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九岁那年,布兰文把她送到科西泽的学校去读书。她毫不在意蹦蹦跳跳地到了那里,自己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她既丝毫不讲究体面,对别人也毫不尊敬,这情况让老小姐科茨感到十分气恼。安娜一味对科茨小姐大笑着,她很喜欢她,并时时给予她孩子气的认真的关怀。
这姑娘说是腼腆却又十分野,她对陌生人都莫名其妙地看不起,仿佛自己比谁都高一等。她又非常腼腆,如果有谁不喜欢她,她就会感到痛苦不堪。另一方面,除了她爸爸和妈妈,她把谁都不看在眼里。因为她对她妈妈仍然有一种又恨又崇拜的心情,至于她爸爸,她本来就很爱他、关心他,而且她现在还依靠他生活。这两个人,她爸爸和她妈妈,都仍然占有她的心。可是对别的人她全然不在意,她对他们,总的说来,采取一种友善的态度。但是她非常厌恶丑恶,讨厌人多管闲事,或者傲慢。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她就像一只老虎似的骄傲、冷漠,也和老虎一样从不合群。她可以给别人帮忙,可是除了她爸爸和妈妈之外,她从不接受别人的帮助。她讨厌前来和她亲近的任何人。像一只野兽一样,她需要和任何人保持距离。她不相信过分的亲密。
不论在科西泽还是在伊尔克斯顿,她永远是一个不合群的人。她有许多熟人,但是没有什么朋友。她所遇到的人,很少能引起她的注意。他们仿佛都不过是一个群体中的一分子,彼此很少有什么差别,她对谁也不十分认真。
她有两个弟弟,一个是矮小的黑头发的爱发脾气的汤姆,尽管她和他紧挨着,可是她从来不和他在一块玩。再一个就是喜欢说话的漂亮的弗雷德,她很羡慕他,可是不认为他是一个真正有独立性格的人。她有点太过于自成为自己的宇宙中心,对其外的一切,她都全然不予理睬。
她所遇见的第一个人,第一个她感到是活着的、明确地过着自己的生活的真正的人是她妈妈的朋友斯克里本斯基男爵。他也是一个波兰的逃亡者,他接受过教职,在约克郡从格拉德斯通那里获得一份很小的教俸。
当安娜才只十岁左右的时候,她和她妈妈曾经在斯克里本斯基男爵家里呆过几天。住在那红砖墙的牧师住宅里,他似乎显得十分快乐。他是一个农村教堂的牧师,他的教俸每年大约能让他有二百镑多一点的收入,可是他管辖着一个包括有好几个煤矿的教区,居民大都是些新来的粗暴的异教徒。他跑到英格兰北部来希望得到普通居民的尊敬,因为他是一个贵族。可是结果他却遭到了粗暴的、甚至是残酷的接待。对于这一点,他始终也不能理解,他仍然是一个脾气暴躁的贵族。不过他只好学着尽量避开他的教民。
安娜却对他产生了十分强烈的印象。他个子很小,皱皱巴巴的脸上长着一双深陷的炯炯有神的眼睛。他太太是个又高又瘦的女人,出身波兰贵族家庭,什么时候都自傲得不得了。他仍然只会讲一点不流利的英语,因为他总是和他太太在一起,在这个不友好的陌生的国土上,他们俩都感到非常孤独,而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总只讲波兰语。他对布兰文太太会讲一口熟练的柔和的英语感到很失望,她的孩子公然不会讲波兰话也更使他失望。
安娜老喜欢和他在一起。她喜欢光秃秃地耸立在山头的那所巨大的无一定格局的新房子。在看惯了沼泽农庄之后,这房子显得那么开阔,那么清冷又那么突出。男爵没完没了地和布兰文太太用波兰话谈讲着;他疯狂地用两手比划着,蓝色的眼睛露出火一样的光芒。在安娜看来,他那种指手画脚的动作具有某种特殊的意义。他这种狂放和充满热情的态度,在她心中引起某些共鸣。她觉得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她在他面前感到有些腼腆,她喜欢听他对她讲话。在他的身边她有一种自由的感觉。
她永远也说不清她是怎样知道的,可是她的确知道他是一位马耳他的骑士。她始终也记不起来有没有看见过他戴上五星或十字勋章,或者有没有看见过他的骑士行头,但是她通过某种象征意义,了解到了这一情况。对这个孩子来说,不管怎样,他代表了一个真正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帝王、将相、王子、王孙过着他们辉煌的生活,而王后、公主和贵妇人们维持着那崇高的秩序。
