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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青春的大限

作者:    更新时间:2019-09-30 21:23:09

85  青春的大限


礼拜天的下午,罗兰带着刚从补习班出来的聪聪,来到了附近教堂。礼拜时间早过了,她并不是来做礼拜的,而是跟罗曼约好了,等罗曼结束教堂里的小组查经,母子俩搭她的车回家。

罗兰有时真替罗曼不值,忙成这样,“单”成这样,还雷打不动地每个礼拜天都要来教堂。把这宝贵的时间精力用来赚钱不好吗?用来找男朋友不好吗?在教堂里弹弹琴,唱唱歌,能帮到她什么呀?就教堂里的这些“弟兄”,罗兰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他们当中有谁能被大小姐看上,当她男朋友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罗兰想到,“有个精神寄托总是好的。连尼采都说,重要的不是永恒的生命,而是永恒的活力。”

她想到,起码罗曼无论过得怎样,她看上去都是充实的,自由的,甚至比自己要快乐。

是的,罗兰觉得自己一点不快乐,虽然她并没有把宝贵的时间精力浪费在教堂,虽然她有体面又稳定的工作,有家有娃有丈夫,中产阶层该有的,她一样都不缺。她活成了中产标配,却真不如罗曼活得有意思。

尤其是今天,一大早她就被婆婆气得够呛。

陈静农照例躲去事务所加班了。等他出门后,他妈忽然告诉她,她为老人垫付给坦克儿子满月酒的红包钱,老人不打算还她了。

“真‘他妈’的了!”罗兰一听就懵了,哪有这么爱钱爱到不讲理的婆婆!自己明明有退休工资,但都攒着不用,要买啥,都让女儿女婿和儿子儿媳付账不算,儿女们每个月还要贴给她老人家好几千。

在钱的问题上,罗兰一向很谨慎懂事又大方,能顺着老人就顺着,毕竟陈静农收入不错,她的工作也稳定。陈静农把赚的钱一分不少地交给她管,就是信任她不会亏待了老人。

起初几年,她主动给婆婆钱,老太太还推脱不收,于是儿女们更加愿意孝敬她。可是给钱给习惯后,婆婆就开始每个月催她交钱,偶尔晚了几天,老人简直比银行催还贷都催得紧。她才不管他们压力重不重,头寸是否调得过来,总之到了日子就要见钱。

以前,罗兰还安慰自己,虽然她既不让婆婆带娃,也不让老人干家务,但至少婆婆每天还为一家子做两顿饭。看在老人家辛苦的份上,他们每个月孝顺几千块钱也是应该的。但她发现,她越是逆来顺受,婆婆越是得寸进尺。

坦克和小俐生了个儿子,婆婆从外婆晋级成了太婆。太婆去吃满月酒时想到红包还没准备,身上一时没带那么多现金,又不会用手机转钱,于是罗兰就自告奋勇地替婆婆垫上。她哪里知道,当了太婆的人,事后还会赖账啊!

“你俩的,就是我的。我的钱,以后不也都是你们的嘛!”老太太赖得气壮山河。

罗兰气得一下子都不知道怎么跟这老太婆争辩,甚至怀疑婆婆就是故意“忘”带现金,让她出双份红包的。可是一大早,聪聪补课在即,再不出门就要迟到,罗兰只好先隐忍着不发作,匆忙又愤然地带着娃走了。

本来一到开学季,她就像又进入斋戒期一样痛苦,婆婆今天再给她来上这一出,整个上午,罗兰就没透过这口气来,直到她跨进教堂的大门,望着迎面而来的那些笑容亲切的男女老少,心情才稍微平静些。她和罗曼从小跟着父母来这间教堂,深知教堂是个神奇的所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到里头坐坐,多少能让人感觉舒服些。

