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爹死去又活来(1)

作者:范小青    更新时间:2020-05-27 11:33:31

我进修完了从公社卫生院回来的那一天,大队正在合作医疗站门前的场子上开批斗会,斗万人寿和裘二海。我过去一看,急了,赶紧说:“搞错了,搞错了,斗我爹还可以理解,怎么可以斗队革会主任呢。”没有人理睬我,只有万小三子一边啃着山芋茎,一边在大人的腿缝里钻来钻去,后来他钻过我身边的时候,我拉住了他,说:“万万斤,万万斤,他们怎么可以斗裘主任?”平时很少有人喊万小三子的大名,万小三子乍一听到有人喊万万斤,一时没有都反应过来,嘎本嘎本地咬了几口山芋茎后才想起来自己是叫万万斤,他点了点头,告诉我:“早就换主任了,现在裘二海不是主任了。”我还是不解,问他:“可是,可是,斗他们什么呢?”万小三子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要问他们大人了。”旁边有一个大人说:“万人寿用糖衣炮弹打中了裘二海。”万全林正在前面揭发万人寿和裘二海,他说:“万人寿说,不以我喜,不以你悲——”万人寿说:“错,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万全林说:“我不管的,反正是你说的,你说不要因为别人开心你就开心,不要因为别人不开心你就不开心,是不是,是不是?”万人寿皱了皱眉头,说:“你的理解,稍有些偏差,但也大差不差,基本上是对了。”万全林说:“那是当然,我们革命群众开心的时候,你怎么会开心,我们革命群众不开心的时候你就最开心了。”新任的队革会主任万继忠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革命群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大家就配合万继忠喊口号:“打倒反革命分子万人寿!”万继忠朝大家摆了摆手说:“万人寿是封建余孽,就喊打倒封建余孽,别乱喊。”万人寿说:“还是万主任政策掌握得好。”

其实那天斗的是三个人,还有一个人叫胡师娘,她年纪虽然不大,大概才跟我差不多,但是她搞迷信活动已经有好些年了,我听人家说,她七岁就会跳大仙。当时我心里还想,比我还差一点,我三岁就有鬼眼了。那天他们把胡师娘揪来和我爹和裘二海站在一起斗,我爹硬是不同意,我爹坚决不肯与她为伍。我爹耍赖说,让我和她站在一起?我不参加了。胡师娘嘲笑我爹,说她和我爹是半斤对八两,乌龟对王八,她还嘲笑裘二海只有一两轻骨头,充其量是王八下的一个蛋。我爹更生气了,转过身把屁股对着斗他的人。人家没办法了,最后只好让胡师娘先滚回去,下次再斗。谁也没想到,胡师娘这一滚,竟然滚得不见了,她逃走了,逃离了后窑村,谁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当然,许多年以后,她还会回来掀风作浪,但此是后话了。

