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教堂(2)

作者:戴维·赫伯特·劳伦斯    更新时间:2013-08-12 15:23:13

而现在的情况却仿佛是她必须抓住点什么东西,仿佛她的翅膀太软,没有办法使她离开那起伏不定的运动。所以她一看见刻在石头上的那些丑陋的奇怪的小脸,便马上站在那里呆住了。

这些从教堂的巨浪后面偷偷往外观望的小脸,倒仿佛是一些具有特殊智慧的人物。它们清楚地知道这些雕刻的小人物否定了人们自己的幻觉,告诉他们这大教堂并不是绝对的。它们不停地眨眨眼睛,动动眉毛,让人想到许多不可能包容在这个教堂的概念之中的事物。“不管在这里包含的东西如何众多,但仍然还有许许多多的东西没有包括进来。”那些小脸讥笑地说。

在那跳向圣坛的巨大的冲动之外,这些小脸却都有各自的意志,各自的行动,各自的知识,它们以此朝冲向圣坛的巨浪抗议。以它们自己的微小发出胜利的笑声。

“噢,看哪!”安娜叫着说,“噢看哪,那些脸面多么让人肃然起敬!你看看她。”

布兰文不很乐意地望了一眼,那是伊甸园里那条毒蛇的声音。她指给他看石头上雕刻的一个胖胖的、羞怯的、满脸恶意的小脸。

“他认识她,那个雕刻她的男人。”她说,“我肯定她是他的妻子。”

“这根本不是一个女人,这是一个男人。”布兰文不耐烦地说。

“你这么想吗?不对!那不是一个男人,那不是一个男人的脸。”

她的声音里颇有一点讥讽的意味。他轻轻笑了一下,仍继续朝前走。可是她不愿意再陪他向前去了。她在那些雕刻之间闲逛着。可是他没有她,又没有办法前进。他不得不再往回走几步,这使他感到很不耐烦。她打乱了他和这个大教堂的无比热情的精神交往,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噢,这个可太好了!”她又一次叫喊着说。“这还是那个女人———你瞧!———只不过他让她生气了!这模样真是太可爱了!他是不是把她雕得有点太难看了?”她高兴地大笑着。“他准是恨她吧?他一定是一个很好的男人!你瞧瞧她———这是不是雕刻得太美了!和刚才那个调皮的女人一样,把她刻成这个样子,他自己一定十分高兴。他准是对她进行报复了,是不是?”

“这是一个男人的脸,根本不是女人———一个修士的脸———胡子刮得很干净。”他说。

她不禁扑哧一声大笑起来。

“你不愿看到他把他妻子的形象放在你的教堂里,是不是?”她讥讽地说,发出一阵亵渎神灵的笑声,她带着恶意的胜利的感情大笑着。

她已经脱出了这大教堂对她的约束,她已经彻底毁灭了他所具有的热情。她非常高兴。他感到十分气恼。不管他如何努力也没有办法再让自己感到这大教堂无比神妙了。他的幻想已经破灭,他原来以为包含着上天和大地的那个绝对的东西,现在,如同对她一样,对他也变成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死东西———完全是死东西。

他感到一种满口嚼着泥土的味道,他心里感到愤怒已极。他痛恨她毁灭了他的一个具有重要意义的幻境。不要多久,他就会变得孑然一身,没有任何立足的地方,没有任何信念可以作为他的依靠了。

可是在他心中的某一个地方,那些似乎具有特殊智慧的羞怯的小脸在他心中所引起的反响,却比刚才他的这个大教堂所引起的完美的激情更为深刻了。

但不管怎样,此刻他的灵魂中仍有一种凄凄惨惨无家可归的感觉。他不能设想安娜会把他从爱的现实中驱逐出去。他需要他的教堂;他需要满足他那盲目的热情,可是现在他已经做不到了。他受到了某种干扰。

