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安娜·维克特里克斯(6)

作者:戴维·赫伯特·劳伦斯    更新时间:2013-08-12 15:19:45

“你们总不希望无缘无故的,”她父亲说,“让自己过着痛苦不堪的日子吧。”

“他并没有什么痛苦不堪。”她说。

“我敢拿我的生命打赌,即使你没有别的能耐,你却能够让他痛苦得像一条狗一样。在这方面你可是一个能手,我的小丫头。”

“我可没有干任何让他痛苦的事。”她回答说。

“噢对———噢对!你简直就跟一包太妃糖一样甜蜜。”

她轻轻笑了一笑。

“你不要以为我希望他痛苦。”她叫着说,“我决没有那个意思。”

“我们完全相信你的话。”布兰文回答说,“可你也并没有想到要让他像水塘里的鱼一样高兴得活蹦乱跳。”

这话不禁使她想了一想。她吃惊地发现,她的确没有想到要让她的丈夫像水塘里的鱼一样高兴得活蹦乱跳。

她母亲来了,他们一起坐下来吃茶,随便闲聊着。

“记住,孩子,”她妈妈说,“不要认为天下的任何东西都等在你的手边,随便想拿就拿,要扔就扔。你决不能这样想。两个人一起生活,爱情是非常重要的,而那不单纯是你的事,也不单纯是他的事。这是必须靠你们共同创造的一种东西。你不能希望一切都正好合乎你的想法。”

“哈———我也从不那样想。如果我那样想,我会很快发现自己的错误的。如果我伸出手去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手很快就会被咬上一口。”

“所以你必须注意,不要随便把手伸到什么地方去。”她父亲说。

听到他们把她这个年轻人的婚姻生活悲剧说得这样轻松平常,她感到十分愤怒。

“你是很爱你的男人的。”她父亲说,痛苦地皱起了眉头。“这一点是最重要的。”

“我本来十分爱他,你们瞧瞧他够多么岂有此理。”她大叫着,“我本来要告诉他———到现在我已等了四天要告诉他———”她又开始发抖,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她的父母一声不响地看着她。她没有再说下去。

“告诉他什么?”她父亲说。

“告诉他我们快有一个小娃娃了,”她啜泣着说,“可是他总也,总也不让我,从来也不让我有机会,每次我一走近他,他的样子总是那样可怕,而我真想告诉他,我的确想要告诉他。可是他不让我———他对我太残酷了。”

她哭泣着,好像她的心都要碎了。她妈妈走过去安慰她,用两手搂抱着她,把她紧紧抱在自己身边。她父亲样子很怪地紧锁着眉头坐了下来,脸色比平常显得更苍白了。他由于痛恨他的女婿,心情十分沉重。

这样,在她把她要说的话哭泣着讲了出来,在她妈妈给了她一番安慰,大家喝了一点茶之后,这一家人的心情终于稍微轻松了一些。这时,大家必然怀着不很愉快的心情希望把威廉·布兰文找来。

蒂利被派到门口去,看看他下班时会不会从门口经过。不久,坐在桌边的这几个人就听到女仆尖声的叫喊:

“你得上这儿来坐会儿,威廉,安娜在这儿。”

不一会儿,那个青年人走过来了。

“你准备呆在这儿吗?”他用一种非常生硬的声音问道。

他站在那里像一把毁灭的利剑。她又哆哆嗦嗦地流起泪来。

“快坐下,”汤姆·布兰文说,“别那么戳在那儿。”

威廉·布兰文坐了下来。他感到空气中似乎有某种不寻常的东西。他脸色阴沉,眼睛却很敏锐和明亮,仿佛他只有站在很远的地方才能看清;这在他自己身上可说是一种美,可这却使安娜非常生气。

“他为什么老是这样躲着我?”安娜暗暗对自己说,“他为什么把这完全不当一回事,我到底是什么人?”

