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万里长征万里梅(2)

作者:范小青    更新时间:2020-05-27 11:32:14

我在学习期间也回去过一两次,我爹万人寿已经知道我是在跟涂三江学医,我爹问我涂三江有没有刁难你,我说没有。我爹很生气,说,你不像我万人寿的儿子,受了气愿意往肚里咽,我就不咽。一个说我像万人寿的儿子,一个说我不像万人寿的儿子,他们两个人,总是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走不到一起。

我跟涂医生学医这一段时间,涂医生基本上天天在数落我爹的不是,但有时候他也会认真地跟我分析病情、交代后果,这样的时候,我就觉得涂医生像个医生样子了,他的话让我肃然起敬。可每次我刚刚肃然起敬的时候,涂医生的话题又回落到我爹身上,他说:“你回去以后,要好好指点你爹万人寿。”我吓了一跳,赶紧说:“我爹我指点不了的,我爹做了几十年医生了。”涂医生说:“村里无大树,茄棵称大王,你知道‘茄棵称大王’是什么意思吗?”我当然知道,但我不想说,我说出来,就意味着我在奚落我自己的爹,我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涂医生认真地看了看我,说:“原来你是个傻子?我说呢,万人寿能生出什么好东西来。”你看,这会儿他又承认我是万人寿的儿子了。

有一天我在公社卫生院看到了万里梅,我觉得很奇怪,万里梅一向对我爹十分崇拜和依赖,她有病从来都是找我爹看的,难道我爹没能治好她的心口痛,她到底对我爹失望了?我觉得我爹有点丢脸,连及我也有点不好意思见她,正想着是不是要避开她,万里梅却眼尖,已经看见了我,赶紧过来跟我打招呼:“万医生,万医生!”我躲避不过了,只好停下来,她的声音好大,害得旁边有好几个医生护士都看着我,我赶紧对万里梅说:“你别喊我万医生,我还在学习,还不是医生。”万里梅说:“我看见医院里穿白褂子的都喊医生,为什么喊你就喊不得?”我只好把话题扯开去,问她:“你来看病?”万里梅捂着心口说:“是万医生叫我来验的,是你爹万医生。”我说:“叫你验什么?”万里梅说:“验肝功。”我知道她说错了,肯定是验肝功能,我闷了一闷,不知道我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也不好多问,我不能表示出丝毫的对我爹的怀疑,我只是告诉万里梅,验肝在什么地方,就赶紧跑到二楼伤科门诊去,坐在涂医生身后跟他学医。

我没有告诉涂医生我爹让万里梅来验肝,因为我爹一向瞧不上公社卫生院,他倒不是和这个医院有什么过不去,就因为医院里有涂三江,他就连带把这个医院也恼上了,这是我爹心胸狭窄,但我当面不敢跟他说,只是背后——不对,背后我也不敢说的,背后说了,也会传到我爹耳朵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只能在自己心里说说。如果涂医生知道我爹让他的病人来公社卫生院查病,涂医生就会觉得我爹输了,他赢了,我爹丢脸了,他长脸了。如果是这样,这一天我必定又会遭到他更多的奚落和嘲讽。但我心里毕竟还是牵挂着我爹的这个老病人,后来抽空子我跑到楼下化验室,万里梅已经走了,带走了化验单子。但我知道万里梅是不识字的,她怎么找得到自己的化验单呢?化验室的医师听我这么问,不高兴地说:“你以为我们是干什么吃的,她不识字,我识字呀,我不会把她的单子交给她吗?”她这样一说,我就觉得是我错了,每天来公社卫生院看病在大部分是农民,而上了点年纪的农民,大部分是文盲,公社卫生院自会自负其责的,我瞎操的什么心呢。