所以那天我在批斗会现场并没有看见胡师娘,只有裘二海是和我爹万人寿并排站着,但裘二海的气色比万人寿差远了,他脸色灰黄,两腿打软,而我爹万人寿却面色红润,两眼放光,还是时不时地纠正别人的讲话,以证明自己的正确。所以我竟然没怎么心疼我爹,倒是觉得裘二海挺冤的,我端了张凳子到裘二海屁股后面,说:“裘主任,你坐下说吧。”裘二海往下坐,凳子却被万继忠一脚踢开了,裘二海一屁股坐在地上。万继忠说:“你倒想坐了,我还一直站着呢。”裘二海说:“我生病了。”万继忠说:“你生病了,哪里不舒服?”裘二海说:“我肚子痛。”万继忠说:“我虽然不懂医,但我会治肚子痛,只要给你肚子上一脚,你就不痛了。”一旁的万人寿急了,赶紧说:“万主任,你不能踢他的肚子。”万继忠说:“为什么?他有喜了?”万人寿说:“他肚子痛,我已经开药给他服下,马上就见好,你要是踢了他,他的肚子又痛了,还以为我下的药不管用。”万继忠愣了一愣,说:“那你的意思,不能踢他的肚子,是要我踢他的头,踢他的屁股?”万人寿说:“头和屁股都不能踢,你没听说过牵一发而动全局吗?”万继忠说:“你的意思,我不能踢他?万人寿我告诉你,不踢是不可能的,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反动派不打是不会倒的。”万人寿说:“你实在要踢,就踢我吧。”万继忠说:“你也要踢,他也要踢,谁也逃不掉。”万人寿说:“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说,应该踢他的那一脚,也踢到我这里好了。”万继忠看了看万人寿,又看了看裘二海,说:“怎么说的?鱼亲鱼,虾亲虾,乌龟亲的是王八,你们的阶级感情很深啊,裘二海,你怎么说?踢你的那一脚,踢到他身上,你同意不同意?”裘二海赶紧点头:“我同意,我同意。”万继忠就抬起一脚,他是想踢万人寿的,可不知怎么踢到了旁边一个革命群众身上,革命群众哇哇地哭起来,万继忠很生气,说:“我踢万人寿,你凑过来找死啊?”革命群众说:“我站着一动都没动,你自己踢上来的,还怪我?”万继忠似乎愣住了,他的眼睛白翻白翻,好像在想什么重要的问题,想了一会,他想通了,他说:“裘二海,既然万人寿愿意替你挨一脚,那这一脚就交给你了,你替我踢他两脚,你记住了,一脚是踢你的,一脚是踢他的,份量你自己掌握。”裘二海赶紧拍万继忠的马屁,说:“当然当然,这种事情哪用得着麻烦万主任亲自动脚。”话音未落,他拉起一脚,踢在万人寿肚子上,万人寿“唉哟”一喊,喊声未落,第二脚又已经跟上来了,又踢在肚子上,万人寿又“唉哟”一声,蹲了下去。有人说:“裘二海你踢得太重了。”裘二海说:“万主任说了,阶级敌人你不打他就不倒。”万继忠说:“不是我说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裘二海踢过万人寿,万继忠就宣布批斗会结束,大家去游村。万人寿站不起来了,万继忠叫两个人架着他走,裘二海低着头走在旁边说:“对不起万医生,我肚子痛,不然就让他踢我了。”万人寿挣扎着说:“我的药性该到了,你这时候已经不痛了。”裘二海揉了揉肚子,脸色一下子好起来,但刚一好起来后马上又不行了,“哼哼”着说:“唉哟,唉哟——”万人寿道:“你少装腔,小心我揭发你。”裘二海说:“万医生大人大量,我不是装给你看的。”万人寿说:“你装给谁看也是装,你装象了,人家就以为我的药不灵。”裘二海说:“但我至少少挨了一脚呀。”万人寿生气地说:“你挨一脚,和我的药,到底哪个重要?轻重不分的东西!”大家跟在他们后面走,有人敲锣,有人打鼓,有人喊口号,乱哄哄的,鸡飞狗跳,气氛像过年一样热闹。

我没有跟他们去游村,可我刚刚走进医疗站的院门,万继忠也跟进来了,我觉得奇怪,说:“咦,万主任你没有去游村?”万继忠说:“万医生,你帮我看看眼睛。”我还不习惯人家叫我万医生,愣了一愣,万继忠见我分神,又补充说:“万医生,我蹲坑没有带草纸,用报纸擦了屁股,眼睛就不行了。”我朝他的眼睛看了看,说:“你的眼睛怎么了,看上去好好的。”万继忠说:“一点也不好,我看出来的你,是两张脸,不知道哪张是真的,哪张是假的。”我说:“怎么会呢,你刚才开批斗会的时候很清楚的嘛,你怎么没有看到两个我爹和两个裘二海呢?”万继忠说:“要不是眼睛有问题,我踢你爹的那一脚怎么踢到别人身上去了?”我想了想,说:“但是你还是分得清的,你没有把裘二海看成我爹,也没有把我爹看成裘二海嘛。“万继忠说:”天地良心,我那是凭感觉在主持工作。”我说:“既然你感觉这么好,没有眼睛也不要紧。”万继忠说:“本来我也这么想,可后来想想还是不行,看你两张脸不要紧,看毛主席他老人家也两张脸那就不行,哪个是真毛主席哪个是假毛主席都搞不清?”我说:“你们叫我当医生,说是叫我给贫下中农看病的,可你是革命干部,革命干部的病我不知道该不该我来看,你也许应该到公社卫生院去看病。”万继忠说:“公社卫生院我也要去的,但你先帮我看一看,到底是什么鬼。”