态度温和,长着一双蓝眼睛的汤姆·布兰文坐在那个青年人的对面。

“你还要在这里呆多久?”那年轻的丈夫问他的妻子。

“不会太久。”她说。

“喝你的茶吧。”汤姆·布兰文说,“你刚进来就这么急着要走吗?”

他们讲一些不相干的小事情。阳光从开着的门口射进来,照在屋里的地上。一只灰色的老母鸡从门口进来,到处觅食。阳光照在她的鸡冠和鸡嗉上,使得它们像一面东摇西晃的军旗,而她的灰色的身体却变得像一个鬼影了。

安娜观看着那只母鸡,扔一些面包渣给它吃。这时她却感到她腹中的那个胎儿,像一团火一样扰乱着她的心。她似乎又记起了许多火辣辣的遥远的往事。

“妈妈,我是在什么地方生的?”她问道。

“在伦敦。”

“我的父亲———”当她说到他时,仿佛他只是一个奇怪的名字:她怎么也没有办法让他和自己联系在一起———“他皮肤很黑吗?”

“他长着一头深棕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和鲜嫩的皮肤。他在还很年轻的时候,头就秃了,秃得相当厉害。”妈妈回答说,仿佛她只不过是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想象的故事。

“他长得漂亮吗?”

“漂亮———他长得非常漂亮———个儿小一些。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像他那样漂亮的英国人。”

“为什么?”

“他是,”———母亲迅速地晃动了一下她的双手———“他的形象显得那么生动活泼,仿佛随时在变化着———永远都不是老一个样子。他像流动着的河水一样———你永远也不要希望他安定下来。”

这话不禁使那个青年为之一动,安娜也像流动着的河水,顷刻之间,他对她又充满了热爱。

汤姆·布兰文听到这些话感到很害怕。每当他听到女人们谈到她们过去认识的一些男人,仿佛他们只不过是一些和她们偶然相遇又很快彼此分手的陌生人的时候,他的心中总是充满了恐惧,充满了对一种不可知之数的恐惧。

屋子里,每个人都有一种沉静和孤单的感觉,他们彼此分离,各走各的路。那他们为什么要彼此举起粗暴的手,对他和她有任何要求呢?

这对青年人回家的时候,一弯新月已经高挂在春日的黄昏的天空中。茂密的树枝在高空中飘动,小山顶上耸立着那座黑乎乎的小教堂,脚下的土地显出一片暗蓝的颜色。

她仍似乎站在非常遥远的地方,轻轻伸出她的手,挽着他的一只胳膊。他也感到她仿佛从老远的地方挽住了他。他们手挽着手向前走着,面对地平线,跨过浓密的黑暗。在那暗蓝色的黄昏的天光之下,远处传来一阵画眉鸟的鸣叫声。

“我想我们快有一个孩子了,威廉,”她仍然从遥远的地方说。

他微微一抖,他的手指捏紧了她的手。

“怎么?”他问道,他的心跳得更激烈了。“你自己也没办法知道啊。”

“我知道的。”她说。

他们继续向前走,再没有说什么。他们沿着两边的地平线走着,手牵着手;这两个彼此分离的人跨过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空间。他浑身战栗,仿佛一阵风从看不见的什么地方强烈地向他吹来。他有些害怕。他害怕知道自己现在已完全孤立。因为她仿佛一个人自给自足地生活在她自己的那半个世界中。知道自己被排除在外,这是他无法忍受的。他为什么不能和她合为一体呢?是他让她怀有这个孩子的,她为什么不能和他在一起,合而为一?他为什么必须生活在这种分离状态中,她为什么不能亲密的,十分亲密的和他在一起,仿佛他们是一个人似的?她必须和他合为一体。

