再用阴谋诡计了。”马莉说:“那不可能,对付你,我永远都要用阴谋诡计。”我十分严厉地说:“马莉,你到底想干什么?”马莉见我这么严厉,“吃吃”地笑了起来,说:“我不想干什么呀,我没想干什么呀。”吴宝走了过来,走到马莉身边,一手搭在马莉的肩上,说:“小丫头长这么高了。”他不说我也没在意,马莉几乎天天在我眼皮底下晃来晃去,她长高不长高,我是没有感觉的,吴宝一说,我才认真地看了马莉一眼,这一眼一看,把我吓了一跳,马莉居然已经和我差不多高了,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在我的心里,马莉还是个黄毛小丫头呢,怎么一下子就长成个大人样了?只见马莉不动声色地从嘴里吐出几个字:“吴宝,把你的爪子拿开。”一向受女孩子欢迎的吴宝好像有点意外,他大概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事情,他平时对付女孩子有一套又一套的办法,这会儿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好像在考虑要不要把手拿开,不拿开吧,马莉的话搁在那里像一根针在刺他,刺得他很痛,乖乖地听话拿开吧,他又觉得很没面子,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马莉又说了:“吴宝,难道还要我说第二遍?”吴宝讪讪地笑了一下,似乎是有意无意地把手拿开了,这只手和另一只手搓了搓,坏笑着说:“马莉你放心,这么搭一搭,不会生出小孩来的。”马莉说:“那也不一定,万一生出来,算谁的呢。”马莉真是个小孩,什么也不懂,这种玩笑也能跟着吴宝乱开?我赶紧制止她,我说:“马莉,我们走吧。”马莉却不走,她不知道吴宝的厉害,还要跟吴宝继续斗嘴,说:“吴宝,你们家吴媛媛几岁了?”吴宝一听马莉提到他的女儿吴媛媛,一脸的坏笑赶紧收了起来,警惕地说:“你问她干什么?我干什么要告诉你?”马莉说:“我也不用你告诉我,我都知道,吴媛媛明年就上小学了,上了小学她就可以谈恋爱了。”吴宝说:“你胡说什么,上小学怎么谈恋爱!”马莉阴险地一笑,说:“你怕她不会啊,不会有老师呀,你不是老师吗?你要是不肯教,我可以教她,我教她怎么谈恋爱,怎么谈一个丢一个。”吴宝脸色大变,厉声说:“马莉,你开什么玩笑,我们家媛媛还小呢。”马莉说:“我不开玩笑,我说到做到。”吴宝赶紧想停止话题,可为时已经过晚,马莉已经刹不住车了,说:“吴宝,你放心,我已经和你家媛媛一起玩过几回了,好漂亮的小姑娘,保证人见人爱。”一向厚颜无耻从容不迫的吴宝竟被马莉的小流氓腔拿住了,听到这句话后,他脸色灰暗,愣了半天,没再说一句话就闷闷地走开了。我批评马莉:“你怎么能够拿一个小孩子来说事情,吴媛媛是吴宝和他老婆的心头肉,你说吴媛媛,不是戳人家的心境么?”马莉说:“我就是要戳他的心境,要戳得他痛,那么多人的痛苦都是他造成的,我就是要让他难过,让他气闷,看他还老不老卵。”我说:“马莉,你是女小孩,不要说粗话。”马莉不理我,自顾自说:“我以后见他一次说一次,说得他没脸活下去。”我知道马莉的驴脾气,不跟她继续说吴宝了,就换了个话题问她:“马莉,你怎么跑到公社来了?”马莉说:“万泉和,你别以为我是来找你的,我参加农高中摸底考试,考完了出来,听人说你在宣传队,我就来找你了。”她一边说一边挽起我的胳膊走在公社的街道上,有些人朝我们看着,他们并不认得我们,但是从他们的目光中我知道他们觉得有点奇怪,说我们是父女吧,我不见得有那么老,说我们是对象吧,马莉又太小了,我觉得太别扭,把马莉的手拉开,马莉偏又勾上来,说:“怎么,万泉和,我拉你的手不行?”我不敢和她多说,她是个给根竿子就往上爬的人,我可不能把这个竿子给了她,让她爬到我的头上。