我就把万继忠的眼皮往下翻,再往上翻,又拿了手电筒照万继忠的眼睛,又让他自己转眼珠子,先朝左转,再朝右转,再四面翻转,万继忠转了转,就转不动了,说:“眼睛好酸。”我说:“病人要配合医生。”万继忠只好再转,后来他转得眼泪都淌下来了,我才说:“好了,不用转了,你还有什么不舒服吗?”万继忠说:“有,有,我头痛、恶心,要呕吐——”正说着呢,就“呕”了一声,吐出些脏东西来,我弄来些灶灰把脏东西掩盖了,我还想把它们扫掉,可是万继忠不让我弄干净,说他的眼睛比脏东西要紧,我也想说他,你刚才批斗我爹和裘二海的时候怎么不呕吐,不过我不会说出来的,他的眼睛都这样了,我不能再对他说那样的话,我脱口说:“你的眼睛,麻烦大了。”万继忠说:“是不是要瞎了?什么时候会瞎?”我说:“我说不准,反正早晚要瞎。”万继忠赶紧闭了闭眼,又张开来,说:“那怎么办?那怎么办?”我说:“你等我爹游村回来给你看。”万继忠说:“你落后形势了,你不知道你爹被禁止行医了。”我有点不解,说:“禁止行医?什么意思?”万继忠说:“就是不许他给人看病了。”我顿时听到自己脑袋里“轰”地一声响,我的妈,给人看病是我爹的命,不许他看病不是要了他的命吗?我赶紧问:“为什么?”万继忠说:“他是封建余孽。”我不知道封建余孽是什么,刚才在批斗我爹的时候,他们也说他是封建余孽,我生气地对万继忠说:“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我一着急,说话竟有点象万全林了,不断地重复着说同一句话:“谁说不许我爹看病?谁说不许我爹看病?”万继忠说:“是文化大革命说的,你要找文化大革命算账吗?”我说:“我不要找谁算账,不许我爹看病,村里人病了怎么办?”万继忠狡猾地笑起来说:“咦,你忘记你自己啦,现在你是万医生了哎,万医生,万医生,嘿嘿万医生,要是你跟了你娘姓,你就不是万医生了。”我更加生气了,我对万继忠说:“你就是喊我一万遍万医生,你的眼睛我也是看不了的,如果我爹不能看,你还是到公社卫生院去看吧。”万继忠也生气了,说:“你这也治不来,那也说不准,你算个什么医生?”我无赖地说:“是你们喊我医生,我又不要做医生。”万继忠终于没有耐心跟我纠缠了,他觉得还是自己的眼睛要紧,至于谁当医生,谁不当医生,他现在顾不上了,他说:“这个问题改天再谈。我先要去看医生,看真正的医生。”

我看着万继忠走出合作医疗站的院门,在院门那儿他没有看清楚门槛,差点绊了一跤,正好撞上了守在门口的万小三子,万小三子跟他说了几句话,万继忠的脚步就停下了,等他重新再走的时候,他的脚步看上去更踉跄了。

下晚游村的人都散了,我爹万人寿回来的时候肚子还痛,而且痛得更厉害了,他自己按了按肚子,说:“怎么裘二海的肚子痛传染给我了。”我想说不是裘二海传染的,是裘二海踢的,但我还没有说出口,我爹又在夸他自己了:“我的独门秘方到底有效用的,裘二海结石痛,我炒熟了钻心虫给他吃,果真见效。”我吓了一跳,说:“爹,是稻子里的钻心虫吗?”我爹说:“除了稻子里,其他哪里还有钻心虫,你给我捉几只来看看。”我爹自己肚子痛得汗都出来了,还不忘记嘲笑我。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一头汗呢,我正想告诉他,问他要不要擦一擦,可还没来得及说,就有一个病人进来了,我一看,又是万里梅。但万里梅不像往常那样一脚就跨进来,而是站停在门槛那里,身子在外面,先将头探进来,朝里看了看,然后跨进一只脚,又犹豫,好像想退出去,但是心口痛又让她不能退出去,她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地站着那里了。我分析她的心情,可能是因为我爹被禁止看病了,她想找我爹又不敢,而我呢,虽然学医回来了,但她还不敢太相信我,所以她一会看看我爹,一会儿又看看我。我爹说:“你不用看万泉和。”万里梅脱口说:“是的,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她这么说了,又觉得得罪我了,赶紧朝我看,又要把话说回去:“不过,不过——万医生,小万医生你——”我爹不耐烦地打断她说:“不过什么,不过我告诉你,只有万医生,没有小万医生。”万里梅一吓,赶紧收回盯在我脸上的目光,又重新去看我爹万人寿,我爹坐下来准备给她看病,万里梅说:“万医生啊,我痛煞哉,我今天要痛煞哉——”我爹摆手不让她说,我爹道:“我最烦抢着说话的病人,你要知道,好的医生,是不用病人说话的。”他给万里梅把了把脉,眼睛闭了一会,又睁开来,然后他叫我也去给万里梅把脉。我爹刚才还说“只有万医生,没有小万医生”,这会儿倒要叫我去把脉了,我爹真是个不诚实的人,心口完全不一。其实在我爹给万里梅把脉的时候,我已经看了看她的病历,我注意到自从发生了验肝的风波以后,我爹或多或少受到一些影响,开的方子也犹豫了,既要当胃病治,又要当肝病治,一会儿开胃药,一会儿又开肝药,连我爹都没有把握了,我心中更是一点底也没有。我心慌意乱地去把万里梅的脉,起先我连脉都找不着,慌得头上汗都出来了。我爹生气地挖苦我说:“万泉和,是不是万里梅没有脉啊?”他一生气,还没来得及治万里梅的心口痛,自己的肚子又痛起来了,“唉哟唉哟”直叫唤。

