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本相与甜头
罗兰和陈静农近来一直在悄悄商量，怎么跟老太太提分开住的想法。但直到陈静农的休假都快结束了，这事还没着落。
夫妻俩很清楚，出面跟老人提这事的，只能是陈静农而非罗兰。但陈静农平时的口才似乎仅限于在法庭上使用，在家里，尤其这件事，他怎么都没法跟母亲开这个口。
罗兰见状，明白他身为儿子的为难——既希望老太太能在心理和生活上独立起来，又不忍在自己经济能力不错的情况下，还让他妈成为空巢老人。
罗兰心想不说就不说吧，反正这么多年她也熬下来了，只要丈夫能像现在这样多给自己一些体谅，她就咬牙认命，继续熬下去。
哪知就在这时，陈老太太自己提出了分居。原来之前得知儿子患上绝症，把老太太吓得不知道怎么办。陈静农手术前夜，陈母悄悄向天许愿，发誓如果儿子能逢凶化吉，恢复健康，她宁可遂了儿媳的心愿，搬出去单独住，这样也省得以后再吵架惹孩子心烦。
结果陈静农的肿瘤开出来是良性的，陈母老泪纵横之下也明白，自己跟儿子一起住的日子到头了。但心里再难过也得还愿啊！何况搬出去单住，每个月仍能拿到儿媳给的贴补，这样还能继续帮儿子攒钱。
陈静农和罗兰做梦都没想到老人能这么为他们着想，深深感动的同时，也暗自对老太太抱愧。但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局面，又是老人自己提出的，夫妻俩就决定，先尝试分开半年看看，如果老人实在没法一个人过，他们再把她接回来。
于是，多年来压在罗兰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被推开，她总算可以享受一下本该属于自己的家庭生活了。她乐不可支地替婆婆找好了钟点工，亲自张罗着把房子打扫干净，置办齐生活用品，并一再说以后他们每周都会去看她，每天都会给她去电话。
她清楚，等婆婆老到生活无法自理时，还是会住回来，由他们夫妇照顾的，但现在能让她喘口气，自由舒服几年也好，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了。
陈静农休假最后一天，开车把母亲送去了离家不算远的那套两居室。一切安顿停当，临走前却被母亲叫住了，说有话要跟儿子讲。
老太太让儿子坐在沙发上，说罗兰这些年对家庭的付出，她这个婆婆都是看在眼里的，虽说儿媳的脾气不好，但她还是希望两口子能好好过日子，这是她主动提出分开住的原因，她知道自己不提，儿子儿媳也不敢开口。
“但是我搬出来了，以后你们再闹什么别扭，可就跟我没关系了。”陈母语重心长道，“趁小兰不在，我要说你几句。你也算大病一场，捡回一条命啦！你不像人家打工族没办法，你自己的事务所自己还能说了算的，妈劝你以后别再总是加班出差，晚上早点回家陪陪老婆孩子，别再像从前那样，把家当旅馆，回来了也没话说。”
见陈静农连连答应，老太太不禁又一阵心酸，忍着眼泪道：“以前啊，我跟你爸每晚临睡前都能坐在床上一聊聊好久，说说各自单位里的事情啊，家里当月的开支啊，杂七杂八的家务啊，还有你姐的衣服鞋子，你的学习成绩……我们就是这么聊着聊着，一聊就是几十年，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话。白天各忙各的，晚上还能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这才是夫妻过日子该有的味道啊！”
陈静农被母亲的这番话说得万分感慨，其实不用老人叮嘱，他病后的这段日子也已经意识到，身为一家之主，男人不该只负责带钱回家，他发现了自己在婚姻和家庭中的角色缺失，正有意调整以往一贯坚持的做派，把夫妻关系的重要性放到生活首位，甚至超过了事业、亲子和父母。
