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谢万医生大恩人(2)

作者:范小青    更新时间:2020-05-27 11:16:33

吃晚饭的时候,我爹万人寿起先一直闷头吃,看也不看我,我几次跟他说话,他都爱理不理,可他后来忽然说:“你真以为你是医生了?“因为万人寿是低着头说话的,而且嘴里嚼着饭,口齿不清,我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赶紧说:”我没有,我不以为我是医生,我要当木匠。”万人寿说:“可是人家不收你做学徒。”我说:“我可以再等等,也许有一天万老木匠肯收我了呢。”万人寿叹息一声,说:“虽然老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打壁洞,但是万泉和你给我记住了,你不能当医生。”听了我爹的话,我正中下怀,因为我并不喜欢当医生,正在我暗自庆幸的时候,我爹又说了:“万泉和,幸亏你没有本事学医,你要是有本事学医,我们就从父子变成天敌了。”我说:“那也不可能,我就算学医,也不可能成为爹你的对手。”我爹万人寿骄傲地笑了笑说:“在这个问题上,你还算比较聪明的。”我也笑了笑。我爹一高兴起来,又继续说:“大家都知道,医不三世,不服其药,你要是当了医生,人家都以为你继承了我的本事,都来找你看病,就麻烦大了。”我没敢问为什么麻烦大了。

等队里的稻子割得差不多,场也基本上打下来,粮食也差不多晒干了,在挑公粮前的一天,裘二海碰到我,就拉住我说:“小万,我答应你的事情要兑现的。”我不记得我向他要求过什么,更不知道他答应过我什么,我愣了愣,不知怎么回答他。裘二海说:“你记性就这么差?就是你要当医生的事情嘛。”我一听就急了,赶紧说:“裘队长,我没有要当医生。”裘二海亲切地笑了,说:“小万,别不好意思,想当医生有什么不好,又不是想当地富反坏右,我支持你,我给你撑腰,大队那边,我去替你争取。”我说:“我真的没要当医生,我爹也说我不能当医生,我爹说,我要是当了医生,他会气死的。”裘二海说:“说你老实,你真老实,你不知道你爹说话,话从来都是反着说的,你跟了他二十年,你都不知道他的脾气?”我想了又想,一边揣摩裘二海的意思,一边努力回忆我爹的脾气,裘二海看出了我的为难,安慰我说:“退一万步说,就算你爹不希望你当医生,但你放心,我会让你当的——”

在裘二海说话的过程中,我注意到他的脸上渐渐地露出一些警觉的神色,边说话还边四下看看。其实他作为一个领导干部,在队里从来都是大声说话的,他说话从来都象在骂人。但此时此刻,裘二海竟象一个四类分子,小心翼翼四处观察一番后才压低嗓音跟我说:“小万,广播里在说‘炮打司令部’,我也听不明白是要炮打哪个司令部,现在是毛主席领导,不会是要打毛主席吧,怪吓人的。”我说:“不是打毛主席,是打资产阶级司令部。”裘二海说:“我不管打谁的司令部,但是总之是会有事情了。”我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也不知道有了事情又会怎么样,裘二海批评我说:“小万,你没有政治头脑,你想想,你出生不好,事情一来,会倒霉的,你要是学了医,人家总会给点面子,无论什么人,打炮的也好,被炮打的也好,都会生病的,生了病,都要请医生,所以医生总是不能全部被炮打死的。”我说:“裘队长,我的出生不就是我爹?我爹是医生,我就可以不怕了。”裘二海说:“你爹和你不一样,你爹是从历史上过来的,有历史问题,你当医生就不一样了,你的历史是清白的,你是清白的医生。”我想说“我爹要是不清白,我怎么会清白呢。”可是我没有说出来,因为这时候有人从大队部跑过来,喊裘二海去大队开会。裘二海边走边回头吩咐我:“小万,我回头有时间再找你谈。”我点着头,但心里说,最好你不要找我谈了。

我实在不知道裘二海凭什么说我想当医生,难道我从万小三子耳朵里夹出一粒毛豆就说明我想当医生、就说明我能当医生吗?难道裘二海是因为感激我吗?但万小三子又不是他的儿子,他凭什么要替万小三子感谢我?我思来想去,还是不能明白,也无人可问,只是希望裘二海天天开会,很忙,就把这事情给忘记了。