可奇怪的是这回还真给我操着了。过了两天,我竟然看到我爹陪着万里梅一起来了。远远地看见了我爹,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我爹已经站在我面前了,指责我说:“万泉和,你看看你们这个医院,什么混账医院?”他手里捏着一张纸扬了又扬,把他对涂三江的怨气全部扬了出来。我一看,正是一张化验单,但是上面病人的名字却不是万里梅而是另一个人的名字。我爹气道:“你们知道农民不识字,也不会替她找一找她的化验单,弄一张别人的化验单给她,幸亏我细心,碰上你们医院这样不负责任的医生,还不弄出大事情来?”我知道他说的“不负责任的医生”就是说的涂三江,我没有接嘴,我不好附和他,涂三江是我的老师。我爹见我不吭声,继续:“你们这个医院,滑天下之大稽,你们这种单位——”他一口一个你们医院你们单位,我好冤,这哪里是我的单位,要是我的单位倒好了,我还从农民变成正式职工了呢。

尽管我爹批评我,我却不好辩解,我赶紧平息我爹的气愤,我说:“我去化验室问一问。”我爹手一摆,说:“没你的事。”话音落下,有个穿白大褂的男医生走过,我爹的脸色顿时变了变,对我的态度也好了些,对我说:“你去忙你的吧,我会带着万里梅验肝的。”我也不敢多说什么,点了点头,正要走开,又听得我爹“哎”了一声,我回头一看,我爹的脸色有点诡秘,眼色还四处观望着,鬼鬼祟祟地问我:“喂,姓涂的在几楼门诊?”我说:“涂医生伤科,在二楼。”我爹松了一口气,嘴上却又批评道:“想得出来的,姓涂的到底是个不负责任的东西,伤科放二楼,伤科能放二楼吗?让伤了腿脚的人怎么上去?给人添麻烦?”

我到了二楼伤科,因为心里有事,脸色就不太自然。涂医生看了我一眼,说:“今天怎么啦?”我说没什么。虽然涂医生是我老师,但万人寿是我爹,我毕竟应该更多一点站在我爹这一边,至少不能让我爹在他的老对手面前丢脸,所以我闭紧嘴巴。因为有秘密在嘴里出不来,把脸都憋红了,涂医生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没有再问我什么,一如既往地工作,过了一会儿他要上厕所了,我担心他会到楼下去上,赶紧说:“涂医生,楼下的厕所坏了。”涂医生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们在楼上门诊的医生护士从来不会舍近求远跑到楼下去上厕所,我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但涂医生似乎没有在意我的多此一举,只说了一句:“我不到楼下上厕所。”就走出去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起疑心,我怕他真的下楼了,我就跟出来,看涂医生到哪里上厕所,还好,涂医生不是仙人,他哪里知道我心里的秘密,他是在二楼上了厕所,我赶紧退回来,等涂医生进来,就一切顺利了。涂医生也确实很快就进来了,但事情却远远没有了结,才刚刚开始呢。涂医生看了看我,不动声色地说:“我问过了,楼下的厕所没有坏。”我脸一红,说:“是吗,可能又修好了。”涂医生仍然不动声色地说:“你跟踪我上厕所干什么?”护士和病人都朝我笑,我的头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涂医生说:“万泉和,谢谢你,我知道你是在暗示我,楼下有什么问题了。”我的妈,我真笨,我总是好心办坏事,我总是适得其反,我不想让涂医生知道我爹来了,结果偏偏引起了涂医生的怀疑,涂医生还感谢我的提醒,好像我是他的忠实走狗。他现在起身了,要到楼下去看个究竟。我慌慌张张地跟着,结果我一跟事情就更麻烦,后来我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记恨我,他毫不怀疑地认定是我出卖了他。当然,如果换了是我,换了我是我爹,我也会这样怀疑的。因为我爹的怀疑太有道理了,他来公社卫生院,是本着对病人负责的好意,但他不想让涂三江知道了笑话他,所以他要躲着涂三江,好在化验室在一楼,涂三江在二楼,一般门诊时间,二楼的医生是不会跑到一楼去的,而我爹来的时候,被我撞见了,这没有什么,我爹并不紧张,因为我爹知道我是他儿子,不会出卖他,这样他在楼下陪万里梅化验过就走了,涂三江是嘲笑不着他的,但偏偏涂三江跑下楼来找着他了,我还跟在后面看热闹,不是我出卖还有鬼出卖啊?