他们一同回家,他们都发生了变化。对于他所需要的东西,她现在也有了某些新的尊敬,而他却感到他的那些教堂将永远不可能再对他具有原来那种重大意义了。过去,他一直把它们看成是绝对的,可是现在,他看到它们蹲在天空之下,虽然其中仍包容着一个现实的阴暗、神秘的世界,但它们已只不过是一个世界中的世界,一种附带的东西,而不像过去,它们对他简直是一片混乱中的惟一世界:是一片毫无意义的纷乱中的一个现实,一种绝对概念和秩序。

过去他曾经感到,只要他能走过那巨大的门洞,从高处的一片阴暗中,朝那远处圣坛的最后的神祇望着,那时,悬浮在四周的窗户都将像镶满珠宝的屏风一样,散发出自己的光辉,到那时,他就算功德圆满了。在这里,他一直向往着的满足将已临近,围绕着这里这巨大的不可知领域的门廊,一切现实都将聚集过来,那里,祭坛就是一扇神秘的大门,一切都必须通过它才能走向永恒。

可是现在,他多少有些悲伤和失望地看到,那个门洞并不是什么门洞,它太狭窄,而且是虚假的。在这大教堂外面,许许多多飞翔着的精灵,永远也没有办法穿透那珠光宝影的阴暗。他已经失去了他的绝对精神。

他倾听着花园里画眉的鸣叫,并从中听到了一种在那些大教堂里根本不存在的音调:它表现了某种自由、无忧无虑和欢乐的情调。在他去上班的路上,他横过一片长满蒲公英的田野,他全身沉浸在其中的那黄色的光辉既是那么富丽堂皇,又是那么清新,他真高兴他现在已经远离那阴森的教堂了。

在教堂外面到处是生命。那生命已经多到非教堂所能包容的地步。他想到上帝,想到那天在他头顶上的那蓝色的苍穹。它可真是伟大而自由。他想到了希腊人的祭坛的废墟,它似乎是一座庙宇,可是直到它倒塌,并和天空、绿草、风混在一起的时候,它从来都不能说是一座真正的庙宇。

但是他仍然热爱教堂。作为一种象征,他热爱它。他为了它试图代表的东西而注意它,不是为了它所真正代表的东西。他仍然热爱它,他的花园墙那边的小教堂仍然吸引着他,他给它以充满热情的关怀。可是他去看它只是为了管理它,保存它。对他来说这是一件古老神圣的东西。他随时关心那里的每一块石头和木头结构,他经常去帮着修好那里的风琴,修补一些破损的木刻,并帮着修好教堂的家具。后来,他变成了唱诗班的领唱。

他的生活改变了它的重心,变得更为表面化了。他始终没有能够变得真正能说会道,能够充分表达自己的意志,他只能按照旧的形式继续生存下去。可是从精神上说,他可说是尚未被创造。

安娜现在全神贯注在她的那个孩子身上,她让她丈夫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去。她现在十分愿意尽量推迟向不可知的现实探索的活动。现在有了这个孩子,她的可以感知的最近的未来就是这个孩子。如果她的心灵没有能表现出自己的意志,她的子宫却已经表现了。

和他的住房相邻的那个教堂对他变得非常清静和可爱了。他尊重它,把它完全放在自己的管辖之中。如果他没有什么新的活动,他可以紧抱着这种古老的可爱的礼拜形式而感到欢乐。他完全熟悉这个很小的粉刷的教堂。他沉溺在这阴暗的气氛中,又获得了自己的生命。他愿意像一颗沉入水中的石子一样,让自己沉溺在这教堂的宁静之中。

他走过他的花园,一小步一小步地爬上墙头,进入那教堂的宁静与和平之中。在那沉重的大门在他身后嘎嘎响了几下之后,他的脚便在那过道中发出了回声,他的心也和那动人的柔情和神秘的宁静发生了共鸣。像一个原打算干件什么事,结果没有达到目的半途而废的人一样,他也多少感到有些羞怯。