她把斯克里本斯基男爵看作是一个真正的人物,他对她也有某些关心。可是后来,她因为很长时间没有再见到他,他在她心中也不过变成了一片模糊的记忆。可是他却始终活在她的记忆中。
安娜长成了一个高大的、看来不很顺眼的姑娘。她的眼睛仍然是那么黑,仍然目光锐利,可是它们已失去了原来那种带有敌意和随时警惕着的眼神,显得懒懒散散的了。她的蓬松的金丝般的头发变成了深棕色,现在更是越变越浓,整个扎在脖子后面。她被送到诺丁汉一个女子学校去学习。
这期间,她一心一意想变成一位年轻小姐。她比较聪明,可是对学习毫无兴趣。一开头,她想着学校里的姑娘们一定都像贵妇人,都了不起,她愿意对她们表示好感。可是很快她就感到幻灭了:她们使她非常生气,简直要使她发疯了,她们是那么小气和吝啬。她在家里的时候,谁都非常大方,什么也不在乎,一点小东西谁都不在意。现在看到这里的人为一点不值个屁的东西常常吵个不休,使她感到极不舒服。
忽然在她身上出现了一种很急骤的变化。她不再信任自己,她也不信任外面的世界。她不愿意前进了,她不愿意走进外面的那个世界去,她不愿意再往前去了。
“那帮姑娘有什么值得我关心的?”她有时会十分轻蔑地对她父亲说,“她们全都一无可取。”
麻烦的是那些姑娘决不会按照安娜的标准去看待她。她们只会按照她们自己的标准去看待她,或者对她根本不予理睬。所以她有一段时间感到莫名其妙,情不自禁她也变得和她们一样,可是没有多久,她越来越反感,她终于对她们恨之入骨了。
“你为什么不把学校里的姑娘请几个到咱家来?”她父亲有时会对她说。
“她们永远别想到这里来。”她叫喊着说。
“那是为什么?”
“她们都是些浑球儿。”她说,使用了她妈妈偶尔使用的一个词儿。
“管他浑球儿还是乒乓球的,没有关系,她们不都是些很好的年轻小姐吗?”
但是安娜决不肯让步,她对那些平庸的人,特别是和她同年龄的年轻姑娘,有一种奇怪的避之惟恐不及的感觉。她非常不愿意和别人接近,因为别的人总有些使她感到很不舒服。她从来也弄不清这是她自己不对,还是他们不对。她原来对那些人也有一定的尊敬,可是不断出现的幻灭感使她非常生气。她很愿意尊敬她们。而且她还仍然认为,凡是她不知道的人一定都是了不起的。可是她所认识的人似乎又总是在那里限制她,对她来点小小的欺骗,弄得她简直无法忍受。她宁愿呆在家里,避开跟外在世界的接触,以便始终能对它保留一点幻想。
因为在沼泽农庄上,生活的确是相当自由,也十分广阔。没有谁为钱发愁,没有那一套虚情假意,谁也不去注意别人怎么想。因为不论是布兰文太太还是布兰文自己,对于从外面传来的流言蜚语从来不是那么**,他们过着完全离群的生活。
因此安娜只有在家里的时候才感到最惬意,在家里,朴实的态度和她父母之间的最理想的关系创造了一种她在外面无法见到的更自由的生活标准。走出沼泽农庄,她在哪里能找到她在其中成长起来的那种宽容的威严?她的父母对别人的批评不问不闻,根本不予理睬。而她在外面所遇见的人似乎对她的存在本身都感到不满。他们似乎总在想法表示看不起她。她十分不愿意和他们混在一起。她在一切方面都依靠她的妈妈和爸爸,可是她又很希望能够出去。
在学校里,或者在学校外面,她永远总是不对的,她常常感到她大概应该整天低着头偷偷地过日子。她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从来也拿不准,究竟是别人不对,还是她自己不对。她没有做她的功课:是啊,她看不出有任何理由在她不愿意的时候,一定得去做她的功课。难道有什么神秘的理由让她一定得那么做吗?难道这些人,这些女教师,是什么神秘的权力,或者更高的善的代表吗?她们仿佛觉得自己真是那样。可是要了她的命她也无法明白,为什么就因为她背不下《皆大欢喜》中的三十行诗,就应该受到斥责和侮辱。不管怎么说,她能背与不能背到底有什么关系?不管你怎么说,她也无法相信这有丝毫的重要性。因为她从心眼里厌恶那女校长粗鄙的工作态度,因此她和学校里的权威也一直发生抵触。由于天天听到大家那样说,她也慢慢相信自己很不好,相信自己生来就不如人。她感觉到,如果让她按照别人对她的要求去做,那她只好永远含羞带愧地低着头过日子。可是她要进行反抗。她从来也没有真正相信自己很坏。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厌恶别的那些人,他们整天都在那里为一点极小的事吵嚷不休,她厌恶他们,希望对他们进行报复。在他们有权控制她的时候,她非常痛恨他们。