那天我跟在涂医生背后,看涂医生在一楼的走廊里,一个科室一个科室地朝里边探头,最后他终于看到了化验室门口的长椅上坐着的我爹万人寿。

那时候我爹万人寿还得意地跷着二郎腿,一晃一晃的,忽然间他看到涂三江的阴险的胜利的笑脸,我爹的脸开始发涨,显现出紫红色,接着他又看见了涂三江背后的我,我爹的脸更是涨成了紫青色,他没等涂三江的嘲笑从他的嘴里跑出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站起来一甩手就走掉了。

涂三江冲着我爹的背影摇头啧嘴,满脸是得意的笑容,一叠连声说:“把病人扔掉自己就走了?把病人扔掉自己就走了?”万里梅说:“你是说万医生吗?他不会的——”这时候化验室里喊了:“万里梅,万里梅单子出来了。”涂医生上前接了,我乘机瞄了一眼,发现上面全是(-)。涂医生问万里梅:“万人寿说你什么不好?”万里梅说:“肝功。”停了一停又补充说:“还有能。”涂医生说:“你哪里痛?”万里梅说:“我心口痛。”我赶紧补充说:“就是胃气痛。”涂医生白了我一眼,说:“心口痛和胃气痛,我分得清。“他把化验单子塞到万里梅手里,说:“肝功能正常,回去吧,回去给万人寿看看,他又失算了。”

万里梅拿了单子去追我爹万人寿,我和涂医生一起上二楼回伤科门诊,我试图替我爹说上几句,可涂医生没有让我说出来,因为他的嘲笑已经如阵风一样扑打过来了,塞住了我的嘴。他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你跟我学,你的选择是清醒的,你走对了路。”我嘴上不出声,心里拼命想,我又没有选择跟你学,是你们叫我跟你学的,但我不敢说出来,我没有这个胆量,就算我有这个胆量,我也不好意思说。我这个人又懦弱又善良,可能你们早就看出来了。

也不知怎么搞的,在以后一段日子里,后窑大队来公社卫生院看病的人多了起来。他们在医院里看见了我,有点不好意思,想躲开。我知道他们的心情,他们本来是相信我爹的,一般都不到公社卫生院来,现在来了,就说明他们不怎么相信我爹了。其实这也没有什么,我不是我爹,我的心胸没有那么狭窄,我也不会去挑拨离间告诉我爹。凡是想躲开我的人,我就先躲开,假装没看见他们,让他们心理上好过一点。

但是也有人并不害怕被我看见,他们不光不怕我看见,还主动来找我说话,来讨好我,我知道这些人是比较聪明的,因为他们想利用我的关系在公社卫生院找个好医生,另外,他们还要告诉我,村里人都说我爹万人寿老了,有点犯糊涂,把人家的胃病当成肝病治,后来事情还闹大了,万里梅的男人万贯财跑到合作医疗站,责问我爹,胃病为什么要吃肝药。他怪我爹的肝药清火清得万里梅身上没了热气,生不出孩子,竟然要我爹陪他一个孩子。荒唐。我爹怎么陪他一个孩子?

幸好万里梅坚定不移地站在我爹一边,她把万贯财臭骂一顿,赶了回去。我们那一带的乡下女人都怕男人,她们给男人生了几个儿子几个女儿,还从田头做到灶头,从鸡叫做到鬼叫,还被男人又打又骂。而万里梅呢,一天到晚捂着个心口,穿着花衣裳在田埂上走来走去,既不生孩子,也不劳动,还敢骂男人,真是无法说得清。还有一点也是奇怪,万里梅跟村里所有的人是笑呵呵的,从不恶声恶气,但唯独跟自己男人说话,就凶相毕露了,吓得万贯财屁滚屁流逃回家去。

万里梅多少帮我爹挽回了一点影响,可我爹让万里梅验肝功能这件事情村里人是怎么知道的呢?万里梅是我爹的忠实病人,她决不会说我爹老糊涂。不是万里梅,难道是涂医生?我也不相信涂医生会做这种事情,他会当面嘲笑我爹,但他不至于在背后跟别人一起阴损我爹,何况现在他们之间已经不存在竞争和比较了。所以我想来想去,这件事情如果没有别人说出去的话,就是我说出去的,或者是我爹说出去的,因为知情人只有四个,我,我爹,涂医生,万里梅。既然我在心里已经把万里梅和涂医生排除了,剩下就是我和我爹了,而我和我爹是更不可能的。

