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入睡困难户与起床神器
尽管罗曼很努力，但不知道是恐惧更年期的胡思乱想，还是受高导的刺激太大，她在回归到被搁置已久的小说创作时，遇到了写作阻滞症前所未有的顽强抵抗。她感觉好像始终被一股浑浊的逆流搅浑着。有时花上四五天写的东西，再回头看却完全跑题，丝毫不是她的既定表述内容。她责备自己“想表达的东西太多”，却又找不到方向，感觉写出来的东西都是垃圾，乱糟糟地原地打转。
户外已是初夏，满世界争奇斗艳的摩登女郎都在这一年中最繁茂的季节里，尽情绽放着属于自己的光彩。而她，此刻却只能满身创伤和泥泞地挣扎在字里行间，白白浪费本已精贵的时间。
罗曼不能不急，感觉自己的时间跟钱一样紧巴巴，不，应该说比钱更“荒”。但她越是急，就越是赶，越赶着写，就越写不好，越写不好就越着急时间都白白流失掉了……她的心绪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恶性循环中。
她焦虑地送走“白用功”的一天又一天，并被这种焦虑追逐着，不断与时间赛跑的同时，又管不住自己大脑老是想到——再美的青春也只有一次，今天过去就永远过去了……
盛年不重来，
一日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
岁月不待人。
每念及这首古诗，她晚上就更难以入眠。失眠本就可怕，更可怕的是睡不着时，一个人最容易在黑暗中乱想一些令自己害怕的念头，让她越发没完没了地在漫漫长夜里陷入焦虑。
每晚上床时，她都会下意识地想：“今天能睡着了吧？”但越这么期待，就越是两眼瞪着天花板，一晃就是两三个小时。失眠中的时间似乎比任何时候都闪得快。
不得已，她去医院开了些安眠药。看药盒上的说明才知道，原来这药是针对抑郁症引发的失眠。她感到触目惊心，不敢相信自己也会有靠吃“抑郁症药”才能睡觉的一天。
尽管如此，这药吃了以后丝毫不见效。她与生俱来的睡眠功能真的就这么没了！即使再困也睡不着。这种感觉就像有人拿了一把钝刀子在挫她的肉，同时又扯着她日益脆弱的神经。
以前天雷都打不醒的她，现在窗外刮阵风就能让她的大脑瞬间清醒过来。
这一晚，好不容易迷糊了，空调声忽然一响，她马上又醒了过来。再过了好久，眼看要睡去，窗下传来窸窣的金属声，又把她吵醒。
罗曼气得跑到窗边，拉开窗帘，才发现是一只野猫在楼底下的灌木丛旁玩一只被人丢弃的铁罐头。她哭笑不得，如果是个人，她还能请人家走开，可是对一只野生的畜生，怎么沟通才能让它别闹？
她开灯去书房找了一本《中国文学史》回到床上。罗曼从来没有睡前读书或听音乐的习惯，那些只会让她的大脑产生灵感而更加兴奋。但是她想，或许像文学史这种已经读过无数遍的理论书籍有助于催眠，于是便躺着翻看起来。看着看着，果真睡着了。
可是，这个办法第二天又失效了。翌日晚上，她好不容易睡着，不知哪个缺德的夜游神半夜开车进入小区，按了一下喇叭，迅速刺破她的好眠。无奈，她又翻开文学史来读。结果这一夜，从唐宋八大家一直读到清代的桐城派，几百年都过去了，她还没睡着，眼睁睁不眠到天亮……
于是，医生给了罗曼更猛烈的药，特地提醒她吃了别开车。果然，吃了药是马上能睡了，但次日起床天旋地转，站都站不稳，别说走路和开车了。即使改成半粒的药量，她依旧无法承受一整天的晕眩，整个人像在洗衣机里转过一样迷糊。
她只能放弃了西药。
就这样，她从原先只是隔天失眠，到后来干脆夜夜难眠甚至整夜无眠。这样势必导致她第二天无法早起写作，恶性循环越发严重。而即使起了床，她的大脑也被一阵沉重的眩晕压着，不听使唤，记不住东西，更集中不了注意力。当她坐在电脑前强迫自己打出一行字，就觉得甲状腺部位隐隐胀痛，好像肝气郁结，给脖子锁了个疑虑的颈箍。
