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万里长征万里梅(1)

作者:范小青    更新时间:2020-05-27 11:31:15

在我去公社卫生院进修的前一天,我在整理行装,我爹在一边冷嘲热讽,他说了许多晦气的话,我没有跟他计较,任由他去说。可我爹说着说着,忽然间就停下了,他的神情振奋起来,注意力集中到了院子里。我知道,我爹知道有病人来。

果然来了病人。天长日久,我爹的耳朵已经练得像顺风耳,不光听得远,还能听得很准确,是不是病人,他从来人的脚步声中就能够判断出来。

来的病人是个女的,叫万里梅,是八小队的一个新娘子。其实也不能算是新娘子了,已经嫁了两年多了。但大家仍然叫她新娘子是有道理的,因为她结了婚一直生不出孩子,腰身也一直不变,穿的仍然是结婚时做的一些花衣裳。换了其他女的,结婚后马上生小孩,生了小孩腰身就变粗了,那些花衣裳就再也穿不下,只好压箱底,等到女儿长大起来,再拿出来修修改改给女儿穿。可万里梅不仅穿着结婚时的衣裳,她还喜欢在村子里走来走去炫耀,大家都在地里劳动,衣服又脏又破,一身臭汗和烂泥,却有一个人穿着花衣服在田埂上走来走去,有太阳的时候还打一把洋伞,就像一只花蝴蝶在飞。大家喊她新娘子,当然是带有嘲讽的意思,还含有大家的心里不平衡,因为别人要劳动,她却可以不劳动走田埂上走来走去。不过万里梅好像听不出别人讽刺她的意思,有人喊她新娘子,她就乐呵呵地答应,她还特别喜欢关心东家长李家短的事情,后来有人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她“话梅”。

万里梅不劳动是有原因的,她有病,一犯病就拿手捂着胸口喊:“喔哟哟气上来了,喔哟哟气上来了。”就来找我爹万人寿看病了。这是一种农村常见的被大家称作心口痛的病,其实是胃气痛,很多人都有这种病,但没有哪个像万里梅这样犯得频繁,许多人一般一年才犯上一次,有的两三年犯一次,他们只是在犯病的时候回家爬到床上躺一下,喘一口气,胃气下去了,就爬起来下地劳动。也有了解自己病情的人,甚至都不用回家,发起来了,就在田埂上蜷起身子像只虾子一样躺一会,等胃气过去了,就好了,就继续劳动。

万里梅的病好像特别的重,隔三差五,就会来一次,所以她不能下地,倒是三天两头要跑合作医疗。我爹看到别的病人都是胸有成竹舍我其谁的样子,但唯独万里梅来了,他的头就大了。真是万里梅心疼,万人寿头疼。

这一次万里梅照例又是叫喊着进来的,她躬着腰,苦着脸,嚷道:“喔哟哟气上来了,喔哟哟气上来了。”她坐到我爹面前的凳子上,刚要开口说话,我爹皱一皱眉,朝她摆了摆手,说:“你不要说话,我最烦话多的病人,有本事的医生,是不用听病人说话的。”其实我爹的话是有问题的,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其中的“问”,就是要问病人的各种情况。当初涂医生在的时候,我爹为了炫耀自己,还给涂医生背诵明朝一个什么人发明的十问歌,开头两句我还记得:“一问寒热二问汗,三问头身四问便——”我爹不喜欢病人讲话,他就不能从病人那里得到有用的情报,他以为自己只要一望一闻一切就足够了,但是他没有想一想,如果能够再加上病人的自述,再对照一下,那不是更全面吗?可我爹这个人太骄傲,他说不要就不要。万里梅很服从我爹,虽然她是个“话梅”,平时话很多,可我爹叫她别说她就不说了,她咽了口唾沫,把要说的话也咽下去了,这些话咽到她胃里以后,不消化,她的胃气更痛了,所以她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万医生,我痛煞哉。”她说的是废话,不痛煞哉谁会来找医生。我爹正给她切脉,说:“叫你不要说话。”万里梅很想乖乖地听我爹的话,但她忍了又忍,实在还是忍不住说:“可是,可是,万医生,今天的痛,跟上次不一样啊。上次在这里,今天在这里——”她的手胡乱地按着的肚子,一会按按上面,一会儿又按按下面,自言自语地说:“咦,奇怪了,又换了地方。我爹说:“你哪次的痛是一样的?”万里梅说:“所以我说我要死了,他们还不相信。”我爹骄傲地说:“你在我手里想死也不容易。”我爹让万里梅躺下,开始按她的肚皮,我爹只一按,万里梅就“扑赤”一声笑了出来,我爹说:“你到底痛不痛?”万里梅说:“痛的,痛的,你看我汗都痛出来了。”我爹说:“那你还笑得出来?”万里梅又是“扑赤”一声笑,说:“嘻嘻,我痒,嘻嘻,我怕痒。”我爹按住一个地方问:“这里痛不痛?”万里梅说:“痛,嘻嘻,痛,嘻嘻,痛,嘻嘻嘻——”她终于躺不住了,一翻身坐了起来,捂着肚皮大笑起来:“痒死我了,痒死我了。”我爹阴沉着脸等她笑过。可万里梅笑了两声,却又哭起来,眼泪象断了线的珍珠一颗跟一颗地掉下来,她还边哭边嚎:“痛啊,痛啊,气又上来了,气又上来了,心口痛啊。”我爹说:“除了心口痛,还有哪里痛?”万里梅说:“喉咙也痛啊,下巴也痛啊,脸也痛啊——”她的眼泪说流就流,哗啦啦地流。我爹说:“喉咙下巴脸,那是放射性的痛,不是真的痛,你不要太紧张。”