他感到自己就算打赢了全世界的官司，如果妻子不认可他，他照样毫无成就感。相反，他和罗兰的感情被一场病修补增进了之后，他俩之间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格外顺畅，家里的很多问题也随之迎刃而解，就算一时无法解决的，也不再成为烦恼。
所以现在的陈静农已今非昔比，唯独让罗兰觉得遗憾的是他不够浪漫。罗兰叨叨说，人家罗曼总有秦朗订了玫瑰花送到她家。陈静农嘀咕道，那是因为罗曼不能每天见到秦朗，所以才让花当替身。而他现在下班准时回家，难道他不比花更好看？大律师的一席话把罗兰逗得，扁桃腺都差点笑出来。
这天，陈静农在外应酬。他一改从前的习惯，陪着客户吃了几口菜，把重要的事项谈妥，就先行告辞，也不怕被人家笑话，还把自己觉得好吃的菜额外打包一份，说是带回家给太座尝尝。
“老夫老妻的，肉麻的话说不出口，买花还不如买份菜回去一起吃来得好。”
众人大笑之余都纷纷赞同，在座的女性同行更是感动，对陈太太羡慕不已，巴不得自己先生也能像陈律师这样体贴周到。
陈静农一路开车往家赶，现在因为他的回归，爱的氛围终于开始在家里流动起来了。他欣慰的同时，反而更愿意早些回家。
谁知到家后，发现太座大人今天的心情极度糟糕。
罗兰告诉他，老领导退休在即，本以为编辑部主任这一头衔非她莫属，却不料集团空降了一个比她年轻13岁的人选，坐到了罗兰期待已久的这把交椅上。
新主任从今天开始跟着老领导熟悉工作和同事，等老主任退了以后，将正式接任编辑一部的领导岗位。据说，集团领导层希望借此让编辑一部的血液年轻化，以应对变化日益迅猛的市场风向。
一天之内，罗兰不但失去了奋斗目标和干劲，而且看着这个比自己年轻那么多的上司，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
周围的同事见新领导如此年轻，也都窃窃私语，说不定人家干不久就会请假生孩子去。谁知新上司自豪地宣布，她的女儿都十岁了。
“我还不是伤势最重的，”罗兰对丈夫说，“最胸闷的是我们编辑部那些大龄未婚的女编辑，估计她们的心底下比我还七翘八裂的。”
可不是么？大学毕业就结婚生子，三十出头就受到如此重用。集团空降的哪是什么主任，简直就是空投给大家一块“人生赢家”的模板。
罗兰又气又蔫，根本没心思品尝丈夫当花献给她的菜，当晚早早地就上床睡下，却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地叹气诉苦，闹得陈静农也没法睡。
“我早跟你说过不知道多少遍了，谁让你不听呢！”陈静农被她烦得也没了好气，习惯性的话又冲口而出，“不就是个主任嘛，不当就不当。又不缺你赚主任的工资养家。”
罗兰觉得丈夫根本不理解自己，她郁闷的不是失去这个头衔和一份主任工资。可是她到底为啥郁闷，这时她自己也想不清楚。
她今天老早就下了班，特地独自去淮海路兜了一圈，不为逛街购物，而是为了切身感受一下罗曼曾跟她诉说过的那种失落。果然，她望着那一个个迎面而来、擦肩而过的魔都女郎，那无敌的、时尚的青春气息扑面而来，让她第一次体会到岁月的严酷。那一瞬间，她也有了罗曼曾有过的那种悲哀，那种“轮到自己退场”的落寞。
她哪里就能甘心啊！凭啥让她败给一个三十出头的后生？年轻就一定是优势吗？在美国，奥巴马47岁竞选总统时还故意把黑发染成灰白，让自己看上去老成些。凭啥到了这儿，中年就要活该被嘲，活该油腻，活该秋扇见捐，毫不留情？难道不是只有阅历丰富的中年人才能更好地处理复杂的局面吗？难道不是因为有了中年群体当道，社会成熟度才会更高吗？
罗兰越想越气，气得一晚都没睡着，第二天顶着黑眼圈就去上班了。本以为这一天又要在郁闷中眼瞅着新领导在自己面前春风得意，不料上午刚开完会，就有花店送了一大束玫瑰花来编辑部，说是陈静农先生送给罗兰女士的。
