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万小三子究竟是谁(1)

作者:范小青    更新时间:2020-05-28 10:52:35

涂医生走了,合作医疗站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就像当年涂医生第一次走了,留下我爹,成为孤家寡人。但是这情况既一样又不一样,因为我爹他虽然一个人,但他是医生,他有能力一个人扛起合作医疗站。可我不行,我两腿发软,甚至想哭起来,我是谁别人不知道可我自己知道。

涂医生离开的当天,马莉就没有去上学,她守在合作医疗站,看到有病人来,她就热情地帮着我张罗。我已经全然没有了心思,更没有了主张,来了病人,我慌张失措,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倒是马莉沉着冷静,学着涂医生和我先前的做法,先让他坐下,再把体温表从酒精瓶里抽出来,甩一甩,就给他量体温,如果是小病人,她也知道拿一枝肛门表塞到小孩的屁眼里,一切的事情似乎都由马莉包办了,剩下我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

万小三子也没有去上学,他也守在这里,马莉干什么,他就跟在边上,想帮一把手,马莉烦他了,说:“万小三子,你的任务完成了,走吧,别在这里碍手碍脚。”万小三子显得有点委屈,说:“我替你完成了这么重大的任务,你就让我多呆一会吧。”马莉说:“少废话,你要上学的,上学去!”她自己不上学,倒知道要万小三子去上学。万小三子没法子,他不敢不听马莉的话,就上学去了,走了几步,又回头问:“马莉,你哪天上学?”马莉说:“这不用你管,该上的时候我会去的。”万小三子又吃了一闷棍,才乖乖地走了。我不知道他们说话中用的什么暗号,万小三子替马莉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只知道现在病人多的时候,我实在忙不过来,马莉还真帮了我不少忙。

但这件事情没有能维持几天,被黎同志发现了,黎同志管不了马莉,赶紧把马同志从县上叫了回来,其实马同志也一样管不了马莉。他们这对夫妻,都是温和懦弱的老实人,打小孩都不会,骂小孩也不会,只会和小孩讲道理。可小孩子懂什么道理啊,跟他们讲道理,等于对牛弹琴,甚至连对牛弹琴都不如。但马同志和黎同志就是这样一遍遍地弹着琴,马莉像一头蛮牛,对于马同志和黎同志的琴声,她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根本就没当成一回事。倒是我觉得有点对不起马同志黎同志,但他们丝毫没有怪我的意思。他们越是不怪我,越是跟我客气,我就越是愧疚,越是觉得自己连累了马莉和她一家人。

所以,我觉得我有责任让马莉去上学。马莉不太好对付,我得想一个主意对付她。过了一天,万里梅又来看病了,我牢牢记得涂医生临走前给我的交待,死活不给她看病,万里梅心生一计,用介绍对象来诱惑我,我是经不起美人计的,美人还没来呢,我已经中计了,答应给万里梅看病,但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听着她的指挥又给她挂水,我在给她找药水、准备针头的时候,万里梅就坐在床沿上,和等待看病的万木中说话,万木中扶着自己的头苦恼地说:“我头重脚轻,不能站起来,一站起来,两只脚像踩在棉花上,就要跌倒。”万里梅说:“你把舌苔伸出来我看看。”万木中就伸出了舌苔,万里梅细致地看了看,说:“舌白,苔厚腻。”万木中”咦“了一声说:”万里梅,你说得很准哎。”万里梅受到鼓舞,又说:“你是个做煞胚,劳动过度了,你这个病,不要看的,打几只麻雀,吃麻雀脑子,一吃就好。”万木中惊讶地张大了嘴,过了一会才说:“嘿,我到公社卫生院,医生也叫我吃麻雀脑子,可是我找不到麻雀。”万里梅叹息一声,说:“人都吃不饱,麻雀怎么抢得过人,它们都跑到别地方去了——捉不到麻雀,你叫万医生给你开点半夏天麻汤吃。”万木中说:“咦,万里梅,你都会看病了?”万里梅说:“久病成医,我病了这么多年,也快成半个医生了,要是万医生再教会我打针,我也可以当赤脚医生了。”万里梅说得不错,现在她每次来合作医疗站看病,多半是自己动手,除了打针不行,其他事情都可以自己解决了,开什么药,吃多少份量,多长时间一个疗程,她都清清楚楚。我正这么想着,就听到万木中说:“万医生这里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可以来帮万医生的忙了。”万木中的话让我心里突然一亮,对付马莉的点子就这么产生了。