他紧紧地把她的手捏在自己手中,她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从她的子宫孕育的种子散发出来,照在她心上的光亮实在是太美,太耀眼了。她感到无比光荣地行进着。那画眉的鸣叫声,远处山谷里的火车声,从市镇上传来的微弱的嘈杂声,都是对她的“圣灵的启示”(指圣母马利亚怀了耶稣以后,以利沙伯对她讲的一句话:“你在妇女中是有福的,你所怀的胎也是有福的……”见《圣经·路加福音》第1章,第41节)。

可是他却一声不响地在心中进行着斗争。仿佛有一面坚固的黑暗的墙壁挡在他的面前,阻挠着他,使他窒息,使他简直要发疯了。他希望她走近他,使他臻于完善,站在他的面前,这样使他的眼睛不至于,不可能看到那赤裸裸的黑暗。只要她向他走来,使他臻于完善,其他的一切全都无关紧要。因为他现在正因为感到自己有很大局限性而痛苦不堪。这使他感到,自己仿佛还没有达到完善就将告一结束,仿佛自己在那黑暗中还没有被创造出来,所以他希望她向他走来,拯救他,使他回到广大的世界中来。

可是,她自己却已经臻于完整,他因而对自己的需要,对没有她就难以生存下去的情况感到可耻。他的需要,他的可耻的需要,像一种疯狂的情绪压在他心头。然而他却仍然是那么安静和温柔,对她的妊娠表示尊重,因为是他使她有孩子的。

在晴和的阳光下,她感到非常幸福。她非常热爱她的丈夫,把他看成是一种精神力量,一种给人以满足的条件。可是在现在,她的需要已经得到了满足,她现在只需要在欢乐之中紧握着她丈夫的手,不要思想,只是感到无比欢乐。

他收集了许多复制的艺术品。其中有一幅售价很低的弗拉·安杰利柯(15世纪意大利著名壁画家)的《天国行乐图》,安娜每一看到它就喜不自胜。这些有福的人手牵着手,朝着无尚的光辉,朝着那真正的,真正的天使般的音乐走去时所表现的那种天真美丽的神态,使她高兴得止不住要哭泣了。那如花似锦的景象,那一道道的光亮,那拉在一起的手,她看着是那样天真无邪,简直不知该如何高兴。

一天接着一天,无尽的光辉从天堂的门口照过来,一天接着一天,他走进那光亮中去。她腹中的孩子发出闪光,一直到她自己也变成一道阳光了;在户外懒散地游逛着的阳光是多么可爱啊,在那里,杨花飘动在花园尽头,在微风中摇曳着的榛子树丛的枝头,在那里,只要有一只小鸟飞落在那暗黑色的紫杉的梢头,马上就会像冒火似的有一阵红色的花蕊溅飞。有一天,在那边篱笆下面开满了铃兰花,再不几天,马缨花像吗哪(《圣经·出埃及记》第16章所讲的一种天使的食物)一样闪着光,它们的金黄色的光亮铺遍了那一片草原。她是那样充满了困倦和孤独的感觉。她是多么幸福啊,活着:知道了自己,知道了她的丈夫,懂得强烈的爱情并且生育,这是多么让人高兴的事;而且,她也知道一片可怕的使一切净化的火焰正在她的四周存在着,等待着,燃烧着,当她现在怀着孩子,天真无邪,热爱着她的丈夫,和许多天使手拉手的时候,她正是通过那片火光暂时进入了这闪着光辉的宁静。她扬起头来,用她的脖子迎着从田野上吹过来的清风,觉到那风像她的姐妹一样轻轻地抚摸着她。她贪婪地吸进马缨花和苹果花的香气。

在这一片欢乐之中,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像一头躲躲闪闪的凶猛的野兽,到处游逛着,又忽然从她眼前消失了,它也像微风中的几缕蛛丝从她的眼前飘过,使她不免有几分恐惧。