这期间我一直没作声,看起来是因为我插不上嘴,我毕竟不懂医,但其实我是在用心体会呢,因为我就要学医了,以后我也会碰到万里梅,张里梅,王里梅。所以我不作声用心地看着我爹查病。我看得出我爹有点为难,因为万里梅常来看病,又老是犯病,还越发越频繁,显得我爹很没本事。我爹皱着眉说:“你哇喳哇喳吵得人不能安心给你看病。你说说清楚,到底是不是心口痛?”万里梅说:“是的,是的,是心口痛。”她拿手指着胃部,说:“就是这里,就是这里,心口痛。”我忍不住插嘴说:“这不是心口,是胃。”

这么多年来,我经常看我爹给人治病,但我从来没有对我爹的工作插过一句嘴,我爹有时候还挖苦我是个闷嘴葫芦。但今天不一样了,今天我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好显得我也是有一些水平的。只不过原来我以为要等到我学成归来再说话的,没料到我忍不住提前开了口。

我一开口,我爹就恼了,我爹说:“你也开口?你说的什么呢?学究论书,屠夫论猪!”我吃了一闷棍,就立刻闭上了嘴。倒是万里梅替我说了一句话,她说:“万泉和,呵不,小万医生说的对,不是心,是胃。”我爹一听更生气了,说:“难道我连你是胃气痛都不知道?难道我说你是心脏病吗?”万里梅见我爹生气了,又赶紧安慰我爹:“万医生,万医生,你是知道的,你什么都知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你,我恐怕早已经给它痛死了。”我爹脸色好些了,他拿白眼把我推远一点,才回头继续给万里梅诊病,我被他用眼光推远以后,心里多少有点失落,虽然万里梅说我爹是她的救命恩人,但据我所知,万里梅刚嫁过来没几天,就来找我爹看病,看了两年多了,我爹并没有治好她的病,这是事实。当然,这个事实并不能说明我爹没有水平,只能说明万里梅的病比较顽固,既然是顽固的病,就会比较复杂,也许“心口痛”只是一个假象呢,但我只敢胡思乱想,并不敢说出来。

我爹又给万里梅开药了,我伸头一看,我爹开的还是那几种药,小苏打、复B等等。万里梅喝了药,脸色苍白地蜷着身体躺下来,大约才过了一两分钟,药性还没有到呢,她就“忽”地坐起来说:“咦?好了?不痛了?”她的脸色也渐渐地转红了,又说:“呀万医生,我就说你是神医,真的神哎。”我爹奇怪而不解地看着她,他没有想到药性来得这么快,他本来是应该骄傲的,现在却有点不知所措了,他支支吾吾含糊不清地说:“越人非能生死人也,此自当生者,越人能使之起耳。”我和万里梅都没有听懂。

