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可想,跟马莉说:“马莉,你帮我打听打听,裘支书的问题搞清楚了没有。”马莉说:“你打听裘二海干什么,他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怕马莉又有什么新花招,没敢告诉她什么,就搪塞说:“我跟他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打听打听而已。”马莉的眼睛里立刻浮出一层怀疑,我当时心里就有点打鼓。
艰难地熬了一阵,裘二海使了不少手段,他的问题就不了了之了,说是大队的账目虽然有点混乱,但裘二海个人并没有贪污,最后给了个党内警告处分,没有撤职,他还是大队书记。我好高兴,赶紧去找他,裘二海见到我,说:“万医生,你没带听诊器吧?”我说:“没带,我是来——”裘二海打断我说:“你什么时候回去,我跟你过去,你替我听听心脏,这一阵心老是乱跳。”我想他可能是审查时受到了惊吓,我赶紧拍他的马屁说:“裘书记,不用你跑了,一会儿我回去拿听诊器过来帮你听。”裘二海满意地笑了笑,我见他高兴,赶紧问:“裘书记,上回你答应我,要另外派人去学医,派了没有,学好了没有?”裘二海直摇头,说:“没听说过!万医生,你开什么玩笑,我们后窑有医生,为什么还要派人学医啊?”我见他耍滑头,急了,说:“裘书记你是书记,你不能象万小三子那样无赖。”裘二海一听万小三子的名字,脸上顿时有点慌张,说:“什么万小三子,万小三子说我什么了?”我发现一提到万小三子裘二海神色就变化,我有意刺探他一下,我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万小三子都告诉我了。”裘二海果然更慌了,急不择词地说:“万医生,你不要误会,万小三子确实是觉得你有本事,我也觉得你——”他大概觉得我没有本事,但为了配合万小三子,就瞎说我有本事,但瞎话到嘴边又实在说不出来。
我没想到我这一诈,倒把真情给诈了出来,原来又是万小三子在捣鬼,我赌气说:“万小三子又不是你儿子,你这么听他干什么?”我这话一出口,裘二裘脸都歪了,急吼吼地说:“万泉和,我一向尊重你,喊你万医生,今天我不喊你万医生了,我要喊你万泉和了,万泉和你给我听着,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我就叫你当不成——”他大概想说他就让我当不成赤脚医生,可话到嘴边,发现这正是我所要求的,才赶紧住了嘴,又气又急,脸都涨紫了。我乘胜追击而且带着要挟的口气说:“裘书记,你要是不想说万小三子,我们就不说万小三子,但是你得答应我的要求。”裘二海听了我这话,竟然露出了一付视死如归的样子,朝我挥了挥说,说:“这事情,没得商量!”
我从大队部回来,又思来想去,从从前想到现在,问题好像都出在万小三子身上,那天在万菊花家裘二海明明已经答应我,可万小三子一参与进来,裘二海就出尔反尔了。这个万小三子,这世里我可没有得罪过他,我还帮他从耳朵里夹出臭毛豆,我还帮他爹万全林治好了腿伤,他怎么就这么跟我过不去?难道前世里我欠下了他的什么债?我想不明白,就去找他,万小三子嘴上长了一个疔,痛得脸都歪了,我赶紧叫万全林找来一块碎碗片,将万小三子的疔割开来,挤出脓水,万小三子很配合我,他知道我怕蟑螂,就自己跑到灶屋去捉来一只又肥又大的蟑螂,撕开它的屁股,将红兮兮的蟑螂肉贴在自己嘴上,我看着都恶心,万小三子的脸却已经正过来了,笑眯眯地跟我说:“万医生,我知道你要来找我。”我说:“原来都是你在捣鬼。”我看着那半只死蟑螂在万小三子嘴唇上一翘一翘的,忍不住要发笑,但是想到万小三子的可恶,想到我们的话题的严肃,我就板了面孔等待他的回答。万小三子说:“万医生你别不识好人心,我都是在帮你。”我说:“你要是真的想帮我,你就别让我再当赤脚医生了。”万小三子说:“那不行。”我说:“为什么?”万小三子说:“说来话长。”他要慢慢地从头给我说起,我不想听故事,我只想有结果。可我急他不急,还拉张凳子让我坐下,他跟我面对面地坐着,很有耐心地说:“万医生,你先听完我的故事再说吧。”