她害怕他夜晚回来的时候。直到现在,她还没有明白讲出她的恐惧,那黑暗的阴影也还没有冲进她的心头。他显得温柔而谦虚,在行动方面处处注意收敛。他的手摸在她身上是那样的轻巧,使她非常喜欢。可是有时,一阵像刺痛一样的战栗震动了她的全身,因为,她在他的柔和的藏在笑里的双手中,仍感到了那黑暗和那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可是,夏天随着奇迹般的沉默慢慢来临了,她差不多常常总是一个人。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她总有一种令人喜悦的昏沉沉的感觉。花园里的女儿红玫瑰已经全部凋谢,并被一阵瓢泼大雨冲得干干净净了。夏季随着慢慢进入秋季,那漫长的令人迷惑的金色的日子已开始结束了。红色的云彩在西方聚集起来,黑夜已经来临,整个天空的颜色如火光,如流水;而在迅速奔跑的气团的上空,月亮是那么苍白和凄凉,这夜啊,令人难以将息!忽然间,月亮仿佛从高天的一扇清晰的窗口露面了,它像一个被囚禁的犯人从上向下窥望。而这时安娜却还没有睡觉。关于她的丈夫,她有一种离奇的、阴森的紧张感。

她已经慢慢知道,他现在正极力要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她。当他紧张、阴沉地躺在那里的时候,他正筹划着要想得到点什么。她的灵魂忍不住疲惫地叹息着。

一切是那么模糊,那么可爱,而他却偏让她清醒过来,去面对那冷酷的怀着敌意的现实。她极力向后退缩,表示抗拒,他仍然一句话不说。可是,她能感觉到他不停地加之于她的力量,直到后来,她清楚地觉察到他们之间的紧张状态,忍不住发出一声叫喊,对这令人精疲力尽的折磨表示反抗。他仍然逼迫着她,他仍然逼迫着她。而她十分迫切地希望能自去享受妊娠给她带来的欢乐,和那种迷惘的、天真的感情。她不需要他那种令人痛苦的带有腐蚀性的爱情,她不需要他大量加之于她的那几乎要将她烧毁的爱情。她为什么非要接受那种爱情呢?为什么,啊,他为什么感到不满足,为什么不能收敛一些?

在他用他那带有强制性的黑色的意识对她逼得最紧的那些日子里,她常常一连几小时坐在窗户边,观望着打在紫杉树上的雨水。她并不感到悲伤,只是有些心神迷乱,脸色苍白。孕育在她心窝下面的那个孩子,永远是一种温暖。这她是完全肯定的,她所受的压力只是从外边来的,她的灵魂上并没有什么鞭痕。

可是,在她的心上总是永远存在着同样的烦躁、紧张和不安的情绪。她并不安全,她始终没有受到保卫,她始终在受到攻击。她心中始终在向往着最充分的幸福和安宁。这是一种多么沉重的向往———太沉重了。

她模模糊糊地知道他一直感到不满足,他一直都在设法,希望从她身上夺得什么东西。啊,她多么希望,她能够按照自己的方式让他非常满意啊!他就在那里,这是不可避免的。她也是依靠他生活着。她多么希望能和他在一起安静地、非常安静地生活。她非常爱他。她愿意给他爱情,纯洁的爱情。她脸上带着离奇的无比喜悦的神态,等待他那天晚上能够回家来。

在他回来的时候,她就会像捧着纯洁、鲜艳的花朵一样,用双手捧着爱情奉献给他。一阵阴森的痛苦的感情在他脸上浮过。她观望着他,她脸上的天真的爱情像花朵一样闪着光。而他的脸部越变越阴暗、紧张,一种残酷的神态聚集在他的眉梢。当他把眼睛转向一边的时候,当他不再看她的时候,她真正看到了他的白眼。她等待着,用她的手轻轻抚摸他。可是通过她的手从他身上传来的却是他的情欲加之于她的具有破坏性的力量,使得她这朵正开放的鲜花遭到了毁灭。她极力退缩。她原来跪在地上,现在站起来,向一边走去,以保存她自己,这对她是一种极大的痛苦。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