但是,问题在于,我虽然相信我自己,我爹却不一定相信我,所以我得找到真凶,摆脱自己的干系。

下晚的时候我回了一趟家。这一天正是农历七月十五,过去在这一天,村里家家户户要烧纸钱给鬼过节,一到晚上,村里就会东一堆西一堆鬼火闪闪。可现在不行了,破了四旧,破了迷信,谁敢烧纸给鬼过节,谁就会被打成死鬼,让别人给他烧纸。所以我进村的时候天虽然已经黑了,村里却一星一点鬼火也没有,死静死静的,但家家户户的门也都紧闭着,这么热的天,我不知道他们把门关这么紧干什么,难道怕鬼拿不到钱来索讨吗?真迷信。我走到我们院门口,发现我们的院门也紧闭着,我从门洞朝里张望,就看到曲文金慌慌张张地拿着一些黄草纸,正在点火呢,就有一股白烟冒了出来。我一想,这富农裘金才也忒胆大了,竟敢让曲文金烧纸过鬼节,这么一想,我的心就跟着曲文金慌张起来,听到它在“怦怦”地跳,好像我是富农的媳妇,好像我是富农他本人。我正要敲门阻止他们的迷信行为,就听到院墙上有人喊道:“哈——呔!抓住了!”紧接着“碰”的一声响,一个黑影从天而降,掉在了院子当中。曲文金吓得大喊:“刁,刁,我刁快奶哪——”(爹,爹,我爹快来呀!)我从门洞里已经看清了,从墙上下来的黑影是万小三子,只见他反背着双手,围绕着火堆转圈子,口中念叨说:“拿去用吧,拿去用吧,天气热,拿去买块棒冰吃。”曲文金说:“没有乓乒(棒冰)的,那泥(里)没有乓乒的。”万小三子说:“那就买酸梅汤。”曲文金吃不准那边有没有酸梅汤,哆哆嗦嗦地向万小三子说:“万小三己,万小三己,我本奶也没有想烧己(纸),可戏,可戏我波波(婆婆)托梦给我了,我波波说,她勒戏(热死)了,要买把蒲扇——”我就好笑,曲文金跟万小三子罗嗦什么呢,万小三子是个小孩,他懂个屁,心里正嘲笑万小三子,却见万小三子微微点头道:“噢,原来是要买蒲扇,那就拿去买蒲扇吧。”曲文金说:“本奶我也不想浪她买蒲扇的,我己家的补扇都歪(坏)了,补了几个洞,还没有喜(舍)得买呢,可我波波说,要戏不给她买蒲扇,我家奋斗要尿床尿到喜发(十八)岁。”我急了,隔着门缝说:“迷信,迷信,曲文金你迷信,死人不要用蒲扇的,小孩尿床我爹会治,拿根针——”话还没说完,就感觉肩上被拍了一下,我一回头,顿时三魂吓掉两魄,是裘二海呲牙裂嘴地站在我身后呢。

裘二海阴险地笑了笑,指了指我们的院子,悄悄地说:“冒烟呢。”我大声说:“他们烧晚饭呢。”我之所以很大声,是想让曲文金他们赶紧准备对付裘二海。裘二海说:“他们烧晚饭给鬼吃啊——万泉和,你想通风报信也来不及了,烟已经冒出来了,纸已经烧着了。”话音未落,他就擂起门来。门被擂开的时候,正好裘金才从屋里朝院子探头探脑,曲文金赶紧把他往里边推,一边回头跟裘二海说:“不怪我刁,不怪我刁,他不己刀(知道)的,喜我己己(自己),喜我己己——”裘二海还没有来得及判断曲文金到底说的什么,紧跟在后面进来的万全林已经大骂起来:“小棺材!小棺材啊——”我们顺着万全林的目光,就看到万小三子正冲着墙角一堆纸灰小便呢,他这泡尿又急又大,还带着泡沫,散发着刺鼻的骚味,我真没有闻到过小孩子的小便有这么骚的。万全林见万小三子冲着火堆小便,大急大怒,骂道:“小棺材,你找死啊?”想想不解恨,又说:“你不要你的小八吊了?!”万小三子流氓腔地晃晃自己的小八吊,说:“我不要了,你喜欢你拿去玩吧。”万全林一蹦过来,万小三子一蹦逃开,仍然晃着他的小八吊说:“你自己有一个了,还要我的干什么,你要两个干什么?”万全林说:“我不跟你耍流氓,我告诉你,朝火堆小便,膀胱要得炎,小便小不出,憋死你。”万小三子说:“膀胱是什么?”万全林说不清,就拍着自己的屁股支吾说:“膀胱,膀胱。”万小三子拍手跺脚地大笑起来:“你是万人寿啊,膀胱是屁股,万人寿才会说。”