我爹想把他的疑惑丢开,可他怎么也丢不开,疑惑就像一条蚂蟥一样死死地盯住他,怎么甩也甩不掉。我清清楚楚看见那条蚂蟥盯在我爹的腿上,血从我爹的腿上淌下来,我还看见我爹用手去拽它,可我爹一拽,蚂蟥成了两半,一半仍然盯在我爹的腿上,另一半又盯住了我爹的手,我急了,大声说:“不要拽,要拍。”可我爹并没有听到我的喊声,因为我根本没有喊出声来,我只是在心里喊,我爹怎么听得到我的心声?现在我爹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万里梅心口已经不疼了,但我爹没有放她走,我爹说:“你等等,我再问你几个问题。”我爹出尔反尔,他一向讨厌病人多话,这会儿却又主动问诊了,我就知道,我爹头又疼了。万里梅的心口疼明明不是小苏打治好的,它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望、闻、切我爹都做过了,我爹还是捉摸不透它,所以我爹只好自打嘴巴问诊了。

我留了个心眼,注意我爹问些什么问题,我也好偷着学他一招招,可结果却让我目瞪口呆。我爹问:“你恶心不恶心?想不想吐?”万里梅脸红了红,扭捏了一会,说:“万医生,我还没怀上呢?”我爹皱了皱眉,批评她说:“你要是怀上了,全公社的人都会知道——我问你,你是不是经常发脾气?”我爹这样问,我也感到有问题,万里梅这个人,天生的好脾气,心口痛得在地上打滚,她还笑呢,她发什么脾气?好在我爹也已经认识到他的错误问题,摆了摆手,收回了这个问题。我见我爹接连的两个疑惑,都疑得远了一点,没有疑在正路上,我都觉得有点丢脸,正担心我爹再问出第三个不符合实际情况的问题,我爹果然就问出来了:“你眼睛看东西模糊不模糊?”万里梅好像没有听懂,一时没有反应,过了一会,才眨了眨眼睛说:“我看得很清楚,万医生,连你脸上的皱纹我都数得清。”气得我爹朝她挥挥手说:“走吧走吧。”万里梅谢过我爹就走,走了几步她又回头说:“对了万医生,我做梦时眼睛也很好,我还看得见水里的小鱼呢,小川条鱼,真的,这样长,这样细,好多好多。”这是万里梅的另一个特点,她喜欢做梦,还喜欢讲梦。我想起我爹以前给我说过梦经,便活学活用说:“梦见水里有鱼,就是你要坐船出门了。“万里梅又惊讶又惊喜地看着我问:“是的吗?是的吗?我坐船到哪里去呢?”我差一点说,你坐船到城里去看病罢,但想想这样说不厚道,就没有说出来。我爹不屑地朝我们看看,说:“你这是胡说八道。”停顿了一下,又说:“不过身体有病的人,做梦能做出来,万里梅,你有没有梦见臭鱼烂虾和茅坑里的脏东西?内经上说,胃病者,会看到这些东西。”万里梅努力地想了想,说:“我看见一个人从船上掉到河里。”我爹微微皱眉,好像不解,自言自语道:“肾气虚?肺气虚?”万里梅来了精神,问我爹:“那我要做什么样的梦,就是身体好呢?”我爹说:“梦见人家造房子会长命百岁。”我爹是自相矛盾,刚才他说我胡说八道,现在他自己算不算胡说八道呢。万里梅相信我爹,便一叠连声地说:”那我要回去做个造房子的梦,那我要回去做个造房子的梦。”我想说“梦是你想做就能做的?”但我没有说,因为我也想做个造房子的梦呢。我爹见她如此浅薄,生气地哼了哼鼻子,不再说话了。

万里梅走后,我爹坐在那里愣了半天,我也不敢上前惊动他,我知道他在生自己的气,他不仅治不好万里梅的心口痛,两年多了,他连万里梅到底是什么病都没搞清楚。

后来我爹出诊去了,我继续整理我的行装,我看到我爹桌上搁着一本又黄又旧的书,我拿过来看看,是一本《黄帝内经》,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书,但我知道是封资修,而且还是一本写了错别字的封资修。我从来只知道有皇帝,怎么书上会印成“黄帝”呢,但我来不及想这个错别字的问题,我的心怦怦跳着,封资修的东西早些时候都烧了,烧的那天晚上,我们都到大队部门口去看热闹,火光冲天,劈里啪啦,很好看。但有一个从前在外面做过事的人,还跟我们吹牛,说这不如放焰火好看。可我爹这里怎么还藏着一本呢?我发现我爹在书的某一页折了一个角,我就朝那个角看了看,许多字我都不认得。这个角是这样写的:“肝病者,两胁下痛引少腹,令人善怒:虚则目流流(此“流”字应是目字边旁)无所见,善恐,如人将捕之,取其经,厥阴与少阳,气逆,则头痛耳聋不聪颊肿,取血者。”我没有看懂,只是隐约感觉到,我爹刚才问万里梅的那几个奇怪的问题,就是从这上面来的。我还发现我爹在书里夹了一些纸片,我随便看了看,其中一张纸片上抄的是唐伯虎的一首诗。唐伯虎我知道,说书人说“三笑”就是说的唐伯虎,连老太太都喜欢他,但是我不喜欢唐伯虎,他太风流了,女人才喜欢。我爹不知从哪里抄来一首唐伯虎的诗:宝塔尖尖三四层,和尚出门悄无声,一把蒲扇半遮面,听见响声就关门。我念了两遍,字倒得都认得,但是意思不懂,我看到我爹还在诗的下面写了四个字:小儿尿闭。我就更糊涂了,但糊涂的事我是不喜欢去弄清楚的,就让它糊涂吧。我把《黄帝内经》藏了起来,心想,封资修到底是个害人的东西。