万小三子就从头给我说起了。
万小三子说:“其实事情经过你都知道,我七岁的时候第一次出场,我耳朵痛,我爹万全林请你爹万人寿帮我看了几次,你爹说我是得了中耳炎,他放屁,给我打针吃药消炎但是没有用,我的耳朵越来越痛,脸肿得像个屁股,把眼睛挤得比屁眼还细,后来你拿了一个镊猪毛的镊子就把我的耳朵给治好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骂自己是猪?也可以这么理解,我这个人从小就无所谓,别说猪,你骂我什么我都可以笑纳,不是我皮厚,是我从小就具备了大将风度,要不然,怎么会有我的今后?我的今后,是呀,我现在还只是初中生,说我的今后还太早了些,可是我的今后肯定是灿烂辉煌的,你不信也得信。现在还是说你吧,万医生,那天你用镊猪毛的镊子镊出我耳朵里的一颗发了芽的毛豆,就在毛豆被你夹出来的一刹那,我的耳朵通气了,就立刻有个声音在我耳朵里说:万泉和医生。”
我打断了万小三子的叙述,说:“那有什么,你耳朵痛,我替夹出了毛豆,你耳朵不痛了,你当然以为我是医生,为什么?因为你是个小孩,你才几岁,你什么也不懂。”万小三子承认我的话,他点了点头,说:“我承认我是什么也不懂,但我对自己耳朵里的声音还是懂的,我知道什么叫万泉和医生,那就是说,你万泉和要当医生。”我气得说:“这没有道理,这没有道理。”万小三子又点头,说:“也许是没有什么道理,但是从此以后,这个声音就一直守在我的耳朵里,只要我心里有一点点觉得你不是医生,我的耳朵就痛起来,我就得赶紧念叨,万泉和医生,万泉和医生,咦,一念叨,耳朵就不痛。”我急得说:“你瞎说,你把我当小孩子骗,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万小三子觉得嘴唇上的死蟑螂快掉下来了,他赶紧用手将它按牢一点,又说:“别说你了,我自己都觉得我是在骗人,但事实真的就是如此。所以我不得不把自己的全部心思都放在让你当医生这件事上。”我生气地说:“万万斤,从前你还小,我不跟你计较,现在你已是初中生了,你这么胡说八道,我不跟你客气了。”万小三子说:“我知道你不肯相信我,因为你还没有听完我要说的话呢,你还是耐心一点,听我往下说——刚才我说到哪里了?对了,说到你夹出了我耳朵里的毛豆,我的耳朵顿时通气了,就听到一个声音:万泉和医生。其实,在这之前我爹为了救我,已经低三下四地喊过你无数声万医生,你却不领情,还叫我爹不要叫你医生,因为你爹万人寿才是医生,我爹只好改口叫你小万医生,可你还是不答应,臭架子搭的不小。当时我虽然耳朵很痛,但心里还知道气愤,我在心里赌咒发誓地说,你就是医生,你就是医生,你一定就得是医生。”
我忍不住了,又想插话,因为万小三子明明在说谎,他先前说是毛豆夹出来耳朵通了才有个声音说万泉医生,现在又说毛豆还没有夹出来耳朵还在痛的时候他就在想万泉和医生了,这是自相矛盾。但万小三子不给我机会,他拿手指往嘴上“嘘”了一声,阻止了我插话,他继续说:“但是,虽然我耳朵里有这个声音,可你万泉和确实不是医生,你爹万人寿才是医生,这是一个我无法否认的事实。这件事情要是碰在别人身上,恐怕很快就拉倒了,只要我的耳朵好了,我管他谁是医生呢。可这事情偏偏碰在我身上了。我这个人,你们以后会慢慢知道,凡是我要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成,做不成我是不会罢休的。那一年我七岁,就是因为耳朵这样一件小事,就一心要想让你当医生,说起来真的很莫名其妙,我娘告诉过我,碰到说不清的事情,就把它叫作缘份。其实缘份只是个屁,我才不相信缘份,我只相信我自己,一切决定于我这个人。这就是我,今后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都是在我莫名其妙心血来潮的情况下做成的。虽然你不是医生,但我有信心改变这个事实。你们看我的吧。
就从那一天起,我开始了漫漫长征路。长征路的彼岸,就是你万泉和成为万医生。
我只有七岁,但是已经有了足够多的脑子,比猪脑子那一大堆还多。我是分两步走的。因为你爹万人寿是医生,他又是你的爹,他永远压在你的头顶上,所以,要让你当医生,就先要灭掉你爹万人寿的威风,让你爹万人寿丢脸、出丑,没面子。这就是我的第一步计划。