裘二海确实忙起来了,他的变化也很大,因为在后窑大队他最先弄明白了炮打司令部的问题,所以现在他已经是大队革委会主任了。本来他只管一个小队,现在要管一个大队,他顾不上我的事情了。我又开始暗自庆幸了,不料我还没高兴上几天,大队革委会主任裘二海又看到我了。那天我在地里劳动,他在地头上招呼我过去,说:“小万,叫你爹万人寿说话注意点,少来封资修。”我说:“我爹只会看病,他不会封资修。”裘二海说:“不会?群众揭发,万人寿说宁治十男子,莫治一妇人,宁治十妇人,莫治什么。”这道理我听我爹说过,我补充道:“莫治一小儿。”裘二海说:“对,莫治一小儿,你听听,这是什么话?”我说:“这是封资修吗?谁说的?”裘二海说:“我说的。”我一听是裘二海说的,就知道是个道理,赶紧说:“那好,我回去跟我爹说,叫他少说话。”裘二海说:“他少说得了吗?少说得了他就不是万人寿了——就这样吧,队革会送你去学医。”我愣了愣,裘二海立刻知道了我的心思,他又和颜悦色地对我说:“并不是你学了医你爹就不当医生了,那要看你爹有没有问题,要看审查的结果。”我说:“要是结果没有问题呢?”裘二海说:“结果没有问题,你们父子俩当都医生,本来我们大队赤脚医生就比别的大队少嘛,想让我们后窑大队落后于别人?没听说过!”

其实早先后窑大队也是有两个医生的,一个就是土生土长的我爹万人寿,靠家传的秘方和医术,加上自己的勤学苦练,再加上长期在农村和病人打交道的经验,方圆几十里,也算是个名医了。另一个是从乡卫生院自愿下乡来支持农村合作医疗的涂医生,他叫涂三江,念过五年医科大学,在城里的医院工作过两年,又到公社卫生院工作,然后又到大队的合作医疗来了。他自己说,人家是人往高处走,我总是人往低处走,走到最后,走得和万医生一样了。其实涂医生和万人寿还是不一样的,他是带薪到合作医疗来工作的。万人寿是赤脚医生,没有工资,看病记工分,每天记十分人工,是队里的最高工分。

奇巧的是,万医生和涂医生都擅长伤科,虽然在农村的合作医疗站什么病都得看,但伤科医生是最受欢迎的。万涂两个医生一土一洋,一中一西,如果配合得好,真是天衣无缝。可是万医生和涂医生合不来,先找万医生看了的,下回涂医生就不给看,先找涂医生看了的,下回万医生也不给看,两个人顶着牛,谁也不服谁,你守在医疗站,我就出诊去,我守在医疗站,你就出诊去。

后来县里搞赤脚医生模范评比,万医生报名,涂医生也报名。万人寿说,你不可以报名的,你不是赤脚医生。涂三江说,我怎么不是赤脚医生,我在大队合作医疗站上班,我就是赤脚医生。万人寿说,你是穿鞋医生,你还是穿皮鞋的医生,一个月拿四十几块钱工资,算什么赤脚医生。涂医生说,四十几块钱算什么,我大学同学,在县里市里的医院,加工资都加到五十几了,我主动要求到合作医疗站来,结果加工资也没轮上。万人寿说,你哭什么穷,我一个工分才一毛三分钱,你替我算算,你做一年,我要做几年?涂医生说,我们做医生的,是治病救人,不谈钱不钱。万人寿说,好,我们不谈钱,就谈治病救人。涂医生说,谈治病救人我就怕你吗?你连医学院的门朝东朝西你都不知道,江湖郎中,市井之徒,还谈什么治病救人。万人寿就冷笑说:“昔欧阳子暴利几绝,乞药于牛医;李防御治嗽得官,传方于下走。谁谓小道不有可观者欤。”涂医生听不懂,朝万人寿翻眼睛说,你这东西能治病吗?万人寿说,听不懂了吧,说的就是治病。涂医生说,你翻老黄历?那我也跟你翻翻你的老黄历,三小队沈毛英明明得的是美尼尔氏综合症,你说人家神经病,害得沈毛英要投河,多亏了我的诊断,她才没有投河。万人寿说,你诊断?你光打雷不下雨,你治好她没有?你给她吃了多少西药,有用没有?最后还是我让她吃独活煮鸡蛋,吃了八个鸡蛋就好了。涂医生说,那是你治好的?那是鸡蛋补好的,人家几年都没见过一点蛋花星子了,一下子八个鸡蛋夯下去,营养到了,别说头晕眼花,连肺痨都治得好。