他很喜欢点燃风琴上的蜡烛,一个人坐在那微弱的光线中,练习几支祷告时需用的圣歌和别的曲调。粉刷得很白的拱道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之中,风琴和脚踏键发出的声音,在教堂远处的永远不变的宁静中逐渐消失。远处的高塔发出一阵微弱的鬼怪一般的回声,接着那音乐声又一次响亮地胜利地向远处飘去。

他不再为自己的生活烦恼了。他放松自己的意志,一切全都听之任之。他和他妻子之间的关系,虽然不是一切,却也是一件大事。她真可说是已经征服了他,她让他等待着,守候着,等待和守候着。她和那个孩子以及他自己,他们是一体。风琴奏出了他表示抗议的心声。当他摁着那风琴的琴键时,他的灵魂却躺卧在黑暗之中。

对安娜来说,那孩子就是她最高的幸福和她的一切。她的一切欲望现在都暂时停息了。在这个孩子面前,她感到非常幸福。这孩子有点过于娇嫩,喂养她很有些费事。可是她从没有想过她会死去。这是一个很娇弱的孩子,因此她有责任让她强壮起来。她不怕费尽一切力气,这孩子是她的一切。她的全部思想全被这孩子占据了。她是一个母亲。摸一摸这新生的小身子,新生的小胳膊、小腿,听听她在一片宁静中发出的细微的哭喊声,对她就已经完全够了。在这孩子的哭喊和呜呜声中,她听到了未来。当她让孩子吃奶的时候,她是在自己的手中掂量着未来的岁月。满足的情绪和对未来的憧憬在她的心中发芽,使她生气勃勃,强壮有力,整个未来都在她的手中,在这个女人的手中。在这个孩子刚刚十个月的时候,她又怀了孩子。她似乎正处于生命繁殖的风暴之中,她简直每时每刻都在忙于生殖。她感到自己像大地一样是万事万物的母亲。

布兰文整天在他那个教堂里忙着,他演奏风琴,训练唱诗班的孩子们唱歌,还在主日班教一些年轻的孩子。他也感到非常快乐。每当他星期天去给那些孩子上课的时候,他总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欢欣的感情。他随时都感到自己正在接近他从未探索过的秘密,因而无比兴奋。

在家里,他伺候着他的太太,为这个小小的女权社会服务。她也很爱他,因为他是她的孩子们的父亲。而且她始终对他怀有强烈的肉体上的热情。他已经不再希望对她拥有精神上的权威并管制她,甚至也不再要求她对他的有意识的公共生活表示尊敬了。他依靠她对他的肉体上的爱情简单地生活着,他尽力为这个小小的女权社会服务,喂孩子,帮着做一些家务,再不去考虑他的尊严和重要性了。可是他这样放弃自己的权力,完全依靠兴趣孤立地生活着,却使他显得有些不真实,变得完全无足轻重了。

安娜从没有公开为他表示过骄傲。可是很快她变得对公共生活完全不感兴趣了。他不是那种大家所谓的具有男子汉气概的男人。他不喝酒,不抽烟,也不把自己看得有多么了不起。可是他是她的男人,他要是对自己的男性权力不感兴趣,必然就使得她在他们共同生活的那个世界中处于至高无上的地位了。从肉体关系上讲她热爱他。他也能完全使她满足。他总是单独行动,遇事又总是听从别人指挥。一开头,这使她很不高兴,外在世界似乎对他完全无足轻重。如果用外在世界的眼光看他,她就止不住要对他嗤之以鼻。可是她的这种嗤笑很快就变成了一种尊敬。她尊敬他,因为他能这样简单而完善地伺候她。更重要的是她喜欢给他生孩子。她也喜欢做许多孩子的母亲。

她不能理解他,不能理解他那奇怪阴森的愤怒,和他对教堂的那种虔诚的热情。他所感兴趣的实际是教堂的建筑;可是他的灵魂似乎正热切地追求着什么东西。他不惜费尽力气擦净教堂里的每一块石头。修好每一块木板,随时调整风琴的琴键,要让唱诗班的歌声尽可能达到完美的境界。他要通过自己的努力,使教堂里的一切和教堂里的各种仪式都能井井有条;他要把这神圣的建筑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并尽可能使礼拜的形式接近完美。在他的脸上,以及在他紧张的行动中,常有一种略感不安和紧张的神态,他像一个明知对方对自己不忠但仍热爱着的情人,他的爱情似乎因此更为强烈了。教堂是虚假的,可是他却因此更对它百倍关心了。