第二天裘二海让队里的拖拉机送我去公社卫生院,天气阴沉沉的,早晨搞得跟下晚似的,还有风,风一吹过,路两边的桑树地里,沙沙地响。我胆小,凑到拖拉机手耳边说:“裘其全,你开快点。”裘其全不高兴了,说:“你嫌慢?你来开?”我说:“我不是嫌你慢——”正说话,“沙沙沙”的声音又来了,我赶紧去望桑树地,还真给我看到一个人影,我吓出一身冷汗,赶紧跟裘其全说:“桑地里有人跟着我们。”裘其全说:“我们又不是大姑娘,跟着我们干什么?你不要吓唬我啊。”我说:“我没有吓唬你,我是看到一个人,但是个子不高。”裘其全问:“男的女的?”我想了想,其实这个人影只是在我眼前晃了晃,每当我想仔细看,他就晃过去了,我根本没有看清楚,但为了证实我的话是真的,我瞎说道:“女的,是个女的。”我这话一说,裘其全立刻就“噢”了一声,说:“是她呀。”我说:“是谁?”裘其全说:“上个月背娘舅背死一个女的,前湾村的,年底就要结婚了,背死了。”我其实已经听说过这件事情,当时听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很害怕,因为在我家的院子里,有很多人在,毕竟场合不一样。现在听了,身上就有点哆嗦,背上和颈脖子那里一阵阵发凉。

背娘舅是我们这一带的强盗干的事情,有人在路上走,他从后面悄悄上来,用绳子往你颈脖子上一勒,背起来就走,走一段,你就死了,他就把你的东西拿走。我们这地方很适合强盗做这种事,因为我们是半农半桑地区,也就是说,我们的这片土地,大概有一半是要种桑树养蚕的,你走到东走到西,都逃不开桑树地,有的桑树已经长了好多年,长得比人都高了,强盗往桑树地里一躲,谁也看不见他,他就可以突然袭击,让你毫无准备就死去了。有一个背娘舅,背死一个人,结果拿到几个鸡蛋,是那个死人从路边农民家的鸡窝里顺手偷来的。

这会儿我听裘其全说背娘舅,就下意识拿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一边赶紧回头朝后看,看看有没有背娘舅要勒我的脖子,结果背娘舅倒没有看到,却看到了万小三子。

万小三子正无所事事地跟在我们后面晃悠,我让裘其全把拖拉机停下,跳下车去,挡住万小三子说:“刚才原来是你在桑树地里捣鬼啊。”万小三子说:“桑树地又不是你家的。”我见他一付无赖的样子,差点刺激他说:“前湾村那个女的,不是你背死的吧?”可话到嘴边我却没有说出来,因为我忽然才想起,万小三子是个小孩子,才七八岁吧,他怎么可能背得动一个大人?可不知为什么。我每次看到万小三子的时候,虽然他那么矮小,我却从来都没有把他当成小孩。尤其是经历了裘二海送我学医的事情,我更觉得万小三子蹊跷,我忍不住问他:“万万斤,在我学医的事情上,你到底跟裘主任说了什么,你跟我爹说了什么?”万小三子一付听不懂的样子,说:“什么什么?你说的话糊里糊涂我听不懂。”我说:“万万斤你在装腔作势,你肯定知道什么。”万小三子说:“万泉和,你看看清楚我是谁啊,我是万小三子万万斤,我是一个小人呀,我才几岁你难道不知道,你把我当成大人了?”我哑口无言,万小三子说得有道理,他还是一个孩子,村里无论大事小事都不可能是由一个孩子来决定的,一定是我自作聪明,瞎**,把事情硬栽到万小三子身上。我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有点难为情,我说:“对不起,万万斤,因为我总想不通裘主任他为什么——”万小三子一挥手:“嘿,想不通就不要想了罢,想那么多累不累啊?”这个万小三子,你说他是个小孩,他确实是个小孩,但有时候他说出来的话,你觉得他是个七老八十的看透了人情世故的老和尚,我趁着自己的想法说:“万万斤,以后你不会出家吧?”万小三子听不懂了,问我:“出家?什么叫出家?”我坏笑说:“出家就是当和尚。”万小三子说:“什么叫和尚?”我赶紧收起了坏笑,再一次哑口无言,还觉得自己无地自容,怎么和一个小孩去讲这种事情。万小三子一付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宽容态度,对我说:“好了好了,走吧走吧。”