罗曼的小组学习在裙楼上,估计快结束了,罗兰不想再爬楼,便带着娃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一边等着罗曼,一边望着久违了的教堂庭院。想想上一回来这儿,自己还是个大学毕业不久的小姑娘,穿着新娘的白纱裙,跟陈静农在礼拜大厅里举行婚礼。

忽然,罗兰不自禁地望了一眼坐在身边玩手机的聪聪,刹那间在这院子和儿子之间,她望见了自己的似水年华。

她正出神,忽听到长椅后头的裙楼底层窗户里传出一阵掌声,一个老年女性的声音在说:“我就分享到这里。感谢天父让我明白,儿女不是我们的私产,而是上帝给我们的祝福和责任,要彼此尊重。年轻人要学习独立和感恩,我们老了,也要继续学习独立和感恩,给儿女做榜样。”

又是一阵掌声。

罗兰知道,这是老年小组在交流《圣经》的学习心得。教堂除了每周的礼拜,也带信众分组查考《圣经》,所以这里不但有青年组、职场组,还有老人组和青少年组。

老人组的查经结束了,裙楼里陆陆续续走出了夹着《圣经》和诗歌本的老年人。这些老人从罗兰身前走过时,一个个精神矍铄,就算有些人已拄着拐杖,脸上却满溢着焕发的荣光。有两个老太太一边往外走,一边还不住地讨论着。

一个说:“今天讲得真好!我以前也看不惯我儿媳妇,总嫌她乱花钱,当了全职太太,还要请钟点工来家里打扫……但我现在不这么想了!”

另一个老太太笑道:“是的呀!我们尊重小孩的同时,也会得到同样的尊重。我是要独立的,不想依赖我女儿,所以我趁现在走得动,坚持不跟女儿女婿住!但是主恩很奇妙,我越是独立,我女儿女婿就越是孝敬我……”

罗兰坐在长椅上听着听着,竟羡慕起这些老人和他们的儿女来。方才还在为罗曼来教堂不值的她,此刻竟巴望着,要是自己的婆婆也能来教堂听听她同辈人的“独立宣言”,该多好!

“大姨!”聪聪率先看到了跟一拨叔叔阿姨一起走出裙楼的罗曼,欢快地朝着大姨跑去。

罗曼也张开双臂抱住了宝贝小鲜肉,姨甥俩要好得不行。聪聪刚开学,老师要求每个学生交一部暑假里拍摄的小视频,所以罗曼答应聪聪,今天会去帮他“修片”。

罗曼开着车,载着罗兰母子回家。一路上,罗兰便跟罗曼控诉起婆婆的赖皮,说真想让陈静农他妈来教堂听听讲道,跟这儿的人学学。

罗曼一撇嘴,说:“这儿的人,也不是什么圣人。如果你想让老太太有所改变,怕是要你先**堂来做礼拜。”

“我哪有空来这儿呀?”罗兰嗤之以鼻,“你说教堂里没有圣人,那你跟这帮人混什么混?”

“我是跟一群不完美的人在一起,好发现自己的不完美。这对我以后结婚过日子有帮助。”

罗兰琢磨着这句话的玄妙,扭头望了一眼正在开车的罗曼,见大小姐的气色比前些日子清亮了好多,神采焕然得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方才在教堂里,就见她对谁说话都是满面春风的,好像天塌了都不介意。此刻看她开着车,开着开着,嘴角都会不自觉地露出莫名的笑容来。

“哎,我说,”罗兰打趣道,“你是不是爱上谁了?谈恋爱啦?”

“啊……?”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显然把罗曼吓一跳。幸好她带着墨镜,罗兰看不清她的眼神变化,但一愣之下,原先挂在嘴角的笑马上被藏了起来。

“我……?你怎么会乱想到这上头啊……?”她机敏地回避道。

“我看你开着车都会神兜兜地笑出来……跟平时有点不太一样啊!”