万人寿和涂三江就这样互相揭短,互相拆台,还自我吹嘘,最后谁也没评上模范。评选结果出来以后,后窑大队的干部因为比兄弟大队少拿到一面锦旗,少到县里登一回主席台,很不高兴,大有责怪他们的意思。可万人寿和涂三江都说,锦旗有什么用,又不能当药吃。他们是医生,在他们的思想中,药比饭还重要呢,何况锦旗乎?平时他们两个你争我斗互不相让,但在这个时候,他们就一致了,他们宁可不要锦旗,要药。

涂医生是大队合作医疗刚刚成立的时候下来的,两个人顶了一年多,最后我爹到底把涂医生给气回去了。涂医生现在坐在公社卫生院的门诊室里,有病人来,他先看一看病历的封面,看看是不是后窑大队的人,如果是,他就问,给万医生看过吗?甚至是后窑邻近队里的人,他也要问清楚。起先有的农民还不知道这一套,说找万医生看过的。涂医生就说,万医生看过的,我就不看了,你还是请万医生继续。后来大家都知道了这里边的秘密,都统一口径说没看过,一伤了,就赶紧来找涂医生了,知道涂医生科班出生,医术高,讲科学。涂医生听了,笑着说,知道就好。

后窑大队的合作医疗站就剩下我爹万人寿孤家寡人,找万人寿看病的病人吹捧他说,科班出生有什么用,还是万医生经验丰富,拿眼睛一看就抵得上公社卫生院的X光。万人寿说,X光你们照去拍。病人说,我们不拍,只要万医生说不拍,我们就不拍。万人寿微微含笑。其实顶走了涂医生后,万人寿有好一阵适应不过来,心里若有所失,觉得很无聊,蔫不拉叽的,到我把万小三子耳朵里的毛豆夹出来、万全林送来那付对联、裘二海又给我记了工分等等以后,我爹的精神更是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那天从地头回来,我把裘二海的意思告诉了我爹,他果然顿时就急了,一急之下,他从家里找出一支东北人参,跑到裘二海家。裘二海和他老婆裘大粉子都不在家,他就给了裘二海的娘,跟裘二海的娘说,让裘二海千万不要送万泉和去学医。裘二海的娘虽然老了,思路倒还清楚,后来她跟裘二海说,我觉得奇怪,要是他想送万泉和去学医,送我一支人参还有道理。他们瞒着裘二海的媳妇裘大粉子,娘儿俩偷偷地享受了我爹的人参。

裘二海第三次找我谈话的时候,我还假模假式地推三托四,裘二海终于失去了伪装的耐心,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骂起粗话来:“放屁!放屁!万泉和你敢抵抗大队革委会?”我赶紧说:“裘主任,我没敢抵抗革委会,可我真的当不来医生。”裘二海说:“你爹是医生,你会当不来医生?”我说:“可我爹说,我当医生也必定是个庸医。“裘二海说:”你的话是放屁,你爹的话更是放屁,为什么他能当你就不能当?没听说过!”我回答不出来,裘二海问得有道理。裘二海又说:“小万你真被你爹给蒙蔽了,他要是不想让你当医生,为什么要给我娘送一支人参?”我说:“他送人参是让你别送我去学医。”裘二海大笑起来:“你爹有那么傻啊?没听说过!”我说:“我爹有时候我捉摸不透他。”裘二海说:“你简直不是你爹的儿子。”我挠了挠头皮,裘二海这话,村里也有别人说过,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看出来我不像我爹的儿子,我也没有敢问我爹,这牵涉到我娘的名声,也牵涉到我爹的脸面,所以我就只当笑话听听。裘二海骂了我几句以后,态度又好了一些,他又劝我说:“小万你不要犯傻了,还是当赤脚医生好,不劳动,不晒太阳,不受风吹雨打,还可以记工分。”裘二海把赤脚医生的工作说得太轻巧了,赤脚医生怎么不劳动呢,给人看病也是劳动呀,而且太阳也是要晒的,也要受风吹雨打。不过,裘二海的话虽然有些偏颇,但他的话已经打动了我。

