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吻戏
罗曼回家后打开电脑，满心幻想着电脑上找不到她刚才在手机上搜到的这个帖子。可是，怎么可能呢？贴吧里这篇题为《朱楚天与罗敷被删吻戏》的帖子里，连带那个刚上传才一个多小时的剪辑视频，已经赢得了无数点赞、收藏、转发和评论。
网友纷纷议论。有人说这场吻戏拍得经典，剪掉可惜；又有说这戏幸好删掉了，不然显得与整体风格违和……一时间，众说纷纭，口水漫天。
但大家一致认为，这场几乎三分钟的吻戏如果当MV看的话，倒真是画面唯美，尤其是左卉子那枚静态的玉颜，美不胜收。于是，网友们集体羡慕起秦朗的艳福来，更觉得秦朗和左卉子的确CP感十足。
罗曼的心情好像当初的股票惨跌。本来为着“钱途”发愁的她，已经又一次从天花板掉到了地板上，看到这场吻戏，无疑又再从地板弹落进地下室，眼看着还要被扔进地狱去。
她做梦都想不到秦朗会跟左卉子拍过这么一场戏，秦朗也从没跟她说起过。她清楚自己没在剧本里写过这戏，也根本不可能写。在片场看到秦朗和左卉子以情侣的身份互动，就已经让她难受得不行，她还怎么可能给他俩写这种狗屁吻戏？而且还足足吻上三分钟！
罗曼好不容易忍住冲动，没把电脑砸了，但却气得跌坐在转椅上动弹不得，只觉得眼睛都气花了，看着贴吧里各种评论的字句，特别模糊，特别累。
她站起身来，去浴室摘掉了隐形眼镜，双眼才得以解放。但是，整个下午，她再也没心情写作了，不是坐在电脑前发呆，就是发愁，抑或发怒。
秦朗微了她两次，想跟她通话，都被她以“在忙”为借口拒绝了。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就对他兴师问罪，微信和电话根本说不清楚这种事，她也浪费不起这个时间。秦朗平时很少主动上网看跟他有关的帖子，但无论如何，最晚明天的各家娱乐新闻就可能会把这个梗热炒个遍，他早晚会知道。
他俩在表白后就各奔南北，各忙各的，现在忽然冒出这么“一出戏”，无疑就是给这段缺乏呵护的脆弱感情再使个绊儿。
罗曼虽然有了秦朗的表白，即使每天有他那低音炮似的美妙嗓音陪伴，可她毕竟到现在还没有完全适应他“正牌女友”的角色，更何况与她异地而恋的这个男友，还是个万人迷。在各种患得患失的困扰里，再被这出秦朗与左卉子美轮美奂的吻戏绊一下，万般失落的她更找不到正牌女友的感觉了。
天色将晚时，秦朗又微了她，问她是不是还在写作，故意逗她该休息一下了，让他也可以打电话过来听听她的声音。秦朗越是逗趣和体贴，这会儿就越让罗曼生气。她干脆告诉他，手机马上没电了，她要充电。于是便故意把手机落在家里，出门散步去了。
她起初专找僻静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本想出街分散一下注意力的，可是脑子里一路都在汹涌着负面思潮，一会儿恼怒他竟然始终都没对自己坦白过曾有这样一场戏，一会儿又懊恼自己一整天下来一个字都没写的懈怠。她一会儿琢磨着自己“将怎样质问他”的各种版本，一会儿又想象着他“会怎样糊弄她”的各种可能……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她在心里冷笑着，觉得秦朗一定会有一套为自己开脱的说法，谁让他在这种圈子里混迹多年呢！
她从这条小道晃到那条马路，渐渐地往灯亮人多的地方而去，好像希望把自己的坏情绪在人群里挤掉一般。可是，大街上的行人也已经稀稀落落了。她在霓虹灯影里茫然地四处乱走，忽然特别想遇见谁，想要找到某个人谈论一下秦朗也好。那一瞬间，她终于明白，她太想念他了，没有他在身边的滋味真不好受。
她猛地想到，她可以找沙鸥去，沙鸥一定知道这场戏是怎么回事！
可是，她出门就带了钥匙，没带钱和手机，什么交通工具都搭不上。她真是被气糊涂了，怎么不早点想到去找沙鸥呢！这么晚再突然跑去人家家里，倒像是她犯了神经病似的。
她在路灯下越想越后悔，在牛角尖里钻得更拧巴了，直到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噜一声响，这才想起，她竟气得连午饭带晚餐都忘了吃。看天色应该快深夜了，她只好折返回家，先安慰自己的胃再说。
刚进家门，她就听到手机铃声大作。看都不用看，她知道肯定是秦朗打来的，便故意不理会，径自去了厨房，给自己随便弄了点吃的。等她吃完了饭，手机已经响过几回了。她拿起一看，果然大多是秦朗的来电呼叫和他在微信上的留言，除此之外，竟还有两个沙鸥的来电。似乎是秦朗察觉出大小姐有什么不对劲，追问不到她，便找过沙鸥。