白天,他在他的办公室里工作,他让自己始终处于悬浮状态,他完全失去了存在。他机械地工作着,一直到回家的时候。

他火热地爱着那个黑头发的小厄休拉,他一直耐心地等待着这孩子会懂事起来,现在她是完全被她妈妈独占了。可是他的心却躲在黑暗中等待着,他的机会总会来到的。

慢慢地,他终于学会对安娜更为听话了。她强迫他在精神上接受了她的那一套法令,至于细节如何全让他自己去决定。她跟他身上的魔鬼进行了一番斗争。由于他的无法解释的莫名其妙的愤怒情绪,她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一到那种时候,他便似乎完全晕头转向,而且一阵黑风吹来,仿佛把和他有关的一切全都吹得无影无踪了。她可以感到,她自己以及一切东西都被他消灭尽净了。

起初,她总是和他进行斗争。夜里遇到这种情况他常会跪下去向上帝祷告。她呆呆地看着他的趴伏着的身体。

“你干什么跪在那里,装出一副作祷告的样子?”她生气地说,“你认为一个人像你那样满肚子气鼓鼓地,还能祷告吗?”

他仍然一动也不动地跪在床边。

“这太可怕了,”她接着说,“纯粹是装模作样,你现在假装着在祷告什么呢?你是假装着向谁祷告呢?”

他仍然一动也不动地呆着。难堪的愤怒在他胸中翻腾,他简直感到他的整个身体快要四分五裂了。他在生活中似乎永远在和自己较着劲儿,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出现这种阴森、复杂的愤怒情绪,这时他简直恨不得把一切都毁灭掉。那时她总和他进行斗争,他们的斗争真是可怕,有时候真是在玩命。那期间,他们之间的狂热情绪也是那么阴森可怕。

可是慢慢地,她已经学会怎样更好地爱他了,学会有时暂时把自己搁在一边。而且每当她感到他的脾气又要发作的时候,她完全不去理睬他,她只顾去干她自己的事,而让他呆在他自己的世界中。这样结果倒非常好,最后他不得不跟自己进行一番严肃的斗争,希望能再回到她的身边去。因为最后他已经慢慢知道,他如果不能回到她身边,那他就跟活在地狱中差不多了。所以,他不得不对她力求顺从,她也害怕看到他眼睛里那种紧张的丑恶的情绪。于是她又对他如胶似漆,转眼间,完全任其癫狂了。这时他会对她的热爱表示无限感激,并变得十分谦虚。

他自己搭了一个木头棚子,在里面修整教堂里被毁坏的东西,所以现在他有许多工作要做了。他的妻子,他的孩子,教堂,木刻,公司里的工作,都要花费他很多时间。要是他没有自己的某种限制,没有忽然间两眼漆黑的状况该会多好啊!到最后他总不能不对它让步。他必须屈从于自己的不足,这是他生命中的缺陷。甚至他自己也极希望弄清楚他忽然大发脾气的根本原因,以便事先有所准备。可是,由于后来她对他越来越温柔,他的脾气也就不像原来那么大了。

有时,他非常安静地坐在那里,脸上露着空虚的微笑,这时安娜几乎可以从他的微笑中看出他的痛苦。他知道自己的局限性,知道在自己生命中有某些尚未形成的东西,某种尚未成熟的花苞,某种紧紧裹住的黑暗的中心,这黑暗的中心只要他的身体还处于非常活跃的时期是不会自己发展,自己展开的。他还没有做好完成自己使命的准备。他身上的某种尚未发展的东西限制着他。他身上有一种他无法使它展开,它也永远不会展开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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