本来我一心要当木匠,并不是因为我热爱木匠这个工作,而是因为木匠的日子比种田的日子好过,我这个人比较懒,贪图省力,你们可能已经看出来了。可现在看起来,学木匠的希望比较渺茫,我就审时度势及时改变了自己的初衷,决定接受裘二海的安排。我的心动了,口也就松了,我问裘二海:“那我怎么学医呢?上学吗?”我的口一松,裘二海基本上就大功告成了,下面的事情对他来说,怎么都行,他稀松平常地回答我说:“上什么学呀,去公社卫生院跟那里的大夫学学就行了。”我说:“那是进修吧。”裘二海又马马虎虎地说:“就算进修吧,就进一阵子修吧。”我说:“一阵子是多少日子?”裘二海说:“计较那么清楚干什么,一阵子就是一阵子,差不多了你就回来当医生。”

就这样我被裘二海推上了学医的道路。裘二海在群众大会上宣布这件事情的时候,我爹当场就跳了起来,指着裘二海大骂,说裘二海敲诈了他七支人参。直到这时候,我爹的心思才真正地被看清楚了,他确确实实不想让我学医。

本来群众也许会相信我爹的揭发,但是我爹急于求成,说话太夸张,把一支人参夸张成了七支,群众不再相信我爹,他们觉得我爹肯定拿不出七支人参,裘二海和裘二海他娘,也不象受用了七支人参的样子。所以群众听了我爹这话就哄笑起来。这种哄笑我听得出来,是嘲笑。站在我爹一边的只有一个人,她就是裘二海的老婆裘大粉子。裘大粉子仗着裘二海是干部,跟裘二海一样凶,真是有夫妻相。这会儿裘大粉子却笑眯眯地走到我爹身边,轻轻抚摸我爹的背,说:“万医生,你送错人参啦,你把人参送给我多好。”万人寿气鼓鼓地说:“我去的时候你不在。”裘大粉子说:“你送人参给那个老货,他们是猪八戒吃人参果,糟蹋了你的人参,还糟蹋你一片心意。”万人寿说:“你不早说,人参早让他们吃掉了。”裘大粉子说:“吃掉就掉吧,你就当弄错了,人参喂了猪,人就别跟猪生气啦。”万人寿说:“我才不跟他们生气。”裘大粉子说:“你还说不生气呢,你的脸都被他们气白了,你不心疼自己,我还心疼你呢。你是医生,你是有知识的人,你别跟他们乡下人一般见识,听话,啊。”裘大粉子安慰着我爹,像在对一个几岁的小孩子说话。群众又想哄笑了,但这回他们憋住了笑,因为裘大粉子说变脸就变脸,他们敢嘲笑我爹,却不敢嘲笑裘大粉子。

群众虽然憋住了笑,但他们心里都觉得我爹不可理解不可思议,哪有当爹的不希望儿子有出息?虽然做赤脚医生也不算多么的了不起,但是在农村,除了当干部,再除了出去当兵,还能有什么比当赤脚医生更出息的?许多大队有年轻的赤脚医生,他们都是大姑娘心中暗暗喜欢的人,想起他们来,她们心里就甜滋滋、痒酥酥的。可惜我们大队没有年轻的赤脚医生,只有一个老医生万人寿。我要是学了医,当了赤脚医生,倒是年纪正当好,相貌也不错,说不定会有许多美好的故事。所以我早就不再坚持自己要当木匠的一贯想法了,我兴致勃勃地听凭裘二海安排,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安排我。只是我爹气急败坏的样子让我和大家都很吃惊,一个群众说:“万医生怎么啦,老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万医生是不是怕万泉和学了医,他就没饭吃了?”另一个群众说:“不可能吧,这个徒弟又不是别人,是他的儿子呀,他怎么会吃自己儿子的醋?”我爹听了这些议论更来气,一向知书达理之乎者也的我爹,变得象个泼妇,他提着自己皱巴巴的脸皮说:“吃醋,谁吃醋,吃谁的醋?他?万泉和?我吃他的醋,你们不要叫我笑掉自己的大牙。”我爹很瞧不起我,但他是我爹,我不好跟他计较,倒是群众有点替我抱不平,觉得我爹太骄傲了,跟自己儿子都要计较。不过群众想虽是这么想,却也不敢对我爹说什么不恭的话,因为一会儿他要是肚子疼了或者咳嗽了,他还得找我爹看病。