沙鸥也显然被弄得莫名其妙，私信她，问她干嘛不接秦朗的电话。
罗曼给沙鸥回了一条微信，说明天一大早会去找她。
但是看着秦朗的留言，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便敷衍了一句：“困了，我睡了！”
刚刚发出这条微信，还没等她放下电话，秦朗的来电铃声就响了起来。
她叹了一口气，知道今晚不接一次他的电话，这家伙是不会罢休的。于是便按了接听键。
秦朗一听到她的声音，便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然后不停地追问她是不是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了。
她蔫蔫地说，刚才出门散步没带手机，现在困了，只想睡觉。
“你也早点休息吧。我关机了，晚安！”说着，她挂了电话，并当真迅速地关上了手机。
她是真的被自己折腾得累了，加上吃饱后的困倦感，便走进了浴室，洗了手，想要取下隐形眼镜。但她站在镜子前愣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镜片下午就被自己摘掉了。
她觉得自己昏头了，还是好好睡一觉，明天可以重整精神，说不定沙鸥自有正解，而且可以让她很受安慰呢！毕竟，秦朗是爱她的，难道不是吗？
他方才电话里急切的语气，足以说明了一切。每次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她就会感觉到他的爱是真实的。可是既然这样，刚才她为什么故意回避他的电话？既然她明明知道他爱她，为什么还会为了一场戏气成那样？
她胡思乱想着，自己也难以理清楚已经百结的愁肠，大脑实在想不动了，便梳洗一番，懒懒地歪到床上睡去了。
天亮之后，她匆匆起床，连早餐都没来得及吃，换了衣服便出门赶去沙鸥家。等她下了楼站在晨光下，才忽然想起自己竟然忘了洗脸和梳头！
她尴尬地踌躇着，到底是上楼回家去梳洗打扮了再出来，还是这样不管、不顾、不要脸地出门会友。
正当她游移不定时，瞥见前头有个身材纤柔又小巧的女子背影正往小区外的公交车站赶去。罗曼心里一动，望见那女子梳着一个漂亮的半丸子头，从背后看，美得非常清新。
她忍不住跟上了那个女子，悄悄在她背后研究着她这发型要怎么梳才会这么好看。她的头发比她短，微微卷翘着，一半归拢到脑后，扎成了丸子，一半披散在颈项边。她正感叹着她的发量比自己多，所以梳这发型更漂亮，忽然发现了女子脑后披散的黑发里隐隐夹杂着一丝丝白发。虽说这白发挺煞风景，但罗曼也没怎么介意，少白头的多着呢！很多人二三十岁就已经长出不少白头发了。
然而到了公交车站，那女子站住了，转过身来。霍地一下，一张气色暗沉、褶皱松弛又褐斑密布的干瘪老脸出现在罗曼的眼前，让正盯着她欣赏的罗曼着实吓了一大跳。这个有着年轻背影的女人，竟顶着一张如此苍老无神的脸！简直让罗曼无法判断她是五十岁还是六十岁……第一次，她惊觉，原来再曼妙的身材，再好看的发型，也挽救不了日益枯萎的衰老容颜，而衰老竟可以那么丑，那么可怕！
这一惊，到底是把她给惊醒了。原来是一场梦！
她躺在床上，透过窗帘缝发现天色已经亮白，窗外传来早起鸟儿的歌唱。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心想，这哪里是梦呀！前几天她确实遇见过那样一个梳着丸子头却一脸衰残的女子，只不过不是像梦中那样在车站见到她，而是在超市购物时遇上的。而她做梦都能再梦见那个女人，说明她留给自己的震惊和余悸有多深刻。
她起床跑到梳妆台的镜子前，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自己的脸。还好，跟她遇见过的那张蜡黄的老脸比起来，她看上去年轻多了。然而嘴角两边仍然隐现着淡淡的木偶纹，那是在重庆惊魂一夜后就被她发现了的，之后随着睡眠的调养和皮肤的护理，皱纹又淡了一些，但始终都还在那里，只不过在不同的光线下呈现不同的深浅度而已。
罗曼暗自叹了口气，这道皱纹已经不再让她像刚发现时那么震惊得发抖，但更多的是无奈和苍凉萦绕在心头。与此同时，左卉子在那场吻戏里吹弹得破的稚嫩脸庞再一次浮现在镜子中，与她憔悴的素颜叠影着，让她更觉出自己的黯然失色。