罗兰傻了，完全没想到丈夫竟也会玩起这样的浪漫来。所有跟她一起走出会议室的同事都见到了这一大捧闪亮的鲜花，无不啧啧羡慕罗姐的魅力和幸福。罗兰脸上笑着，心里却不自禁地嘀咕：“这男人是不是出了啥问题……”
陈静农这一招，着实让罗兰在单位里风光了一把，让她一整天都被一种扬眉吐气的心情充盈着，连新主任看她的眼神也肃然起敬了。
陈静农近来学会了一个词：求生欲。
他早上见罗兰板着脸没理他就带着娃出门而去，知道昨晚在太座失意的时候，自己肯定没说对话。忐忑了一阵，总算想出了这个办法来救局。下班后看到罗兰的脸色果然比之前好看多了，他不免为自己的急智得意。
罗兰做好晚饭时，陈静农还在给儿子检查作业。罗兰一边把汤端上餐桌，一边喊儿童房里的父子俩出来吃饭。
“赶紧吃饭！我要跟你谈谈。”罗兰不经意地说了句，听得刚从房里出来的陈静农一愣，本能地支吾说他去洗一下手。
陈静农去洗手间的功夫，聪聪悄声问他妈，爸爸又犯了啥错。
罗兰被儿子的问题吓住了，奇怪道：“犯错？你爸哪里犯错了？”
聪聪说：“那你干嘛又说要跟他谈谈？”
小家伙告诉妈妈，平时在学校里，只有犯了错的同学，才会被其他同学以“约谈”的方式批评。于是，聪聪学着同学之间的口吻道：“小伙子你过来，我想跟你谈谈人生与梦想。”
这一通说，让罗兰忍俊不禁，把陈静农也从浴室里笑了出来。罗兰这才意识到自己平时的口头禅让家里的“男人们”饱受惊吓。其实她不过是想跟丈夫说说自己在职场的失落罢了，她觉得有必要把自己的委屈当着儿子的面清楚地告诉丈夫，这样不但让陈静农了解自己到底为什么会难过成这样，也让儿子从小就知道他妈多不容易，不会以为她天生就是应该强大，应该超能，应该伟大的老母亲。
“其实主任这个位子，你真是那么想得到吗？”一家三口围坐吃饭的时候，陈静农问道，“你对这个岗位，是真心热爱吗？那算不算是你的梦想？你看罗曼，她就没有为了不当职场精英而难过，她放下外企高薪去写作，风险大，过程艰难，但她活得不也挺充实？”
“那不一样的好吧！”罗兰反驳道，“她那是自愿放弃，那叫觉悟。我这是被人取代！悲惨程度仅次于被裁员。”
“这说得倒也是！”陈静农赶紧附议，然后叹了口气说，“我今天也能体会你的不容易了。前些日子辛辛苦苦谈了好久的一个客户，今天还是没拿下。想想真是，不是我不努力，是客户没长眼睛。”
“说得太对了！”罗兰激动地一拍桌子赞叹道，“不是我不行，是他们没眼光！”
看着太座的心情被自己的“小把戏”哄得渐渐好起来，陈静农由衷地庆幸自己拜了个好老师。
原来自从他生了那场病，罗兰就开始恢复去教堂做礼拜了。他出院后，每个周日都被太座拖着一起去教堂听道。听着听着，陈静农发现在婚姻这门专业课上，他确实要学习的窍门太多了。于是，他们在教堂报名一起上“婚姻辅导课”，甚至还遇到了当年为他俩主持过婚礼的那位牧师。二十年前的中年牧师现在已成白发牧长。一来二去，陈静农跟这位老牧师谈得非常投机，竟结成了忘年交。每当遇到让自己觉得棘手的家事，他就赶紧打电话，求这位“婚姻辅导老师”指点一二。
“婚姻很美好，但是婚姻也很艰难。”老牧师问陈静农是否还记得这句话。
陈静农说这话极有道理，但他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老牧师笑道：“那是我当年在你们婚礼上就提醒过的一句话。只要是我主持的婚礼，我必定会对新人说上这么一句。可惜呀！你们都自顾自做着自己的白日梦，只听前半句，哪里听得进后半句呀！”
牧师说罢，和陈静农一起大笑起来。
陈静农心想，他和罗兰结婚时，两人平均年龄不到27岁，还“二”着呢！哪有现在的中年透视力啊！结婚最初那些年的甜蜜，不过是恋爱的红利而已。在领教了生活的本相，走过无数沟坎之后，他眼下才刚刚和罗兰尝到了婚姻的甜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