我爹气势汹汹,气就有点岔,卡住了自己的喉咙口,他停下来,运了运气,因群众的反对而被堵塞了的思路重新又畅通了,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一条极好的理由,我爹说:“不行,万泉和文化水平太低。”群众立刻又哄哄地反对我爹。我爹这个理由实在不能成立,我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好歹也念到初中毕业,是正经拿到了初中毕业证书的。在我们村里,跟我年纪差不多的一群人,我算是较高的水平了,象隔壁裘金才的儿子裘雪梅比我大两岁,念到初二就缀学了,再隔壁万同坤的女儿跟我同年,连一天学也没上过,是个文盲。当然,我能念到初中毕业,完全是我爹坚持的结果,要不是我爹逼我,我是念不下去的,功劳归于我爹万人寿。现在他却把他的功劳归成于我的罪过,我理解我爹他是对我严格要求高标准,他可能觉得,一个人要当医生了,初中的文化是不够的。

我正这么想着,已经有群众比我反应快,他接着我爹的话头说:“万医生,你这话不对,万泉和初中毕业,你自己才高小毕业,你怎么说万泉和水平低呢。”我爹愣了一愣,又说:“万泉和不光文化水平低,他也不聪明,他从小就笨,反正,反正,他是很愚蠢的,他五岁还口齿不清,他七岁还尿——”又有一个群众打断了我爹的话说:“万医生,你的话倒提醒了我,我想起来了,万泉和小时候不光不笨,他还是鬼眼呢。”这位群众的话引起了大家的记忆,全场立刻兴奋起来,他们回忆的是我小时候发生的一些事情。乡下流行一种迷信的习惯,凡是大肚子女人,想要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只要这个念头一出来,出门时随便拉住一个小孩子问他,阿姨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小孩子金口,他说弟弟那必定是个男孩,大家兴高采烈,他要是说妹妹,大家就只当没听见,打着岔就走开了,如果有人要追问,别人就会说,小孩子懂个屁,说话不算数的,就过去了。据说在我三岁那一年,村里有个大肚子女人拉住我问弟弟还是妹妹,我的回答是“弟弟妹妹。”我口齿不清,说的是“其其妹妹。”但大家听了都很振奋,最出奇的就是,那个大肚子女人结果真的生了一对龙凤胎。后来据说在好几年里,小小年纪的我,被大家请来请去看肚皮,甚至很远的地方也有人来请我,但可惜我不是鬼眼,我看不见阿姨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可怜的我还太小,连什么是男什么是女都还不知道,我怎么可能说得准呢。只是他们要我说,我就瞎说一下,如果说准了,他们日后就会来我家感谢我和我爹,如果说不准,他们也会骂我几句,这是正常的。但也有的人就不正常,比如有一个男人,他相信我的话,以为他老婆肚子里的是“其其(弟弟)”,结果生下个女孩,他就骂他老婆,还踢她,说是她的肚子有病,把一个男孩变成了丫头片子。这才是愚昧愚蠢的表现。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根本也不可能记得,都是大家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地说出来的。那时候我已经长大,懂事了,我关心的是后来这事情是怎么收场的,怎么后来就没有人来找我看肚皮了呢?大家说,后来你就长大了呀,长大了怎么还能看,长大了你的眼就是瞎眼,长大了你的嘴就是臭嘴,再也不是金口了,谁要听你臭嘴里吐出来的东西啊。原来是这样。现在许多年过去了,又有人提到往事,大家都把我小时候的鬼眼跟眼前的事情联系起来,就更觉得我应该学医。

我们队里的人都不喜欢裘二海,因为自从他当了干部以后几乎没有做过什么对头的事情,但在这件事情上,裘二海却得到了群众的支持和拥护。裘二海架着二郎腿,吸着烟,不急不忙地听着群众对他的赞扬,还时不时地瞄一眼我的孤立无助的爹,他还批评那个说话的群众道:“什么鬼眼?你敢搞迷信?那是神仙眼!”大家一致赞同裘二海的话,改口称我是神仙眼。