这一对比之下，冰雪聪颖的她忽然就明白了，昨天自己为啥躲避着不接秦朗的电话，为什么明明知道他爱她，她却依然为了他与别人演的一场情感戏而愤怒——是自卑！没错，她不仅仅是在吃醋，更是她的自卑在作祟。别说网上众口都在叫着左卉子与他多有CP感，连她这个正牌女友看来，青春靓丽的左卉子都比她与秦朗更般配。正如她楼下停着的那两辆完全不同逼格的私家车，时时都在提醒她，她与他之间岂止是上海与北京的地理间隔啊！
这该死的自卑感一直打击着她素来的自信，而左卉子的吻戏不过是临门一脚罢了，这一脚，把她已经所剩不多的底气也扫得精光，以至于她连对他发怒抗议的勇气都没有。她躲的不是他的电话，而是在躲她心底里害怕已久的现实真相。
“这是谁干的缺德事儿？”沙鸥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罗曼就坐在她家客厅里，刚刚倾倒完昨天那缸醋。沙鸥都不用看那个视频，因为拍那场戏时，她就在现场，她当然知道确有其事。
“但是，这都已经剪了呀！连贺建朝都觉得秦朗的反对意见是正确的，所以拍是拍了，但后来没用上。”沙鸥觉得这种现场临时加戏，后期又被删的镜头太多了，一直也没当回事，更想不起来要告诉罗曼。她估计秦朗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忘了跟罗曼提这事。
罗曼听沙鸥讲了经过，又得知秦朗曾经反对拍这场吻戏，心里倒也舒坦了一些。但是想到吻戏的画面，她依然觉得无比郁闷，而且，这种郁闷只有她才能体会，别人无法感同身受，她更是没得发泄，也无处发泄。
“我说，”沙鸥估计是看出了她的别扭，说道，“至于拍摄细节，我平时这类戏拍多了，真不太记得了。那时我也不知道你跟秦朗那什么呀……不然我当时就盯着他了。不过，他是职业演员，我相信他会处理好。现场那么多人呢，拍的时候又没清场，他哪会来真格的呀！”
“讲真，我是不是天性不够解放？我自己都在搞创作，可是我发现我受不了露骨的亲密桥段……”
罗曼自我检讨着，说她如果独自一人突然看到电影里的亲密戏还不会觉得尴尬，但如果跟别人尤其是家人一起看电影，冷不丁地冒出个吻戏或床戏，就会觉得尴尬极了。“你说，我是不是太保守了呀？这是不是跟年龄有关？我是真的老了吗？”
沙鸥被她说得瞪大了眼睛道：“谁说的呀？谁说你老了呀？我告诉你，网上好多中小学生都在吐槽，说平时不声不响地跟着爸妈看电视剧里的吻戏和激情戏是最尴尬的事情呢！你不好意思看，说明你还只是一个孩子！”
罗曼被说得哭笑不得。
沙鸥却认定了罗曼在这方面的保守是出于她的审美、修养和个性，大小姐讲究的可是中国文化里特有的“意到笔不到”的含蓄美，跟年龄大小没有半毛钱关系。
“你知道，现在的小妞们都很豪放彪悍的，我这样……是不是特没劲？”罗曼的语调低低的，丝毫不见往日的自信，只是自嘲般地苦笑道，“我也不知道秦朗到底喜欢我什么……”
沙鸥觉得匪夷所思，搞不懂几日不见，大小姐咋就一下摘了自己神兜兜的招牌，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爱情简直就是一根魔法棒，点谁谁变样儿。
从沙鸥家出来，罗曼仍然一路寡欢地坐车回到了繁华的市中心。下了车，望着街上每一个形态各异的年轻女孩，好像左卉子那逼人又张扬的青春又在向她宣战，让她不由自主地在心里一再疑惑着，秦朗到底是看上了自己哪一样……
她想起海明威和他的哈德利。
哈德利也曾经是个卡在人生半途上的女子，既没结婚成家，也未谋职立业，但是年轻英俊的海明威疯狂地爱上了她。
海明威曾说，他年轻时与他的哈德利在巴黎度过的时光美好得令人着迷，他用温软的笔触形容有她的日子就是一场“流动的盛宴”，她让他感到爱是那么真实，那么幸运……
可是哈德利毕竟大了海明威八岁。在海明威的事业如日中天后，他却开始嫌弃她的日益苍老、身材发胖，抱怨她失去了昔日的风采气质……最终，“太阳照样升起”，而他却投向了另一个女人的怀抱……
现时的罗曼，感觉自己独自承重着这份爱情，已经开始心力不支。她能深深地感受到秦朗的爱如暗夜里的星辰，璀璨而迷人。但她不能确定，那是流星，还是恒星，是瞬间划过的绚烂，还是永恒不灭的光芒。
她疑虑重重地回到自己家门口，习惯地又瞥了一眼树荫底下的停车处。这一瞥，却瞥见那辆德国坦克边上倚靠着一个人，低低的棒球帽檐下，一张朗朗而笑的脸正冲她凝视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