“哦,我不是在想你刚才说的话嘛!”罗曼应对着,“老听你吐槽婚姻的鸡零狗碎,我哪敢随便恋爱结婚呀!万一以后结婚了,也跟你们家两口子一样,没话说了怎么办?”

“那怕啥!哪对夫妻不是这样的呀!我跟你说,恋爱还是要谈的,婚是一定要结的!只不过……最好别跟老人一起住。实在要住一块儿,就不要放权,尤其是厨房权。我算看透了,一个家里,谁占领着厨房,就由谁说了算。得厨房者,得天下!”罗兰叨叨着,见罗曼不吱声,便问,“想什么呢?又出神了?”

罗曼被她一说,回过神来,说道:“对我来说,能遇见一个人是太不容易的事情了。我可不想急吼吼地把爱情变成婚姻。太快进入围城,就怕最后变成回不去的遗憾……”

她这话,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跟罗兰说的。但罗兰听了,不由得默然。

这时,车子路过加油站,罗曼顺便加了小半箱油。

罗兰奇怪地问她,已经快没油了,为啥只加一半。罗曼说她现在极少用车,油价不稳定,隔三差五地调价,反正每次涨跌前都会通知,所以每次加少一些,反而灵活机动更省钱。

罗兰觉得罗曼真是变了个人儿,这款车本就够省油的,她竟然还这么精打细算着加油。于是,罗兰顺势又提出让罗曼考虑接下那个写软文的兼职。

“我了解过这类活儿,”罗兰报着账,“市面上,通常每月打包价1500元左右,交30篇。如果只是写单篇的话,也就150元一篇,高一点的最多两三百。”

罗曼深知,罗兰介绍的那家公司愿意给她千元一篇的软文价格,已是高出同行好几倍了。但这可不像给商会当翻译,一两天内,张口就能搞定。她内心抗拒的是,这类软文需要每个月写好几篇,耗时耗力,修改起来更难免无数个来回,可不像当翻译来钱那么爽快。罗曼不想为了写软文赚钱,最终耽误了自己正经的小说创作。

“先生存,再发展。”罗兰劝道,“人家国外的艺术家还一边创作伟大作品,一边给死人雕刻墓碑呢!总要先养活自己嘛!”

罗兰见罗曼沉吟不语,像是在考虑她的建言,便更进一步提议,她还可以试试去开网约车,就白天开它几次,也能赚上不少,晚上再写作。

这一番话听得罗曼苦笑连连,作声不得。

好在,她们很快就到了罗兰家。

罗曼刚在楼前把车停好,就看见坦克一脸灿烂阳光地从楼里迎面走出来。

“呀!坦克,来给外婆送喜饼的吧?”下了车的罗兰一见坦克,就随口招呼了一句。

坦克刚要回答舅妈,一眼望见罗曼也从车上下来,立时愣了下,笑容变得有些尴尬。

他见罗家姐妹俩向自己走来,便赶紧道:“没……不是,我妈不是忙嘛!让我来看看外婆的!”

坦克说着,也笑嘻嘻地想跟罗曼打招呼,但仍没好意思叫一声“姨”,只是有些拘谨地没话找话道:“今天……你们都来啊!”

罗曼倒是大方地一笑,说:“恭喜你了,坦克!”

坦克顿时有些莫名其妙的窘迫,好像巴不得罗曼不知道他晋级当爸了似的。幸亏聪聪叫了一声“坦克哥哥”,兴冲冲地问表哥,近来游戏段位有没有上去。坦克这才像被解套了似的,跟小表弟说他现在太忙了,不知道啥时候再能与聪聪一起开黑。

见罗兰在包里掏钥匙,坦克便跟“舅妈”、“舅姨”告别,匆匆往停车的地方而去。

罗曼跟着罗兰母子进楼时,听到身后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下意识地回头一望,只见坦克开着一辆新款马自达走了。

她记得以前坦克代步的都是非机动车。这新车估计不是小俐的陪嫁,就是坦克家为了添孙而购置的。总之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在加添,日子越来越圆满。