我第一步计划里的第一招,就是我爹万全林送给你的那付对联。这是我的主意,是我让我爹去买锦旗的,可我爹小气,把锦旗换成了纸对联,我很不满意,但当时我没有跟我爹计较,只是把这件事情记在账上,我会在以后的某一天跟我爹算总账的。下面的事情你们也已经知道,这付对联对你爹万人寿的打击是很大的,但是并没有把他打倒,主要是你没出息,你为了讨好你爹,拍你爹的马屁,竟然对你爹说,爹,这付对联是送给你的。而你爹万人寿,居然也不知羞耻地说,那当然啦,难道你以为是给你的。
我过高地估计了对联的作用,没想到对联在起了一定的作用以后很快就失去了它的作用,好在我有的是办法,第一招不行,我再用第二招。我的第二招其实你们也知道了,就是让裘二海给你记工分。这一招果然引起了你爹万人寿的不满,他虽然嘴上说是因为不公平才不满的,但事实上,他已经感觉到了来自他的儿子的压力和竞争。这些招数虽然小,但我相信一点一点积累起来最后会起到很大的作用。只是有一点你可能会对我产生怀疑,裘二海又不是我爹,凭什么我说什么他就听我的,我让他给你记半个人工,他就给记了,这不奇怪吗?连我爹还对我的话打折扣,把锦旗换成了红纸头,裘二海倒会是对我唯命是从?这当然奇怪,这也是一个谜,我会解开来让你知道的,但现在还不到时候。现在不说我和裘二海的事情,先说我怎么继续对付你爹万人寿。那一天大家下地割稻子,我一个人在村里晃荡。其实我是故意晃荡给别人看的,好让别人觉得万小三子百无聊赖,其实我是别有用心,蓄谋已久想找你爹万人寿的错头。”
我被万小三子的阴谋吓出一身冷汗,赶紧问:“你没把我爹怎么样吧?”万小三子大度地挥了挥手安慰我说:“你放心,我只是一个七岁的小孩,能把你爹怎么样?我在村子里晃荡晃荡,就看见了裘癞痢。他一边走一边往头上挠痒,我知道裘癞痢又要找你爹万人寿去看他的癞痢头了。”我赶紧说:“我爹已经给他冶得好多了。”万小三子承认说:“好是好多了,但还没有彻底好,所以裘癞痢又找你爹,他想彻底治好,就让我有了可乘之机。我跟裘癞痢套近乎,恭维说他的癞痢头已经不怎么癞了,我问万人寿医生给他用什么药治的,裘癞痢告诉我,万医生用的是一种叫润肌粉的东西,是万医生自己用草药配制的——”听到这儿,我的心怦怦地跳起来,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万小三子看出了我的紧张,拍了拍我的膝盖,说:“你猜对了,但是不用紧张——我偷了我家的辣椒粉,拌在你爹万人寿的润肌粉里,结果裘癞痢回去一擦,痒倒确实不是痒了,结果痛了个半死。很快大家就知道了,你爹万人寿用辣椒粉给裘癞痢治癞痢头。”
万小三子这一招是很阴毒的,他给我爹造成了恶劣的影响,那一阵村里有不少人中了万小三子的奸计,当然也有好心人不忍伤万人寿的心,就委婉地说,万医生是有水平的,但毕竟年纪大了。这样说,也是他们给我爹面子。但传到我爹耳朵里,他一样的生气,我爹万人寿认为他是不会老的,当然就更不可能输给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也是要争一个高低的。
听到这儿我又说:“可是我不和我爹争高低。”万小三子说:“这跟你没关系,所有我做的这些缺德事,都是我在想方设法让你当医生。没有人知道我的想法,我只是一个七岁的小孩,虽然大家骂我小棺材,虽然我有点邪,但我的心思人家怎么会知道呢?你还记得在宣布你学医的群众大会上,你爹上跳下窜地反对,后来我趴在他耳朵边上说了几句话,你知道我对你爹说的什么吗?”我依稀地记起了这个情形,我摇了摇头说:“你咬着他的耳朵说,我怎么听得见。”
万小三子满意地笑了笑,说:“我跟你爹万人寿说,你要是不让万泉和学医,裘二海就要在群众大会上宣布,万泉和是他的儿子。”我跳了起来,就跟当初我爹在会场上跳起来脸色大变一样,我也脸色大变,又急又气道:“万万斤,说话要有证据!”万小三子说:“可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裘二海说的,裘二海手里捏着证据呢,要不然那一天你爹怎么甘心甩手就走了呢?”