等万木中走后,我跟万里梅商量,请她挂好水后别走,留下来帮我做点事情。万里梅一听,急了,赶紧摇头摆手说:“万医生,万医生,你不要乱开玩笑啊,我怎么能当医生呢?”我说:“你先别推托,我不是要你当医生,我是要你配合我演一出戏。”我把马莉不肯上学的事情告诉了她,也把马同志和黎同志的担心说了,万里梅说:“我知道了,你要告诉马莉,我来帮你做护士了,这里不需要她,她就可以去上学了。”我说:“正是这样。”万里梅想了想,说:“小孩不上学是不好,可是,可是,万医生你知道的,我看见马莉这个小丫头,心就会发慌,你再叫我对她说谎——”我见她要推托,赶紧说:“用不着你说谎,你不要说话,你只要每天都来这里,接连来几天就行了。”万里梅说:“也好,我正好多挂点水,挂了水回去,总会舒服一点。”就这样我们说定了。

马莉一会儿就来了,一开始我并不说穿,让她照样帮我做事,马莉一开始也没有察觉出什么,后来万里梅的水挂完了,却一直不走,马莉有点奇怪了,问她:“你怎么还不走?”万里梅心一慌,不知怎么说,我赶紧替她解释,我说:“马莉你不知道吗,大队让万里梅来当我的助手了。”马莉显然不能相信,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万里梅,万里梅一慌张,原先商量好的对词忘得差不多了,只是说:“他们是这么说的,他们是这么说的。”马莉撇了撇嘴,说:“你学过医?”我又赶紧说:“万里梅是久病成医,她懂不少医学方面的知识呢。”马莉“哼”了一声,不理我,直接去和万里梅说话:“你懂?你懂什么?我考考你——大脖子是什么病?”万里梅慌了一慌后,看了我一眼,慢慢镇定下来,说:“是甲状腺。”马莉“哼“了一声,说:“算你蒙对了,我再问你,甲状腺是怎么生出来?”万里梅有了第一次的回答,现在更镇定了些,赶紧说:“要吃海带。”她虽然回答得有些偏差,但意思是对的。当然如果马莉问她怎么防治甲状腺,她这么回答,更是天衣无缝了。马莉知道她的意思没错,找不出她什么茬来,回头瞪了瞪我,说:“万泉和,这是你的主意吧?”我赶紧说:“不是不是,大队看我这里人手紧,是他们提出来的。”我之所以说“大队”而不说裘二海也不说其他具体的人名,因为我不能让她抓住把柄。只是含混地说“大队”,她就无法去找“大队”对证。马莉停止了喧闹,静下来想了想,最后说:“既然这样,我也可以放心去上学了。”我心里一喜,但还是狡猾地作出无所谓的样子,说:“你想上学了吧,到底是学生嘛,肯定惦记学校了嘛,那么同学在一起,多好玩。”马莉朝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马莉到底还是个小孩,她对医学方面的知识也懂得不多,她问万里梅的那几个问题,都是最平常最简单的问题,要是马莉再问得深一点,比如再问一下“为什么要吃海带”,万里梅就要穿绷了。

马莉终于要去上学了,黎同志过来感谢我,给我送了一碗红烧带鱼。黎同志走后,我正对着那碗诱人的红烧带鱼咽唾沫,马莉来了,拍了拍我的肩,说:“万泉和,你骗骗我妈的带鱼还差不多,你想骗我,差远啦,我答应去上学,只是不想让你为难而已,但我有一个条件,不管怎么样,你要好好地守在这里,不许撤退。”我心里一惊,觉得小小年纪的马莉把我的五脏六腑都看穿了。为了先把马莉哄去上学,我嘴上答应她,其实我心里有另外的想法。