每次一夜无眠到第二天清晨，她望着太阳光爬上窗棂，几乎是绝望地迎来新的一天。想到自己仍在写作的阻滞中困斗，她的心情比在无眠的长夜中更煎熬。
罗曼知道再这样下去的话，她的创造力将面临失丧，更何况还有那场战果未卜，需要继续针锋相对的庭审等着自己。
“哦！上帝——”她在心里无力地呼唤着。自从她辞职走上写作这条路后，她亲爱的天父先是任凭她的资财被夺去，难道现在又要任凭她失去健康吗？她感觉，一切她赖以仰靠的东西都在失去……那接下来呢？接下来是不是要夺去她最舍不得撒手的青春岁月呢？
如果睡眠再这么差，人是真的会急速变老的……
她试着在手机里设置每天早上五点的闹钟，比她平时起床时间早了一小时。她决定，不管前一晚入睡多晚，即使只睡一两个小时，她也要在第二天早上五点起床。或许，这能让自己当晚顺利入睡。
第一天早上，手机在闹铃前一分钟准时自动开机，但闹铃声并没能把好不容易刚睡着一小时的罗曼叫起。她伸手按掉了闹铃，想再睡五分钟就起来。但当她醒来时，已经四个多小时过去了……
后来她试过把手机放远一点，这样闹铃一响，她就不得不起床走几步再关掉声音。她以为这样能让睡了两小时的自己清醒过来。不料身体不听使唤，关上闹钟后，她又浑身无力地倒在床上睡去了……
直到最后，她把手机放在客厅，迷迷糊糊听到闹铃声后她起床，去客厅关上闹铃，然后换了衣服，梳洗，早餐，一切终于成功得让她满意……但她忽然醒了过来，发现刚才只是自己做的一个梦，而设置的三个闹钟在客厅早都响过了，自己不知道是没听到，还是听到了没起床……
罗曼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交上了魔窟运。她仿佛已经看得见自己的写作完全失败，身体彻底垮掉，而她最害怕的衰老越来越逼近……
她从无助的暗夜里开灯坐起来，跑到浴室镜子前看着自己憔悴不堪的脸，生怕这些日子的折磨会让她的脸惨不忍睹。她不要皱纹齐飞在自己的脸上，她不要眼袋如丘壑暗生在自己的脸上！她不要，她不要，她不要！
岁月真像流沙，越死死地握住，沙子流失得就越快。现实让罗曼打不起精神，未来又让她不知所措。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别说写作是这么难，连想好好睡一觉都那么不可求……
绝望之中，她百般困顿着回到床上，打开手机，漫无目的地刷着微信。
她快有一年没发过朋友圈了，也刻意不去关注任何人的朋友圈。之前是觉得微信朋友圈像微博一样耗费太多时间，而且她也不太喜欢围观别人“朋友圈上的幸福”，所以像戒毒一样慢慢戒了发朋友圈。开始写作后，罗曼更是几乎忘了朋友圈的存在。
但此时此刻，为睡不着而抓狂的她重新点开了自己的朋友圈，梦呓般地码了一句：“求闹钟——能让一个起床困难户在早上五点就能被彻底闹醒的闹钟！”
她看了一下时间，都凌晨三点了呀！她哪是什么起床困难户啊，根本就是个“入睡困难户”！她关了手机，因为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三四点才睡着的。
清晨五点，罗曼在睡梦中听到手机闹铃又响了起来。她神志不清地伸手摸到床头柜上自动开启的手机，按掉了闹铃，惯性又无赖地继续昏睡过去……
可是铃声随即又响了起来。罗曼勉强半睁开眼，再伸手拿过手机，屏幕上却找不到闹钟的页面。
铃声不停地吵着，罗曼这才迷迷糊糊地发现，竟然是来电铃声——
是秦朗的电话！
这一惊，她就清醒了一半，想都没想就滑开了接听键。
只听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朗朗的问候：“早上好！起床困难户！”接着是两下再迷人不过的呵呵笑声。
“怎么……你这个时间打电话给我？出什么事了么？”罗曼想自己会不会又在做梦。