我哑口无言。但我决不相信万小三子的话,那时候他才几岁的一个孩子,什么辣椒粉,什么谁是谁的儿子,他能搞得懂吗?就算他搞懂了,这么多年过去,他还能记得这么清楚、叙述得这么有条有理吗?我非常怀疑他这些话的可靠性,可万小三子不理睬我的疑惑,他继续讲他的故事:“我的第一步基本上达到了预想的效果,第二步的难度就大得多了,因为第二步我要对付的是裘二海。我虽然有点坏,但毕竟人微言轻,我在村里说话,连屁都不如,连蚂蚁都不会理睬我。那么村里有谁人大言重说话算话呢,当然就是裘二海了。我知道,只要裘二海开口,你就能当医生。但是要想让裘二海听我的话,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对付裘二海不能像对付你爹万人寿那样,我得做好更充分的准备。所以,我开始在暗中研究裘二海。我研究裘二海的第一步,就是偷偷地跟踪他。
跟踪裘二海,我发现了一个秘密,裘二海喜欢到女人家里去,凡是这个女人的男人进城摇大粪或者上工地开河去了,裘二海就会偷偷地跑进她家去——”我听万小三子说到这儿,又忍不住插话了:“他不光到女人家里去,他还把女人叫到大队部。”我这么说,并不是落井下石乱栽赃,我是有事实根据的,因为有一次裘二海竟然忘记了大队办公室的广播开着,结果全后窑大队每个小队的大嗽叭里都传来出裘二海和一个女人在说话,因为是广播里的声音,大家听得出裘二海,却听不分明那个女的是谁。结果在很长时间里,后窑的人一直都在互相猜疑,互相争吵,有人是互相推诿,你说是我,我说是你,但也有人反过来,互相争夺,两个女人都说是自己,最后还打了起来。而这两个为了争夺裘二海打起来的女人中有一个还是军婚,这可把裘二海吓坏了,摆平了这件事情后,他收敛了一阵,可不多久又旧病复发了。
万小三子不喜欢我打断他的思路,朝我摆了摆手,继续说:“我开始并不知道他进去干什么,我毕竟还是个小孩嘛,我在窗下偷听他们的说话,我听到裘二海说,我的乖乖宝贝,我的心肝肉。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有一次我惹我妈生气了,我妈骂我说,万小三子,你个小棺材,你一点不像万全林的儿子,你倒像裘二海狗日的儿子。我妈的话似乎给了我一点启发,我问我妈,儿子是怎么生出来的?我妈又骂我,不回答我,倒是我爹告诉了我,他说,就是男人和女人睡觉生出来的。我说,那就是裘二海和我妈睡觉生了我?我妈气得拿起扫把打我,我逃开,但没有逃远,因为我的还没有弄清楚一些事情呢。我站在院子里,乘机往我妈身上栽赃,我对我妈说,我知道,我就是裘二海的儿子,你看看我的脸,我的眼睛是三角眼,裘二海也是三角眼,我的鼻子是鹰勾鼻,裘二海的鼻子也是鹰勾鼻。我妈更急了,大声地骂我放屁,我说,妈,你别难为情了,我亲眼看见裘二海爬到你的床上,还跟你说,我的乖乖宝贝,我的心肝肉。这话被我说中了,我妈愣住了,脸顿时红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大骂道,小棺材,你放屁,你还没有生下来,你怎么会看见?你怎么会听见?你看,我妈不打自招了,可我心里倒多了一份负担,本来我是乱栽赃的,不料一栽就栽了个准,难道我他妈的还真是裘二海的种?我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否定了这个想法,我和裘二海,根本不可能,一点相象的地方都没有。但我先不管这些,既然你裘二海有把柄在我手上,我就不怕你不让万泉和学医。我去找裘二海,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裘二海还不是书记,是队革会主任,老支书生了病,公社正在考虑换谁接替支书,裘二海觉得他自己希望很大,所以那时候他得小心一点,我正好抓住了这个机会。”
他的故事越说越好听,越说越精彩,我想紧闭我的嘴巴继续听他说,可当我一听到“机会”两字,我又忍不住了,又一次打断他说:“万万斤,你不实事求是,你那时候你才七岁,你怎么会抓住机会。你连什么是机会你都不懂。”万小三子说:“咦,万医生,你的脑子蛮灵光嘛,我承认,我七岁的时候并不懂什么叫机会,但你没有发现事物发生了变化吗?现在给你讲故事的人不是七岁的万小三子,而是中学生万小三子,而且是一个聪明过人的中学生,当初我也许不懂什么叫机会,但现在回想往事,我知道那就叫机会。”万小三子是个雄辩家,我说不过他,只好继续听他说故事。