“你可别见怪,”罗兰一边等着电梯,一边跟罗曼解释方才坦克的窘迫,“这孩子挺懂事的。知道你不比从前宽裕了,满月酒不敢让你破费,所以才没请你。”

“你说的都是什么呀!”这下轮到罗曼愣了。她压根儿就没介意过,甚至她还认为,坦克根本没必要请她去吃什么满月酒。虽说她曾作为姻亲帮过坦克就业,但毕竟这门亲戚太远。

就像她没去参加坦克的婚礼一样,罗曼即使现在仍像过去那样不缺钱,她也不想去凑这热闹。一则,写作都忙不过来;二则,也是她最忌讳的——她可不想再从“姨”晋升成“姨婆”!这个“姨婆”的辈分只会让她感觉无地自容,简直比杀了她还可怕!就为了不当这个“婆”,她发誓自己没成老太婆之前,离坦克家的那娃越远越好。

但罗兰没这顾虑,还逗着儿子问,当叔叔的感觉怎样。不料聪聪却回答:“不怎么样。早知道没人陪我玩游戏,我才不稀罕当叔叔呢!”

姐妹俩都呵呵笑了出来。在电梯的灯光下,罗曼望见罗兰脸上笑出的皱纹,心下暗叹她对年华老去,竟可以如此坦然无惧。她发现很多已婚已育的中年女性都不怕变老,而不少结了婚的中年男人却比单身男性更怕老。

罗兰、小俐,还有罗曼的那些女同学们,她们在什么样的年龄就完成了什么样的任务,她们本就是顺应自然规律的人类,当然也就能够认命于自然规律,被叫一声阿姨阿婆,非但不丢脸,还是她们嘚瑟的资本呢!有什么好抗争,好躲闪,好遗憾的呢?她们该有的,都已经有了。就算皮肉松弛,现在医美这么发达,不用动刀都能把耷拉下来的脸重新提升上去、紧绷起来。只要有钱,没什么办不到的。

正想着,罗兰家到了。进门就看见客厅地上堆着好多喜饼礼品袋,陈母正忙着把袋子拎去自己房间。

见罗曼来了,老太太慌忙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忙不迭地将喜饼袋藏进里屋,好像生怕被罗曼看到似的,一边还讪讪地解释说,她的老同事过几天又要聚餐,每回都是轮流做东,这次轮到来她家了……

罗曼懒得去琢磨她老人家的喜饼袋子和老人聚会,简单地请安问候一下,便带着聪聪去看娃自己捣鼓的小视频。聪聪果然很聪明,上次罗曼教罗兰下载和使用的剪辑软件,娃已经玩得比他妈都好了,只是还有些地方弄不来。罗曼教完他之后,由着娃自己在儿童房里琢磨,自己则回到了客厅。

罗兰婆媳俩正在厨房忙着。罗曼刚走近厨房,只听陈母正低声念叨着她的名字,说没想到姐妹俩会在楼下遇到来送喜饼的坦克,早知道小曼下午会来,就让坦克上午跑一趟了,免得让她见了心里不好受……

罗兰见婆婆那么体谅罗曼,也就不再计较她赖钱的事。

但婆媳俩这话,恰好被罗曼听了个正着。她这下才恍然,原来坦克也好,老太太也罢,不单单是体谅她这个无产无业的穷亲戚,更是怕他家的喜事让至今还是孤家寡人的她受刺激!