大家七嘴八舌的时候,我却一直暗中关注着裘二海,并不是我这个人阴险,实在是因为我不能明白而又很想弄明白裘二海到底为什么对我学医这么重视,这么坚持,连我爹骂他他都不回嘴,这要是在平时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但此时此刻裘二海就是那么大将风度地架着二郎腿,慢悠悠地吸着烟,好像在告诉我爹,也告诉所有的人:万泉和学医,就这么定了,就是我说的,我说的话就是道理。可我爹也是个倔头,他也和裘二海一样的态度,只不过他和裘二海的作风以及表现方式不同,他倔着脑袋站在那里,脸涨得通红,虽然不再说话,但他的红脸和他站立的姿势也一样在告诉裘二海,告诉所有的人:我就不许万泉和学医,就这么定了,谁也别想让万泉和学医。双方就这么一软一硬,一胸有成竹一气急败坏地僵持着。

群众倒是不着急,反正开会是记工分的,会议散得早,队长还会赶着大家再去干活呢,最好能熬到太阳下山。他们吱哩哇啦地说着有之有关和与之无关的事情,快快乐乐轻轻松松地消磨着时间。

可就在这时候,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我首先注意到的是裘二海悠悠荡荡的二郎腿忽然放下了,这是因为会场上忽然窜进一个人来。也就是说,这个人一进来,裘二海的言行就立刻发生了变化,他的二郎腿架不住了,他吸烟的姿势也不那么老卵了,脸上的表情更不那么骄傲了,更令我惊讶的是,进来的这个人,是个小孩,他就是万小三子,大名万万斤。

万小三子一进来,他的小小的三角眼先环视了一下会场,然后就跑到我爹万人寿面前,说:“万人寿,我跟你说——”他爹万全林喝断万小三子说:“小棺材,你说什么呢,万人寿是你喊的?”万小三子朝他爹翻了个白眼,说:“他不叫万人寿吗?我喊错人了吗?”万小三子是小霸王,他几乎就是裘二海的小翻版,但比起裘二海来,他除了霸道,还更多一点凶险,只是他现在人还小,还不到十岁,长大起来肯定要比裘二海厉害几个跟斗。

万全林气得不轻,抬起手来要揍万小三子,裘二海却挡住他说:“万全林,要文斗不要武斗,你要是打万小三子,我就批斗你。”万全林收起手,骂道:“小棺材,你嘴巴放干净了再说话!”万小三子说:“我喊的是万人寿,万人寿这三个字不干净吗”万全林气得“扑扑”地吐气,却拿他没办法,只好不作声,黑着脸退到一边。

万小三子摆平了他爹,回过头来对万人寿说:“万人寿,我有话跟你说。”大家都静了下来,想听他跟万人寿说什么,万小三子却凑到我爹万人寿的耳边,嘀嘀咕咕,鬼鬼祟祟,大家被他们吸引去了,都在疑惑他们,但我的注意力仍然在裘二海身上,我看到裘二海的脸色红一阵青一阵,本来填满了霸气的眼睛里现在竟是空空荡荡的,里边什么东西也没有了。这情形使我立刻**到问题出在万小三子那里,我赶紧把我的注意力转到万小三子身上。

不幸的是,我虽然能从老奸巨猾的裘二海身上看出某些变化,从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身上我却什么也看不出来,我觉得自己很丢脸。只见万小三子咬着我爹万人寿的耳朵说了几句话,我爹跳了起来,脸色大变,变着变着,变着变着,最后说了一句“我不管了”,竟然一甩手走了。

随着万小三子的闯入再度热闹起来的会场一下子又冷了场,就在大家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目瞪口呆的时候,万小三子“劈里叭啦”地乱拍了拍手,让大家安静下来,然后他跳到桌子上,抬起两条胳膊,朝大家挥了挥,说:“就这么样了,散会吧。”群众哄堂大笑,都拿眼睛去看裘二海,准备他大发脾气呢,万全林开始也跟着幸灾乐祸地笑了几声,后来忽然想到闯祸的是他的儿子,他笑不出来了,张开的嘴像冻僵了似的不能动弹了。

最后的结果大大地出乎大家的意料,裘二海不仅没有对宣布散会的万小三子发威,反而低眉顺眼地点了点头,声音也降低了好几度,说:“开了半天,是该散会了。”

结果就是我糊里糊涂地走上学医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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