事情也是奇怪,我爹的肚子一痛,万里梅的心口就不治而愈了,她起先还不敢相信,她惊奇地咂了咂嘴,咽了口唾沫,再用手按自己的胃,不痛,又用力按,还是不痛,万里梅奇怪地说:“咦,咦,不痛了?咦,咦——”我爹说:“你不痛了,你倒害我痛死了。”他话虽说得难听,但还是挣扎着给万里梅开了一张药方,说:“你这病,适合吃中药,拿我的方子到镇上芳草堂去配药,按照方子上写的方法,回去煎了吃。另外,你多吃甜的东西,少吃盐。”万里梅一慌说:“我腰子病吗?腰子病不能吃盐。”我爹说:“谁说你是腰子病,你的肝脏有点小问题,病刚刚起来,不严重,要坚持服我的药。”我心下实在疑惑,万里梅都病了两三年了,我爹竟说万里梅的病刚刚起来?我不由地偷偷地看了我爹一眼,我爹说:“你看什么看?”我赶紧拍马屁说:“我重新认识爹。”我爹捂着肚子还骄傲地笑了。

我趁我爹进里屋,赶紧把万里梅的病历记录拿过来看了看,我爹写着:肝亏损。开的药方是些红枣、红糖,食醋等,尽是些好吃的东西,看得我唾沫都快流出来了。可我心里琢磨了一阵,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我追进里屋,忍不住说:“爹,你没犯糊涂吧——”我不知道我爹怎么会说万里梅肝脏有病,她连一点点肝病的症状都没有,她也不乏力,精神好得很,甚至还亢奋;她也没有食欲不振,她只是心口痛,右腹并不痛,也没有肝病患者常有的腹泻,总之我怎么看也看不出万里梅肝上有病。我爹听我说他糊涂,立刻瞪我一眼,我慌了,赶紧说:“我是说、我是说你给他们气的,给他们气糊涂了?”万人寿说:“气?什么气?”我说:“就是那个,刚才他们那个,万继忠他们还踢你。”万人寿道:“你说游村啊?那有什么好气的。我气的是你,跟那个姓涂的庸医学了几个月了,屁的长进也没有。”我说:“我是中西医结合,而且,而且,涂老师也不是庸医。”万人寿说:“反正我和姓涂的中间,肯定有一个是庸医,你觉得姓涂的不是庸医,那你爹是庸医?”我说:“爹不是庸医,爹是名医良医。”万人寿说:“年纪轻轻就学得这么滑头——唉哟!”万人寿又说动了真气,肚子愈发地痛了,“唉哟唉哟”地叫了几声,就骂起万继忠来了。

我听他骂万继忠,才想起了万继忠的眼睛,赶紧说:“爹,万继忠的眼睛不行了。”万人寿说:“怎么不行了?”我说:“好像是青光眼。”万人寿说:“那你开了什么药没有?”我说:“没有什么药好开,我叫他到公社卫生院去看。”万人寿说:“在我这里的病人,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叫他们去公社卫生院。”我说:“万继忠已经到了万不得已了。”万人寿说:“我不相信,刚才他眼睛还好好的。”他一边说一边走了出去,我知道他是去看万继忠,因为我听到我爹边走边说:“虽然你踢我,我还是要去看你。”

半个小时以后我爹万人寿脸色死灰死灰地回来了,一句话也没说,就爬到床上去躺了。我说:“爹,饿了吧,弄晚饭吃吧。”万人寿无气无力地说:“万继忠吊死了。”我吓了一大跳,腿都打软,但还知道赶紧往万继忠家去。