“看来你还没彻底被闹醒，忘了自己大半夜地求闹钟了？”秦朗笑道。
罗曼揉了下眼睛，开始清醒过来，想到之前发过的朋友圈，便“嗯嗯”了两声，像个赖床的孩子似地伸了个懒腰。
“你怎么了？为什么要那么早起床？”秦朗的声音忽又变得温柔起来。
罗曼顾不上回答，反而急着问他：“你怎么会那么早就醒了？还看得到我半夜发的朋友圈？”
电话里传来秦朗轻笑的声音：“说明我虽然不在你身边，但你却时时在我心里啊！”
罗曼这下子睡意全无了：“油嘴滑舌！你不是拍戏不打电话的嘛！”
“现在又不是拍戏时间，我有时早上四点就要起床准备化妆了。当然不是每天都这样，但至少我还不算早起困难户。怎么样？我这款‘起床神器’不错吧？”
罗曼笑了：“你去万能的淘宝上把自己卖了吧！我给你五星好评。”
秦朗道：“不卖。我是你专用的。”
罗曼无语了，假装没听懂秦朗暧昧又明显的一语双关，故意岔开话题道：“这些日子，我忽然失眠很厉害，特别病态的那种失眠，从来没有过……”
“怎么会这样？去看过大夫了么？要不要试试中医？”
罗曼虽然看不到秦朗的脸，但听他声音都能感觉他在皱眉头。
“都试过了，中医、艾灸也都在试。可能写作不是很顺，心烦意乱吧！越心烦就越写不好，越写不满意就越睡不好。恶性循环了。”
“你是指网剧……还是你的小说？”
罗曼不置可否地默不作声。事实上，她曾无数次想在微信上给秦朗留言，告诉他自己遭遇的委屈，但每次拿起手机后，想想都放弃了。
她实在不愿把秦朗拽进网剧的纠葛中，她感激他的引荐，宁可与他分享自己的成果，而不愿意让他为了自己被坑的这么一点钱出头。她清楚他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但如果制作方因此恼恨他的介入，再胡编乱造八卦出去，自己岂不是害了他？这个圈子里，要黑一个明星太容易了。所谓人红是非多，秦朗越是爆红，影响力越大，他就越是要凡事谨慎。
可是，她这时又不知道怎么回应他电话里的追问，正踌躇之间，只听秦朗在电话那头说：“你的网剧写完了吧？我记得你签约的日子，你是个快手，肯定早就写完了。稿酬全部给你了吗？”
“本来不想跟你说这些的，怕影响你拍戏……”罗曼还是没忍住。
在秦朗再三逼问下，她终于把跟高导和投资方扯神经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这事你最好别介入，”说完后，她不放心道，“我不希望你在圈里结怨。我自己有办法通过司法途径解决的，只不过现在没时间和精力跟他们扯，我得先把小说写好。再说他们也有一周没烦我了，估计正在找人重写呢！”
“不会，找人重写，要花更多的钱。再说重新找个编剧，又需要重新磨合。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悟性那么高，不但有灵气，还那么便宜啊！”秦朗以业内人的口吻判断着。
他未红之前曾见过高导一面，印象中这也是个专业能力不错，并有心做出好作品来的导演。只是他没想到，高导背转身去竟把罗曼的稿酬压那么低，进而还想赖账。显然，对方并不清楚他和罗曼之间有这么直接的情谊，所以只当罗曼是个托他人情，辗转谋事的小虾米，可以任意欺负。
秦朗不用再问就知道，一定是这事影响了罗曼写小说的状态和心情的。幸亏他现在得知了，本来他还正在帮罗曼找其他约稿的项目。
圈子里这种机会一向不少，只是秦朗担心罗曼被人骗，所以他都先让他的经纪人去跟踪了解，然后他再自己一个个帮罗曼分析，评估是否适合她。之前他只是凭自己当演员的接戏经验来关注项目方是否靠谱，但从没想过，原来在编剧合同的修改细节上，也藏着那么多暗坑……
罗曼听秦朗说着，心里莫名地感动。她深知秦朗红了以后，平时的生活不是在剧组就是在赶各种通告。能够自己支配的时间相当少，一切都被公司团队安排得满满当当，几乎时刻都在工作状态里。尽管如此，他竟然还抽出精贵的时间来帮自己操心约稿接活……