马莉去上学了,万里梅也可以回去了。万里梅前脚走,后脚我就关门,哪知门还没关上,就有病人来了,他发现我要关门,立刻紧张起来,说:“万医生,万医生,你还没关呢,我就来了。”我不好意思把他拒之门外,心慌意乱地给他看了看,配了药,让他回去吃两天,如果还不见好,就到公社卫生院去。这个病人走后,我刚刚关上门,又有病人来敲门了,我躲在里边不吱声,病人敲了半天,奇怪地说:“咦,我刚才碰到钱大,他还说万医生在呢,怎么一眨眼就不在了?”他又敲门,并开始喊万医生,我心怦怦乱跳,咬紧牙关不出声。隔壁曲文金听到了叫喊声,从自己家里跑出来,问:“万医生不在吗?”那个病人说:“刚才还在的,怎么一会儿就关了门?”曲文金先是奇怪地“咦”了一声,也帮着一起敲门,喊我,我仍然不应答,曲文金的声音就有点急了,大着舌头喊起了裘金才:“刁,刁快奶呀。”裘金才闻声出来,听说我不见了,也过来敲门,敲了敲,停下来,趴在门缝上往里看,嘴上说:“看不清,看不清,不知道在不在里边。”那个病人说:“在里边的,在里边的,钱大刚刚配了药走出去,我就进来了,没有撞见万医生走出去呀。”他这一说,大家没声音了,我躲里边都能感觉出外面的气氛紧张起来,他们沉闷了一会,曲文金说:“万医心会不会,会不会?”裘金才替儿媳妇说了另一半:“他会不会出什么事了?”稍一停,又说:“我们一起轰门吧,把门轰开来看看。”果然三个人一齐喊着“一、二、三”,就开始用身体轰门了,我再不出去,他们要把医疗站的门都轰烂了,我只好开了门,说:“你们干什么呢。”三个人的身体同时往里一冲,互相拉扯着才站稳,先是齐齐地愣愣地看着我,看了一会,才发现我好好的,曲文金拍着胸口说:“万医心,你吓吓(煞)我了,你吓吓(煞)我了。”裘金才也说:“你既然在里边,为什么喊你不答应?”我说:“我,我——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我不能说我不当医生了,我要是说了,他们肯定大惊小怪,可我要是不说,他们是不会罢休的,何况,这个病人还眼巴巴地看着我,等我给他治病呢。我只好骗他们说:“我身体不舒服,睡下了。”曲文金一听,就来摸我的额头,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摸摸她自己的额头,想了想,说:“好像,好像戏有点勒(热),不会豁(发)消(烧)了吧?”我赶紧说:“我觉得有点发烧,难过。”曲文金就对那个病人说:“万医心从奶不心病,从奶没听他说难过,现在他说难过了,肯定是很难过了,你还戏不要还(烦)他了,到公社卫生院去看吧。”病人很听曲文金的话,点着头说:“那好,我就去公社看病。”他还对我说:“万医生,对不起,你生病了我还来烦你,我走了,你睡吧。”我心里很不过意,觉得不应该欺骗这样善良老实的人,差一点就说,我是骗你们的,但话到嘴边,硬是咽了下去,我继续装腔,“哼哼”了一声,说:“等我好了再给你们看病。”其实我完全是嘴不应心,我心里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病人走后,曲文金和裘金才让我赶紧进去休息,说有病人来他们会告诉他们的,我重新关上了门,过了一会,曲文金又来敲门,送来了两碗面条,下面还卧着两个鸡蛋。