大家都在万继忠家给万继忠送终,万继忠的家属在哭,万小三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看到我来了,万小三子过来拉住我的裤腿说:“他是给我吓死的。”我说:“万万斤你瞎说什么。”万小三子说:“是给我吓死的,他说有两个毛主席,一个真的一个假的,他说天安门上那个毛主席是假的,我亲耳听见他说的,我说我告诉人了,他问我告诉谁了,我说我谁都告诉了,现在人人都知道你说毛主席是假的,他就吓死了。”我说:“你瞎说,万继忠是吊死的,根本不是吓死的。”万小三子说:“你不懂的,他是吓死的。”我说:“万万斤,我问你,你是在哪里跟他说话的?”万小三子说:“就在你家门口。”我说:“那就对了,既然是在我家门口说的话,那如果他吓死了,怎么还会跑回家去解下裤带上吊呢。”万小三子说:“你算什么医生,你一点也不懂,人死了还会活过来,你知不知道?万继忠吓死了,又活过来,但回到家里他还是吓,就吊死了。”我被万小三子说住了,再也无法反对他。

万全林窜过来揪住万小三子要打,万小三子说:“你打,你敢打,我就说你的事情。“万全林说:“我有什么事情?”万小三子说:“你跟万继忠是一路的,万继忠说有两个毛主席,你说有两个谁,要不要我说出来?”万全林慌了,说:“我说什么,我什么也没有说。”嘴上还硬着,手里却放松了,万小三子赶紧溜到远处,站定了,但作出随时要逃走的架势。万全林大骂道:“你个小棺材,长舌婆,恶讼师,**八代的祖宗!”万小三子却在远处开唱了:“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情报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

这一年万小三子八岁,他唱歌和他说话一样,舌头很灵,口齿很清,但他有个毛病,就是五音不全,自己又全然不知,还以为自己的音很准呢。这个毛病今后会一直跟着他。天色渐渐地暗下来,公社的干部已经赶在路上了,看热闹的群众渐渐地散去,留下万继忠家属凄凄悠悠的哭声和万小三子的五音不全的歌声交织着一起飘荡在黑夜里。

我回家的时候,心神很不宁,无端端地眼皮乱跳,脚步也是深一脚浅一脚,好像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完全不熟悉脚下天天走过的路。回到家,家里一点声息也没有,连灯也没点,我拉了电灯开关,电灯没亮,知道断电了,就摸黑点了油灯,到床边拿油灯往床上照了照,我爹万人寿闭着眼睛,他感觉到了亮光,想睁开眼睛却睁不开来,就闭着眼睛半口气半口气地说:“万、泉和,你竟然、也做、万医生,我,我——”他一口气上不来,我赶紧拍他的背,他喘出一口气,继续说:“我实在、气啊,闭不上眼、啊,我、死不瞑目、啊。”我说:“爹,你说什么呀,什么死不瞑目?你白天还好好的,挨了斗,游了村,还看了病人,还给死去的万继忠出了诊,你怎么会一下子躺倒了呢?”我爹说:“你给我把把脉。”我有点发慌,问:“左手右手?”我爹说:“随便。”我想起来了,说:“男左女右。”就抓起我爹的左手把脉,结果却是抓的右手,我心慌得乱跳,连左手右手也分不清了。我爹说:“把到没有,是不是死脉?”我用力咽了几口唾沫,想让乱跳的心平静下来,可是它平静不下来,我爹却象催命鬼似地又催了:“把到了没有?把到了没有?是死脉吧?”我只能乱七八糟地感受了一会,说:“我没有把到,没有死脉,也没有活脉,我把不到你的脉。爹,你是不是累了?累了你就躺着不说话了。”我爹闭着眼睛摇头。我又说:“爹,你是不是饿了?饿了我弄东西给你吃。”我爹这会儿喘过气来,说话也连贯了,他说:“还有一件事情我要跟你交代清楚,万里梅不是心口痛,她的肝上有病症,因为刚犯起来,一般的人查不出来,时间久了会加重,到加重了再查出来再治,就为时过晚了。”我只知道我爹的命都快没了,我脑袋里一团浆糊,我都差一点想不起谁是万里梅了,为了安慰我爹,我嘴上说:“我知道了。”脚步却已经放出去,到了东厢屋灶间看看,锅里没有东西,米囤子也见了底,我又回过来说:“爹,锅里没东西,要不舀一口凉水你先喝起来,我去地里挖几个山芋。”我爹说:“你糊涂了,这是什么月份,山芋还没有长出来呢?”我说:“长出来了,虽然小一点,我看见万小三子在吃。”你爹说:“你别去挖山芋了,听我说话,我要是死了,就是内脏出血死的,到时候你看看我的肚子是不是鼓胀起来,如果是鼓胀了,那就肯定是内脏出血,我这个肚子,也算给万医生你留一个实践的机会。”他到这时候还不忘记嘲笑我,又补了一句:“哼哼,万医生,你?”我说:“爹你又不是万万斤,你乱说什么呢,我还是要去挖点山芋来给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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