一时间,后知后觉的罗曼被这一番好心和善意弄得啼笑皆非,站在厨房外进退不得。

只听陈母还在里头感叹着:“……我都替小曼可惜!你看看她多好的条件,就这么给浪费了。当初要是听我的,跟了颜律师,现在不要太好哦!小俐就聪明多了:工作,工作稳定。老公,老公搞定。现在第一胎就是个儿子!养儿防老,养儿防老,年纪轻轻就把一辈子的大事都办了。这个保险,稳赚的!满月酒席上她不是说了嘛,她这年纪,再生个二胎根本不是问题……这就叫聪明!小曼读那么多书有用吗?该干的事情,一件没干成!小兰啊,你也帮着劝劝你姐!她老这么晃荡着,哪天我也走了,我还真没脸见你爸妈。当初为了让你妈放心地走,我可是口口声声答应过,一定帮她这个宝贝女儿找个好人家的!现在可好,年纪越大越难办!”

罗兰的声音传来:“每个人的环境、性格和价值观都不同,她没必要非得像别人一样生活才算正常合理。再说了,婚姻法也没规定过谈恋爱和结婚的上限年龄啊!”

“是没有!”老太太的声音变得铿锵起来,“但女人有生孩子的年龄。就像食堂里的豆腐,去早了能打到豆腐块儿,去晚了就剩豆腐渣了。”

“嘘——”罗兰像是做了一个让婆婆小声点儿的动作。

老太太大概也自觉话说过了头,赶忙连声说:“哦哦,我可不是在说小曼啊!我只是打个比方。这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年轻的时候不嫁不生,年龄大了,嫁不出去、生不出来,后悔都晚了……”

罗曼不想惊扰老太太的谈兴,也深怕自己突然出现在厨房门口会让大家都尴尬,于是干脆拿了包,故意在客厅里远远喊了一声:“罗兰,我走啦!奶奶,你们忙吧!”

罗兰和婆婆果然都从厨房里跑了出来。见罗曼站在玄关换鞋准备离去,陈母客气地留她吃晚饭,罗曼笑着说要回去赶稿,下次再来,便匆忙告辞出了门。

她一边下楼取车,一边都能想象,此时罗兰和老太太多半在担心她们方才的对话有没有被她听到。

但无论如何,她并不生她们的气,也丝毫没怪坦克的意思。她并不是人家想象中性格孤僻、怪异变态的老姑娘,她从不排斥婚姻,不贬低生育,但她也从没羡慕过小俐嫁人嫁得那么顺利,生娃生得那么应时。她常年披挂在身的铠甲早已能为她抵挡一切唠叨、催问和各种难听的猜测与论断,只是她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被人可怜到这般地步,以至于人家居然为了不让自己的幸福刺激到她而躲闪她。

是啊!罗曼想想自己二十年前在罗兰的婚礼上头一回见到坦克,他还是个几岁的孩子。转眼人家现在都结了婚、生了娃,而她还在原地踏步……

老陈家对她的体贴到底还是朴素又厚道的,只是这一切反让罗曼苦笑不已,同时也感到深深的失落和孤独。那可比有人当面宣读她嫁不出去的“死刑判决书”还要五雷轰顶又扎心刺骨,而且还找不到伤口在哪里,只是像挨了一记闷棍,说不出的晕。

她又想念起秦朗了。如果此时有他在身边,她一定会把头靠过去,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

她庆幸现在有秦朗,而且她相信秦朗必定有办法安慰她。可是她需要的并不是他的安慰,况且她也没法跟秦朗倾述这样的事,弄不好会让人家误以为她在暗示他赶紧结婚。

罗曼深知,她和秦朗对待这份感情都是认真的,但提到结婚,还为时过早。至少,她没法把今天遭遇的尴尬告诉秦朗,就说明他们的关系还没走到那一步。

其实算起来,他俩从认识到现在才刚过半年,还聚少离多,相处的日子屈指可数。秦朗一定也顾念到这一点,所以他这些日子在无锡拍戏,再忙也尽量抽时间跟她约一下。

昨晚,秦朗趁着转场中有两个多小时的间隔,都来不及卸妆换衣服,就让团子开车,他自己躲在后座上补觉,一路开到无锡和上海之间某个高速公路收费站的休息区,跟约好同样开车去那里等他的罗曼会上一面。