我们一起到公社卫生院,去看涂医生,涂医生见到我,说:“万泉和,正好你来了,本来我要让人带信给你呢,我要结婚了,你来吃喜酒吧。”我有点惊奇,一下子想起了涂医生曾经给我看过的日记里的内容,我脱口说:“是那个营业员吗?”涂医生一听顿时沉下脸来说:“万泉和,你胡说什么,什么营业员,哪来的营业员?”我说:“咦,你在日记里写的,我看了你的日记才知道的,你还说——”涂医生手指着我说:“万泉和,你再胡说,我跟你不客气!”我还想跟他争辩几句,马莉抢在我前面对涂医生说:“怎么怪万泉和?要怪就怪你自己,你为什么不说清楚你是复婚。”我这才知道原来涂医生是要复婚了,应该祝福他,我激动地搓着手说:“太好了,太好了!”大家都笑起来,有个病人说:“倒像是你要复婚,这么激动。”我说:“我不可能复婚,我还没结婚呢。”大家又哄笑,马莉生气地说:“干什么,干什么,欺负老实人啊?”涂医生为了报复我,就跟我说:“万泉和,听说你的合作医疗站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还听说你把巴豆霜当成黄连素,你想拉死人?你倒还有脸撑得下去?”我其实也可说涂医生把痔疮止痛膏当眼药给人擦,但我心地善良,不会说出来,我说:“我是撑不下去了,所以来看看涂医生有没有办法。”涂医生一听我这话,好像受到了惊吓,身子一缩,人都矮下去一大截,他矮在那里说:“万泉和,你回去吧,我没有办法的。”马莉气道:“涂三江,好歹你也在后窑呆过几年,一点感情也没有,狼心狗肺。”涂医生说“你怎么骂人呢?”涂医生的几个病人也帮着涂医生批评马莉:“你这个女小孩,说话这么难听,简直不像女孩子。”马莉直朝他们翻白眼,说:“我像不像女孩子管你们屁事。”她又来拉我,说:“我们走,不求他们。”我说:“不求涂医生不行。”马莉把我的手一丢,差点把我推了一个趔趄,凶巴巴地说:“没出息的东西。”我哭丧着脸说:“我是没出息,我是没本事。”马莉的脸色又暖和过来,过来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说:“没事没事,万泉和,你放心,我会帮你的。”她的话引得大家大笑起来,尤其涂医生笑得厉害,他还边笑边说:“马莉你干脆喂点奶给万泉和吃——”马莉说:“我就喂他,你也管不着,你也吃不着。”涂医生毕竟有点怵马莉,还是回头对付我说:“万泉和啊万泉和,当初你就不该答应裘二海出来学医,现在弄得要个黄毛小丫头来喂你吃奶,我的脸可都给你丢尽了,你爹万人寿的脸也给你丢尽了。”我可以把这些话吃下去,可马莉吃不下去,她把涂医生和其他的病人攻击了一顿,拉着我就走了。

虽然马莉拍着我的肩说她会帮我,可她也只是说说而已,她要上学,她正面临升高中的紧张阶段,再说了,就算她不上学,她也帮不了我,从当医生的角度讲,她的水平比我更臭,这是肯定的。当病人出现在我眼前,眼巴巴地看着我的时候,当病人希望我准确诊断、开出好药,当病人求我救命的时候,她在哪里呢?她能干什么呢?

我山穷水尽了,我下决心关门也关不了,我想躲也躲不起来,因为我即便关了门,躲在家里不吭声,还是会有人来敲门,曲文金和裘金才他们也还是会帮着病人一起来喊,直到最后把我弄出来为止。我无处诉说我的苦恼,别人要我救他们的命,可谁来救我的命?