我气不过了,本来是曲文金裘金才的错,竟敢给鬼烧纸钱,万小三子好心替他们浇灭了惹事的火种,结果万全林骂万小三子,再结果呢,却又引到我爹身上,我觉得太不公平。我说:“万万斤,这事情跟我爹无关,你怎么攻击我爹?我爹什么时候说过膀胱是屁股?”万全林揭发说:“你不在的时候,万小三子还说你爹说胃就是肝,肝就是胃,还害得万里梅的男人来找你爹要孩子呢。”我心下大白,气得说:“万万斤,原来是你,原来是你在破坏我爹!”

破坏我爹名声的真凶竟是万小三子。这是万小三子的爹万全林揭发的,不能有假,但我心下还是有些疑惑,万小三子是个小孩子,才几岁?他怎么能够做出这么阴险的事情,更令我不解的是,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呢?

可惜的是,没等我解除这些疑惑,裘二海已经开口了,裘二海一开口,就没有我说话和思想的余地了。裘二海一开始气势汹汹要抓裘金才搞迷信的现行,后来却一直没有说话,裘金才和曲文金溜走的时候他明明看见了,也没吭声,这会儿他把矛头对准了我,气势汹汹地说:“万泉和,你回来干什么,难道想跟你爹学医不成?”万小三子的气焰比裘二海更嚣张,纠正他说:“你不叫他万医生吗?”裘二海愣了愣,辩解说:“我是打算要叫他万医生的,可他现在还没有学会呢。现在就叫万医生,是不是太早了?”万小三子说:“我说过太早了吗?”裘二海脸色憋得有点发青,但他不敢发作,到底还是叫了我一声“万医生”,但他的声音夹在嗓子口里,不像人说话,像猫叫。裘二海像一只被老鼠吓破了胆的猫,当然,这只老鼠就是万小三子。

对了,从我进院子到现在,我还没看到我爹呢。我不再理睬万小三子和裘二海,赶紧进屋找我爹。现在我可以摆脱我的干系了,我没有说我爹坏话,坏话是万小三子说的,怪不着我。可最后我才发现我的努力全是白费的,我爹见我进屋,就象没看见似的,并不理我,他也根本不知道院子里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他真是一个两耳不问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封资修。但我不跟我爹一般见识,我大度地说:“爹,我回来了。”我爹仍然不理我,嘴里哼哼唧唧地念着:“夫一人向隅,满堂不乐,而况病人苦楚,不离斯须。”我虽然听不懂,但我知道,这是我爹在告诉我,他很瞧不起我,从前涂医生在这里的时候,我爹也经常这样哼哼。

我听不懂我爹的哼哼唧唧,倒是听到了万小三子五音不全的歌声阴魂不散地缭绕在我们院子里:“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我简直对万小三子怀了疑。先是在我学医的问题上他鬼鬼祟祟地又是找裘二海又是威胁我爹,现在他又这样攻击和贬低我爹,他到底是万小三子还是哪个冤魂附体来找我爹寻仇?

我爹也不知交了什么霉运,竟栽在万小三子手里,就在我跟涂医生学习的那段日子里,我爹的人气就一直在下降。涂医生现在开心得很,他无论是开心的时候或者不开心的时候,总是拿我爹说事,现在他说:“万泉和,用心学吧,以后后窑的天下就是你的了。”这是涂医生难得没有提到我爹万人寿的一句话,但实际上这句话还是冲着我爹去的,如果天下都是我的了,那还要我爹干什么?

就这样,我在涂医生对我爹万人寿的攻击和数落声中,开始和结束了我的学医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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