就这样村里人送走了万泉和,等万泉和再回来的时候,他就是万医生了。我爹为此气得差点生了病,但我爹不能生病,他要是生了病,村里那么多的病人怎么办?

我到公社卫生院进修,偏偏就跟了涂医生,我端个凳子坐在涂医生背后,看涂医生怎么看病。涂医生的身后,凭白无故地多出一双眼睛,浑身不自在,说:“你能不能坐远一点。”我说:“坐远了我看不见你开的方子。”涂医生说:“方子?方子你找你爹看看就行了。”我说:“是我爹叫我来跟涂医生学的。”涂医生说:“你爹才不会让你跟我学呢——不说他,说他我就气不顺,还是说你——万泉和,你听好了,你跟我学可以,以后人家问起来,你跟谁学的医,你要说是跟涂医生说学的。”我说:“我确实是跟涂医生学的。”涂医生说:“你还要说清楚,是涂医生教会了我当医生。”我说:“好的,只要不改我姓万,怎么都可以。”涂医生说:“你还休想跟我姓涂呢?”

涂医生还记恨着我爹,但他却跟我说,他还感谢我爹万人寿呢,正是因为他实在忍受不了万人寿的所作所为,一气之下回来了,他现在他提了科副主任,工资也长上去了,碰到老同学,脸上也有了光彩,家庭条件也改善了,不过他紧接着又说:“你爹万人寿现在老了吧,老糊涂了吧?”他的话让我感觉到他仍然还惦记着我爹,我赶紧说:“我爹没有老糊涂,他还是赤脚医生。”涂医生却不相信我的话,冷笑说:“是吗?那他为什么要叫你来学医啊?”我说:“不是我爹叫我来的,是裘主任叫我来的。”涂医生说:“是呀,裘主任对你这么好,裘主任是你亲爹嘛。”我赶紧纠正他说:“不是的,万人寿才是我亲爹。”涂医生说:“你自己撒泡尿照照,你像万人寿的亲儿子吗?”村里人都说我不像我爹的儿子,现在连涂医生也这么说,我有点生气,但我又不能生气,现在我跟涂医生学医,心里又紧张,时间又紧迫,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生气。

其实我一直没好意思说出我的真实水平,我本来初中是毕不了业的,毕业证书是我爹找了校长才拿到的。校长那段时间得了前列腺,一天要跑几十趟厕所,我爹格外卖力地给他治病,后来校长的病被看好了,我的毕业证书也拿到了。我觉得我爹用前列腺换毕业证完全违背了他这一辈子所坚持的原则。我爹从医这么多年也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事情,等到碰到我的难题了,我爹竟然可以放弃他做人的原则。他们竟然还说我不是我爹的儿子。我愧对我爹,但到底我是拿到了毕业证书,给我爹长了脸。

但是现在我就有点亏了,我的初中水平其实没有达到初中水平,但涂医生却是拿我当初中水平来看待,碰到我学不来弄不懂的事情,他就讽刺我,你还初中毕业呢,我看你小学生都不如。我不好作声,我到公社卫生院的时候,连针都不会打,天天捏着个茄子当作人的胳膊往里刺,我都刺烂了几十个茄子,临到真给人打针的时候,针还没有沾上人的皮肤,我已经把针筒里的药水都打掉了,药水没有进到病人的皮肉里,却打在了病人的裤子上。涂医生挖苦我说,万泉和,你真阔气,你真像你爹啊。他先前说我不像我爹,这会儿他又说我像我爹了。总之他说什么话都要牵上我爹,当然是在批评我的时候,更当然了,他总是在批评我,在我跟他学医的时间里,他几乎没有表扬过我,所以他也几乎天天在提及我爹万人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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