“我找到裘二海,他正在大队召集会议,我有意鬼鬼祟祟地把他拉出来,对他说,裘二海,我喊你一声爹好吗?裘二海看着我,不知道我什么意思,盯着我研究了半天,可怜的裘二海,他怎么知道我的心思,面对一个七岁的孩子,他第一次显得那么手足无措,他说,万小三子,你什么意思?他问了一句,脸色突然警惕起来,赶紧又补了一句,谁叫你来说这个的?我说,反正是有人叫我来的。裘二海脸色更难看了,看上去他要揪我的衣服了,但他被我眼睛里的凶险吓住了,缩回了手问,谁?谁叫你来说这些屁话的?是你爹?我赶紧冼脱我爹,我说,不是我爹。裘二海想问是你妈吗?但他没有问出来,我就替他说了,也不是我妈。裘二海似乎松了一口气,说,那到底是谁?我说,你别管他是谁吧,你到底要不要我喊你爹。裘二海说,凭什么你要喊我爹?我说,凭你是我的爹呀。裘二海一听,脸色更是大变,他张口想骂我,但那些脏话到了嘴边却被吓回去了,因为他忽然想到,要是他骂了我,这件事情就等于公开了,虽然裘二海在整个后窑大队十三个生产小队都可以耀武扬威无法无天,但这个谁当支书的节骨眼上他得提着点小心,所以他不敢骂我,更不敢叫我滚,他低三下四低声下气地对我说,万小三子,你先回去吧,改天我到公社开会,带一个皮弹弓送给你。我一听他这话,再一看他的神态,我知道我的阴招起作用了,我才不要他的皮弹弓,我朝他翻了个白眼,他也是个聪明人,也看出来我不稀罕皮弹弓,他以为我要别的东西,就问我,万小三子,你想要什么你尽管说。那我就不客气地直奔主题了,我说,你知道万人寿用辣椒粉擦人家的癞痢头吧?裘二海点头哈腰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我说,你既然知道,还让他当医生啊?裘二海苦着脸说,可是万人寿要是不当医生,就没有医生了呀。我说,不是有万泉和吗,万泉和不是医生吗?裘二海疑惑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说,万泉和?万泉和他不会看病呀。我说,这个问题很简单嘛,你送他去学,他就学会了。裘二海到这时候才彻底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寻思了半天,反复把握着其中的分寸,权衡着里边的利弊,他自言自语道,万泉和学医?万泉和学医?这也没有什么呀,他爹本来就是医生,他爷爷也是医生,他爷爷的爹也是医生,他为什么就不能当医生呢。虽然他是自言自语,但我知道他是有意说给我听的,他在讨好我,更主要的是他已经权衡出了事情的利弊和轻重,在让万泉和学医和让他的丑事暴露这秆秤上,他找到了准心,调整了天平,我乘机说,既然没什么不可以,那就赶紧让他去学呀。裘二海说,那就学罢,有多大个事。于是裘二海就找了你,让你去学医。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我听了万小三子的叙述,愣了半天,虽然他说得头头是道,滴水不漏,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我又捉摸不出问题在哪里,我想了半天,说:“后来呢?”万小三子说:“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说:“我不是说后来,我是说现在,现在你耳朵里还听到有万泉和医生吗?”万小三子凑到我面前仔细地看了看我的脸,说:“你打蛇打在了七寸上。”我说:“你耳朵里早已经没有万泉和医生了,现在你为什么又重蹈覆辙不许裘二海派别人去学医?”万小三子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说:“现在我的耳朵确实是没有那个声音了,但是现在马莉嘴巴里有那个声音,你知道吧,马莉嘴巴里的声音,就是我耳朵里的声音,就是我心里的声音,这个你懂吗?”我张口结舌,被他彻底地击垮了。
我才明白了从前以来一些事情,但是现在不是从前了,现在万小三子是为了马莉,是马莉要我继续当医生,永远地当下去,万小三了捧了马莉的热屁当香山芋,可害苦了我。我真够倒霉的,好像我这一辈子就被这一男一女两个小魔头劫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