周末的休息区人太多,穿着古装的秦朗不敢下车。当团子去服务区闲逛的时候,罗曼就“穿越”进秦朗的车里,跟“汉高祖”谈上一小会儿恋爱。那种一般人体验不到的滑稽感受,直到她今天去教堂做礼拜、开车送罗兰回家时,一想起来都会甜甜地含笑出神。

但是这番浓情并没让罗曼昏头——尽管他俩目前都在新鲜头上,热恋毕竟不能当饭吃。这份感情的关口还多着呢!幸好,秦朗告诉她,剧组不久要转回上海的摄影棚拍摄,届时他回家与她相处的时间能多一些。

开车到家后,罗曼并没有直接上楼。她先停好了车,而后去了趟菜场买菜。

菜场里一个她熟悉的摊位上,今天特别热闹,原来是久违的老板娘回来了,手里多了一个娃,是夫妇俩刚生的二胎。菜贩两口子正忙着跟周围恭喜他们的顾客打招呼。

如果是平时,这个场景一点不会引起罗曼的好奇关注。这阵子生二胎的太多了,罗曼平时养护车辆的那家小汽修店老板,近来也添了个二宝。罗曼去做车辆保养时见过他家新生的娃,却连那孩子是男是女都没留意。

但今天,罗曼却在这个添了二娃的菜摊前驻足多看了几眼。她以前常在这家买菜,经常见到梳着马尾辫的老板娘和她的大女儿。现在冷不丁儿地又见到已剪了一头短发的老板娘抱着二胎的儿子,整个人胖得像刚吹出来的气球一般,在一堆堆蔬菜后头飘啊飘的,确实是幸福得随时会飘上天的样子。

罗曼端详着老板娘“为母则大”的自豪笑容,仿佛看到了小俐在满月酒席上的至高荣誉。她忽然才发现,原来结婚是可以结出优越感的,而生个孩子更能生出成就感。难怪那么多女人叫着嚷着说,只有生了孩子,她们的人生才完整。因为天赐女性的所有基本功能,她们都用上了,可以证明自己没有白来人世一趟。

在传统社会中,如果嫁个保险的丈夫是一种政治正确的话,那么生孩子就是对女人价值的认可。所以罗曼被人家用同情的眼光看待,也是理所当然的,谁让她没有在按部就班的时间表上完成人们规定要做的事呢!比她小十几、二十岁的人都嫁了生了,这就越发衬出她的零落。

发财、结婚、生娃,这些人生里程碑她一座也没有!

她有的又是什么?梦想?才华?未知前路的爱情?还是那本连写都没写完的书?现实世界可不买这些玩意儿的账,大家在乎的是实实在在拥有的。如果你臂弯之间不能挎个奢侈品包,那么怀抱个娃也是实力的象征。如果既能挎名牌包,又能抱娃,那无疑就是人生赢家了。而像罗曼这样,四十多岁还一事无成的人,难道不该是人们眼中可怜的失败者吗?

罗曼远远地望着那个人来人往的摊位,终于感觉到自己原来与周遭的世界如此隔离。她在那个喜庆的摊位上随便选了几样蔬菜,跟其他顾客一样,向老板娘道了喜后,便匆忙又落寞地离去。

当她一口气把买来的东西提上楼时,忽然感觉小腹一阵坠胀,好像有什么东西将要从自己的身体里流出。她想也不想,庆幸这次例假来时,她刚好到家。于是赶紧开锁进门,放下手里的东西,便去了浴室。

等她收拾完毕,拿出记录每次例假周期的本子一看,心下猛然一凉。她这次的例假距离上一次,居然推迟了足足十天!

她的头嗡地一下就大了,长期潜伏在她灵魂深处的恐惧一下就如火苗上窜,灼得她呆在当地,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毫无缘由和预兆地紊乱了!