我喂过我爹,自己也吃掉了曲文金的面条和鸡蛋,天还没黑尽,我思来想去,最后拿定了主意。开门看看院子里没有人,我赶紧溜了出去。我跑到裘二海家,裘大粉子说裘二海不在家,她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我就一路寻找一路打听,大家见我急着找裘二海,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都问我,但我不会说的,无论人家怎么问,我都不能说。最后我在万菊花家找到了裘二海。我进去的时候,裘二海和万菊花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脸都红红的。裘二海大概没想到我会追到这里来,有点恼了,说:“万医生,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我不好当着万菊花的面说,就向裘二海使眼色,裘二海明明接到了我的眼色,却假装不知,说:“有事就说,支支吾吾的干什么?”倒是万菊花明白,赶紧说:“哎呀,灶头上还煮着山芋呢,要煮焦了。”起身就走出去。裘二海阴险地看了看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其实是有人指点我的,但我不好出卖人家,我只好说:“你不在家,我就到处找你,瞎撞撞过来看看的,正好看到你在。”裘二海显然不相信我的话,但他也拿我没办法,就不再追问这件事情了,说:“你急着找我什么事?”我说:“涂医生走了。”裘二海说:“呸,这事天下都知道了,要你来告诉我?他的户口还是我给他迁的呢。”我说:“我是说,涂医生走了,合作医疗站只剩我一个人了。”裘二海说:“一个人?一个人怎么啦?”我说:“一个人不行了。”裘二海说:“没听说过!一个人为什么就不行了?从前你爹不也是一个人吗?”他这话说得不错,但幸亏我爹没听见,我爹听见了会气死过去,我怎么能和我爹比?”我说:“裘书记,涂医生走了,我连针都不敢打了,打针的时候,手会发抖。”裘二海说:“没听说过!你这么依赖涂三江,你是涂三江的学生,还是他的孙子?”我想说我连涂三江的孙子都不够格的,但我还没说出口,裘二海就很不耐烦了,挥了挥手说:“万医生,我对你是讲客气的啊,你不要没事寻事,到时候我可不管你是医生还是什么东西,我会对你不客气的。”我希望裘二海对我不要讲客气,就赶紧说:“裘书记,你不要客气,你另外换人做赤脚医生吧。”裘二海说:“没听说过!万医生,你想刁难我?我哪里得罪你了?”裘二海又盯着我看了半天,开始猜测我的心思,他说:“万医生,如果你对报酬有想法,我们可以商量,但是你的人工已经是最高的了,不能给你十一分人工,要不,给你爹再加一分人工?”我说:“我不是为人工。”左说右说我还是坚持我的想法,这时候万菊花在屋门口探了探头,我不知道是万菊花的原因还是裘二海见我真的铁了心,最后他让了步,说:“好吧,我重新物色人,但是新医生来之前,你不能关合作医疗站的门。”我见事情有希望,也让了一步,答应他说:“好,但是裘书记你要尽快。”裘二海说:“好吧,我尽快。”他说完这句话,就站了起来,意思是要尽快赶我走了。他既然答应了我,我也只好走了,我走出来的时候,万菊花朝我笑笑,那笑容里边,有很复杂的内容,我分析不出来,我只是听人家说,万菊花的男人到城里摇大粪去了。

有了裘二海的应承,我重新开门看病,暗暗希望这一阵病人少一些,但偏偏生病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我只好采取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战术,关门的时候,就让曲文金或裘金才告诉病人,我去进药了,或者我送别的病人进城了,等等,总之我是能躲则躲,能避就避,引起了大家的不满,也引起了曲文金裘金才的怀疑。我其实是有意这样做的,我希望事情能够反映到裘二海那里,让他生我的气,抓紧时间重新物色人选。可是一等二等左等右等,裘二海那里一点消息也没有,我到处打听,也没听说他派谁去学医了,我等不及了,就去大队部找他,大队会计听说我找裘支书,脸上怪怪的,问我:“万医生,你找裘二海?”我点了点头,才注意到他没有说你找裘支书,却是直呼裘二海的大名,我正有点奇怪,大队会计又说了:“万医生,你是真的不知道?”我听出了他话里的什么意思,赶紧问他:“知道什么?”他说:“裘二海出事了,公社调查组正在查他。”我心里一惊,又问:“是哪方面的事?”会计诡秘地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了。

我回来后,心里更不踏实了,去问裘金才知不知道裘二海出事了,裘金才一听我的问题,赶紧夹着尾巴逃了进去。我又问曲文金,还是曲文金好,她告诉我,听说大队账目上有问题。“我急得说:“他贪污了?贪污了多少?”好像是我爹贪污了,曲文金奇怪地看了看我,说:“我不己刀(知道),你也别说戏我告诉你的。”我点了点头,我原以为裘二海会是生活作风问题,不料却是经济问题,只是我没有心思去考虑裘二海到底是什么问题,我的心情十分沉重,裘二海出了问题,我的事情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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