只听秦朗继续说：“不过，如果你以后一直要从事这个工作的话，得有思想准备。编剧跟写小说不同——小说创作比较自我，由作者自己说了算。但影视作品是一个团队共同合作的结果，你写出的稿本，不但要经过很多次文本修改，后面还会有导演的再创作、演员的再创作，一层层加工下去，再加上后期、审查等等步骤，最后出来的成品未必全是你原先的设想，什么样的改动都会有。”
“这我当然明白，我不是不愿意修改，只是他们这次的做法和说法太不尊重人了。”
“是，都已经完稿了再做人设改动，确实等于重写剧本，工作量不说，这还是他们单方面变卦，却想让你买单损失……你不用担心，这事我会帮你想办法。”秦朗说道。
罗曼奇怪地问：“你有什么办法？我说了不用你介入的，我自己可以……”
还没等她说完，秦朗便笑说：“我先试试，也许有比打官司更好的办法呢！”
罗曼被他的轻松语态触动了好奇心，但秦朗就是不肯透露天机，只说过几天就会让她知道，不过他答应罗曼，尽量不跟这帮人结梁子。
“这次遭遇对你未必是坏事，你得学会适应这个行业，至少明白作为编剧，不见得交稿就完事了，修改是一件相当繁琐的事情，所以下次签约时一定要注意这方面的条款。”
罗曼听着秦朗在电话里的声音，感觉就像他俯身贴近自己耳边的低语。不知不觉中，这声音驱散着她心里重重的阴霾。
她开始能够会心地笑了，她已经连着好几天没这么放松地笑过。她说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这部网剧的写作让她发现了自己原来也能写喜剧，而且还能写出那么草根的东西来，也算是一种尝试。
只听秦朗说道：“这跟我接戏一样。我们是应该去尝试不同类型和风格，不断去突破，但不能为了赚钱把底线丢了。从长远来看，你目前最需要集中精力去写你的小说，以后如果不是特别合适你，或者能帮你更上一个台阶的机会，我宁可不帮你接，不能因小失大。”
秦朗觉得写作跟演戏一样，需要专注。这也是他不轧戏的原因，他不像有些演员能做到同时跨组演不同的戏。他做不到分心，就干脆守住自己的原则，同一时间内专心演好一个戏。
“而且有些剧本机会就算好，也不要重复去写。”他忽然深有感悟地说，“如果写来写去都是一个固定风格，写多了容易框住你。就像我不会再接跟朱楚天同类的角色一样。团子，就是我经纪人，现在每天都会接到好几个这种类型的邀约电话。我演了一回红烧茄子，接下来就有凉拌茄子、尖椒茄子、鱼香茄子、蒜烤茄子都来找我演了……”
罗曼被他逗得开怀大笑，说：“可是你的确让朱楚天成了一个传奇啊！连我都被你感动了呢！”
秦朗道：“朱楚天不是我一个人创造的，他也是你的创作。你知道吗，你的文思和灵性非常独特。还有你的台词，跟你的人一样，能激发我无限灵感。说实话，我也不希望你为了写那些俗不可耐的玩意儿，埋没甚至毁了你的优势……”
两个人聊着聊着，时间飞快地闪过，半小时就像是一眨眼的瞬间。最后秦朗要赶着去化妆了，才不得不挂了电话。但临了还不忘叮嘱罗曼：“忘掉不开心的事，相信我会帮你解决的。你只管把精力放在写作上，不管遇到什么困难，记得我这句话——你是有才华的！”
那一天，罗曼早早起了床，虽然只睡了两小时，但精神出奇地好。
吃了早餐，喝过咖啡，她打开电脑，很顺利地就进入了状态。奇怪的是，前几天让她觉得困难的几个情节点，今天再去推敲，竟然毫不费力地被圆了过来。虽然难点仍旧挺多，可是本来压制着她的困惑迷茫好像被一道强光逼退到了角落里。
罗曼不得不承认，秦朗的嘻哈与幽默、磊落与温情，像是一片强大的气场横扫而过，让自己心里一切的阴霾残质望风而逃，令她迅速回归纯粹。围攻罗曼多日的焦虑和恐惧，一旦撞上秦朗天塌下来都盖不住的笑声，竟渐渐开始溃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