她极少遇到这种异常,以前上班时当国际飞人,最累的时候也只乱过一次,但那时她丝毫不像现在这么害怕甚至惊惧到不知所措。上回女同学聚餐时,她已经从“姐姐们”的各种讨论中了解到,女性在绝经前会进入一段例假紊乱期,各人长短不一,有人两三年,有人七八年,有人甚至十年,这就是更年的先兆。

罗曼四肢发冷地僵在那里,仿佛听到了法槌在庭上的敲击声。但那不是法官在敲锤,那是上帝在锤打的声音!

难道,她青春的大限终于要来了吗?难道,她就这样进入了青春终结的倒计时了吗?

“更年期”三个字让罗曼在惊悸中不知战栗了多久,怕到极致后,忽而又安慰起自己来——或许是这段日子太累,情绪又像过山车一样,一会儿高飞,一会儿俯冲的,因而只是偶尔的一次紊乱呢?或许,是患上了什么妇科疾病……

可是她一向不清楚所谓妇科病都包括哪些,因为她从没得过这类病。她思忖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但一想到医保卡里已经没钱了,一想到去医院验指标还要排队等大半天,一想到如果自己真的得了什么病,她又需要预备好一笔医疗费了......方寸大乱之下,她胡思乱想着,为自己身体的异样心惊肉跳,却又无计可施。

这样丧了好久,她终于还是回过神来,环顾着这再熟悉不过的,空荡得分外孤独的房子,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近乎冰冷的空气。她明白光是这么担心害怕,于事无补。这种时候,她不愿再去想到秦朗,否则只会让她更难过。

人这一生,即使爱就在身边,每个人也总要独自面对一些必须自己来面对的事情。

当晚,罗曼给罗兰打了电话,同意了接下替那家公司写软文的兼职,先试一下再说,能赚一点是一点。

罗兰很高兴她终于想通了,便答应明天就帮她联系对方。

说完了正事,只听罗曼忽然一转话题问罗兰,最近大家都忙着生娃,她有没有生二胎的打算。

罗兰一愣,奇怪从来不起劲这类事情的大小姐怎么突然神经搭错,八卦起她这个问题了。

“我生二胎?”罗兰都快笑出猪叫声来了,“我可没有一夜回到解放前的勇气。你知道我每天几点下班吗?就算今天是周末,我也才刚下班!每天干完单位的活,回家忙完家务和孩子,睡到床上的那一刻,我才算真正下班。要再生个二胎,我怎么活呀?光生不养吗?你看我们家陈聪天真无邪是吧?可你不知道他其实是一头吃钱不眨眼的吞金兽!养一个是必须的,再多个老二,那是奢侈品。不用国家计划生育,我自愿限量。不然还要再苦干多少年,才能攒足老二的教育经费呢?就算攒够了钱,我也再没力气给老二陪读、辅导作业啦!”

罗曼听罗兰在电话里断然地“觉悟”着。从某种程度上来看,她觉得写作确实比生养后代操作起来简单些。写一本书就像生娃,但写完发表、出版后就算告一段落了,不会像养娃那样至少耗上18年,弄不好,操心一辈子都可能。

所以难怪“为母则大”呀!想着菜摊老板娘和小俐的豪情,再对照她们为此付出的壮举,罗曼一时竟也不知道自己该羡慕她们,还是该庆幸自己。她想,如果这次的例假紊乱不是偶然而是必然的话,那可能就意味着,失去生育功能的那一天已经在望了,到那时,她将无法像她们那样成为母亲。

结束了跟罗兰的通话,她找出了家里的旧相册,翻看着自己父母亲的一帧帧从黑白到彩色的照片。她发现妈妈在四十多岁时是那么幸福。妈妈有非常美满的婚姻,更有两个非常可爱的女儿,爸爸又是那么爱她。罗曼第一次感受到,同样在这个年龄,自己和妈妈比起来,无论是事业还是感情上,好像完全活成了另一番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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