我给我爹喂饭的时候,意外地发现我爹的眼皮眨巴得比平时厉害些,我心里一动,死马当作活马医吧,我跟我爹说:“爹,你有办法救我?”我爹的眼皮眨巴了一下,我觉得我爹是在答应我,我心头大喜,赶紧说:“爹,这个赤脚医生我要是继续当下去,我怕要出事情。”我爹的眼皮又眨巴了一下,我觉得我爹是赞同我的说法,我再说:“爹,可是你知不知道,我不能不当,我关了门,他们照样来敲门,我躲起来,他们照样把我揪出来,他们一定要我继续当下去,他们也是没有办法,我要是不给他们看病,就没有人给他们看病了。”我爹又赞同了我的想法。其实,当我开始和我爹说话的时候,我心里并没有明确的想法,只是心里的苦恼无处说,就对着一个不会说话的人诉说了,但说着说着,我发现我爹虽然不会说话,但他听得懂我的话,他还会用眨巴眼皮来表达他意思,一旦我意识到这一点,我顿时欣喜若狂起来,我突然间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几乎是无法无天的想法,我说:“爹,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帮我了。”我爹明白我说的这一个人就是他,但我爹这回没有赞同我的意见,他不停地眨巴眼睛,是在表示反对。但我顾不了许多了,我说:“爹,我求你了——”我差不多要给我爹磕头了,我说:“爹,我继续当赤脚医生,碰到一般的普通的病,我自己知道的,我自己有把握的,我就不来烦你,但是碰到我不懂的病,我就要求你了,我把我的诊断和开的药说给你听,你要是觉得对头,你就眨巴一下眼皮,你要是觉得不对头,你就拼命眨巴眼皮,多眨几下,我只要看到你眼皮乱眨,我就知道我错了,我就让他们上公社卫生院去。”我爹听了我的话,半天也没有反应,我急了,“扑通”一下跪到我爹面前,说:“爹,爹,你是我亲爹!”过了好半天,我爹的眼皮,终于郑重地眨巴了一下,我激动得一下子跳了起来,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憋出一句,和刚才那句是一样的:“爹,爹,你是我亲爹!”

从此以后,我给人看病时多了一个习惯,看着看着,就要往里间跑。有时候刚刚拿听诊器往病人的胸口一放,就立刻丢下听诊器,对病人说,你等一等。我就往里间去。这必定是我听到他的心脏里有我听不懂的东西了,或者病人是被抬进来的,病得不轻了,按道理我可以让他们赶紧送走,直接上大医院去看,但我还是会往里间跑一下,看到我爹的眼皮拼命眨巴几下,我就出来了,心安理得地对他们说,送大医院吧,别耽误了性命。谁也不敢耽误谁的性命,他们就抬走了。这样我心里也没有多少负担,毕竟不是我作的主,是我爹作的主,你们可以认为我这个人怕负责任,可我就是这样的人,我负不起责任,只好把责任推到躺在床上光会眨巴眼皮的我爹身上。时间长了,我对我爹的眼皮产生了依赖,有时候碰到一些小毛小病,我自己完全有把握,别说是我,就是在这里挂水的万里梅也知道给开什么药,怎么治疗,但我还是会跑进去看我爹眨一下眼皮,再回出来的时候,我的心就踏实了。

不久大家就发现了我这个奇怪的习惯,但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也有人好奇的想跟进来看,我只好说,你别进来,我爹要小便,或者说,我爹要大便。他们就点头说,万医生你快去吧。但其实这里边是有漏洞的,因为我爹并没有叫喊我,他根本就不会出声,想喊也喊不出来,我怎么知道我爹什么时候要小便要大便呢,只不过因为大家相信我,也知道我爹的苦,就没有往深里去怀疑,他们会安心地在外间等候。后来时间长了,慢慢地他们会根据我进去的时间长短来判断我爹是大便还是小便,有时候他们急着要去劳动,怕扣工分,见我起身就会问我,这回你爹是小便还是大便,我就根据他的病情的难易和轻重回答是大便还是小便,但也有的时候我是说不准的。因为这不仅取决病人病情的难易轻重,还取决于躺在床上的我爹的态度,有的时候我说了几遍病人的情况,我爹也不理睬我,他的眼睛一动不动,既不眨一下,也不眨两下,更不是拼命地乱眨,有时候我觉得是因为我没有说清楚病情,只好回出来再问诊,问了再进去,病人觉得奇怪,说,你爹拉肚子吗?我只好搪塞过去。也有的时候,我明明已经将病人的病情说得清清楚楚了,可我爹仍然不反应,我就没办法了,急得团团转,外面的病人也着急了,以为我爹便秘,要是我爹老是便秘,以后他们看病就要耽误更长的时间。

这一段时间里,我就是这样牛牵马绷地继续当着赤脚医生,虽然好歹也让我抵挡了一阵,但这样弄神弄鬼的,弄得自己心里七上八下很狼狈,尤其是当我爹死活不肯表态的时候,我心里倍觉孤独,老是想起我们合作医疗站辉煌的时候,心里就酸酸的,后来就想到刘玉,想到刘玉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心里就更酸,我还想涂医生,想到涂医生,我的心也会酸,这么多人我都想过来了,就是不想马莉,就算想到马莉,我的心也不会酸。不过这也不奇怪,马莉还是个小孩子,她不能让人想起她就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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