她仍然有她自己的一个理想:她要做一个自由的、骄傲的、不为一些细小的事情烦恼、不纠缠在一些细小的利害关系上的尊贵的妇女。她宁愿在图片中找出这样的妇女形象:威尔斯公主亚里山德拉就是她奉为典范的这样的人物。这个妇女骄傲、华贵,毫不在意地踏过了一切细小、低下的欲望:安娜在自己的心里总这样想。这姑娘把头发拢得高高的,头上戴着一顶略微倾斜的帽子,她的裙子四周鼓起来非常入时,她还穿着一件非常高雅的贴身的上衣。
她的父亲看着她非常高兴。安娜对自己的举止神态也感到很骄傲,她那种对一些并不重要的制约天生毫不在意的态度,是不会让伊尔克斯顿的人感到高兴的;他们随时都希望能打下她的威风。布兰文根本不听那一套,她既然愿意显得雍容华贵,那就让她显得雍容华贵吧。他像一块岩石挡住她,不让她受到外界的攻击。
根据他的家族的特点,他长得非常强健和漂亮。他的蓝色的眼睛又大又亮,炯炯有神,而且显得十分**。他的神态显得有些呆笨,可是十分热忱。他完全不需要邻居们的帮助,独立生活的能力使得他们都很尊敬他。他们谁都愿意尽力给他帮忙。他虽然从来不要他们帮忙,但对待他们却非常慷慨,所以他们对他表示好感是总会有好处的。只要别人不来干预他的事,他也很喜欢和人交往。
布兰文太太整天按她自己的意愿和计划干她自己的事。她有她的丈夫,她有她的两个儿子和安娜。这就构成了她的全部世界。别的人全都是局外人。在她自己的这个世界中,她的生活全都像梦一样一天天过去。时间慢慢流逝,她就生活在这种流逝的过程中,积极操持家务,永远快乐,从无分外之想。她几乎很少注意外界事物。外面的东西就是在她的生活之外,根本不存在。她的儿子们打架,只要不当着她的面,她根本不予理睬。可是如果她在旁边时,他们打起来,她就会非常生气,而他们也很怕她。如果他们打碎了火车车厢里的一块玻璃,或者把家里的表拿到鹅鸭市场上去换酒喝了,她都会完全不在意。这种事布兰文知道了也许会生气的。可在妈妈看来,那根本不算一回事。让她生气的往往是一些奇怪的小事情。要是她的儿子跑到屠宰场去,她就会非常生气,如果他们在学校学习的成绩不好,她也会很不高兴。她的孩子们不管犯了多大错误都没有什么关系,只要他们不是那么愚蠢或者下贱。如果他们似乎甘心忍受侮辱,她就会痛恨他们。她对安娜那姑娘有时非常生气,也只不过因为她有些gaucherie(法语:笨手笨脚)和显得有些呆罢了。某些笨拙和粗野的表现很容易使这位妈妈两眼充满莫名其妙的愤怒。除此之外,她一般都不在乎,心情总十分愉快。
一意追求贵妇人理想的安娜,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位自视甚高的十六岁的小姐,而家传的缺点她一样也不缺。她对她父亲显得非常**,她知道他什么时候喝多了酒。如果他酒后有半点不正常的样子,她就不能忍耐。他一喝酒就满脸通红,太阳穴边的青筋暴露,眼睛里闪着对谁都愿意献殷勤的光芒,那样子似乎很可怕又很可笑。这神态让她十分生气,一听到他装模作样吵吵闹闹地走进来,她就会感到怒不可遏。往往他一进门,她就会给他个下马威。
“你那样子真够瞧的,你看你那副满脸通红的样子。”她叫着说。
“我要是脸色铁青,那还会更够瞧呢。”他回答说。
“又在伊尔克斯顿灌满一肚子酒了。”
“伊尔森有啥不对的。”
她头也不回转身走开。他眨眨眼睛,感到很有趣地望着她,但尽管这样,由于她显然看不起他,他总显得有些悲哀。
他们这一家是很奇怪的一家,他们有自己的一套法律,跟整个世界隔绝,成为一个孤立的,有一条看不见的界限的小小的共和国。妈妈对伊尔克斯顿和科西泽丝毫不感兴趣,对于外界对她的一切要求丝毫不在意,她非常怕见外人,尽管她非常客气,甚至让人对她颇有好感。可是等到客人一走,她马上就大笑着把他丢开,仿佛他根本没有存在过。她只不过把这些看作一种游戏。她仍然是一个外国人,对自己所处的地位始终不是那么明确。可是和她自己的孩子们和丈夫一起住在沼泽农庄,她便是这一小块什么也不缺的土地上的女主人。
她也有她自己的某种信仰。虽然从来也不是很明确。她是在罗马天主教的家庭里长大的。为了自卫,她也常上英格兰教会的教堂。这一切外表的形式,她全都认为无所谓。然而她有她的某种宗教信仰。那有点仿佛是,她认为既然要把上帝作为一种神秘的东西加以崇拜,那就永远也不要去弄清楚上帝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