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满血复活
一天下午，罗兰打来电话，请罗曼帮她接一下聪聪放学并辅导孩子的作业。
罗兰在电话里说，她接了一单包销书，好不容易谈来的项目。几百万的码洋，要是做好了，这一年的指标和业绩都不愁了。但委托单位要得很急，给出的东西又不太符合出版水准，所以她这个月会特别忙。这会儿要去委托单位沟通改稿的事情，没法分身接儿子。
罗曼对罗兰一向有求必应，一看放学时间快到了，马上开车去了学校。
罗兰又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告诉婆婆，她和聪聪今晚都不回家吃饭。
在罗兰看起来轻松简单、合情合理的一通安排，却让挂了电话的陈母发了愁。勤快的老太太这时已经在电饭锅里泡好了米，刚按下煮饭的键，菜也都拣好洗好，准备停当，就等着一家大小回来。她已习惯儿子陈静农的加班，现在索性连儿媳和孙子也不回来吃饭。她辛辛苦苦买汰烧了大半天，弄出来的饭菜只能自己消化掉。
“这么多菜准备好了没人吃，放到明天又会说我给你们吃剩菜！又要扔！扔扔扔，就知道扔！”老太太一个人越想越恼，越是没人说话，就越嘀咕不休。
她索性打开了电视解闷，近来正好刚开播一个挺好看的剧。
陈母对国产电视剧有着无比强烈的忠诚度。当年轻人都趴在网上追韩剧、日剧、英美剧时，老太太和她的同龄观众群坚定地守在国产剧阵线上。除了她看不懂的玄幻修仙剧外，无论是婆婆妈妈的家庭伦理剧，还是手撕鬼子的抗日神剧，再到各种搞七捻三的古装剧、偶像剧，她都照单全收。不但乐在其中，还总能把自己想象成剧中的“玛丽苏”，跟着嬉笑怒骂，爱恨情仇一番。甭管好剧烂剧，看着看着，老人家总能因此忘记了现实生活中各种令她生气的事。
新剧是当红的流量小生江云笙跟老太太喜欢的女星方芳演的。
不过这一次，陈母觉得剧中另一对恋人的戏比方芳和江云笙组合更好看。据说那个“朱楚天”是反面角色，剧情发展到后面会变坏。但是演得是真好，让人恨不起来，反而特别招人喜欢和同情。那演员虽然看上去没有江云笙那么嫩相，却越看越觉得比现在流行男生女相的鲜肉小生更俊朗养眼，气质好得不行。
“要不都说，男人三十一枝花，女人越活越豆腐渣呢！”陈母感叹着岁月对男人太好，对女人却太不公平。
她想不起这个男演员好像在哪出戏里见过，又好像没见过，叫不出他名字来。但跟他搭档、演江云笙妹妹的那个女明星，却漂亮得简直能让人见上一眼就能记住一辈子。陈母还没看到过眼下的女明星里有谁美到这个程度的，只要她一出来，老太太就根本没法看她的戏，只盯着她的脸都看不够了。
“这个女明星是新人吧？”陈母一直这么想，“好像有个日本名字，难不成是日本演员？”
这个时间点，还不是电视剧更新的时段。电视台只是反复重播着前一晚播出内容的剪辑片段，外加一些对主创人员的采访和宣传活动。即便如此，陈母也是百看不厌。
罗兰下班后来罗曼家，和儿子一起吃了饭。然后罗曼开车把母子俩送回家。
一路上，罗曼用法语问罗兰，是真的工作很忙，还是想避开跟婆婆一起吃饭。
罗兰也用法语毫不遮掩地承认了不想让娃吃隔夜菜，然后改用汉语补充说：“但工作忙是主因。我们主任下半年就要退休，她的这个位子，我想争取一下。你知道我已经申报了正高级职称的评定，如果能到手，再把我今年的码洋做大些，那肯定能加大竞争力嘛！”
“咦！真是稀罕啊！你什么时候又变回上进青年了？”罗曼笑道。
罗兰也笑了：“你以为我真的甘心跟我们社里那些老编辑一样，年纪一大把了还只是个普通编辑？当然，人家那是一门心思钻研着出优质好书，不计个人名利。但我不行啊！”
罗兰从后视镜里瞄了后座上玩游戏的儿子一眼，说：“为了他，我也得争一口气，不是么？这样孩子说出去好听啊！爸爸是干嘛的，妈妈是啥啥啥……现在的小孩子之间也常常会显摆比较。尤其是要想在学校家委会里有话语权，那就看哪个爸妈是多少身价，哪个爸妈是啥级别。学校修个花坛，还看家长们谁捐的钱多呢！是不是啊？宝贝！”
“是啊！”聪聪坐在车后头说，“上次那个花坛，孙宇翔的捐款最多，他说他妈年薪一百万呢！”
“听听！”罗兰感叹道，“年薪一百万我是不敢想的，但至少得让娃提到自己亲妈时长点脸是吧？不然谁稀罕当编辑部主任啊！我现在的日子别提多好过了！”
“争取一下吧，我是觉得你有必要多开发自我价值，太安于现状未必是好事。”罗曼说着，又继续用法语提醒副驾驶座上的罗兰说，“但如果老是让你婆婆一个人在家吃饭也不是个办法，为了不吃过期食品就老躲着她，反而会闹出矛盾。”
罗兰说她当然清楚这不是长久之计。
罗曼建议道：“你要不这个月把聪聪交给我，我接他来我家，做了功课，吃了饭再给你送回去。这段日子你就忙好自己的包销书，下班后可以来我家吃几顿，隔天再单独回家陪你婆婆吃几顿。”
罗兰嗯了一声，说：“那这阵子只好辛苦你了。主要是宝贝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罗曼一笑说：“我晓得的。”
她在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座，见聪聪还拿着罗兰的手机在玩游戏，便换成了中文说：“宝，车上不可以盯着电子产品看太久的，很伤眼睛。”
罗兰也跟着改用中文说：“贝，快把手机给我！”
聪聪很不情愿地说：“可是你们说过，做好了作业是可以玩一会儿的。”
罗兰说：“你回家还有时间玩，我保证让你回家玩。现在听大姨的话！”
罗曼和罗兰一口一个宝啊贝啊的，让这宝贝很有家教地顺服了。
罗兰接过手机，顺口问罗曼：“你晚上也看那剧了吧？”
罗曼问：“什么剧？”
罗兰道：“就那坑你的导演拍的呀！”
罗曼大吃了一惊：“《海上青花》？开播了？”
罗兰还来不及回答，聪聪大声说：“播啦！奶奶说很好看的！我今天去办公室交本子，还听到老师也在说好看。”
罗兰奇怪道：“我说你居然自己不知道？你这几天都干嘛了啊？听说收视率相当不错啊！这货真是无耻，一想到他耍你白干一场还赖钱，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罗曼知道罗兰骂的是贺建朝。她定了定神，终于跟罗兰说：“我这几天没心思关注，不知道这事。前阵子股灾……我的钱全泡汤了。”
罗兰大惊：“你说什么？我没明白，你……钱是怎么没了？”
罗曼淡淡地说：“误入藕花深处，就这么没了。”
“天呐！就你还炒股？这可怎么办……你出来了吗？”
罗曼摇头说：“还没，暂时先放在那里吧，反正跌都跌到这份上了，也惨不到哪里去了。”
“你是说……你所有积蓄？”
“不是所有，但也差不多了……”罗曼羞愧地不敢看罗兰。但她还是觉得该把自己的愚蠢和失败讲出来，这比闷在心里强。这是她常年在教会所受的教导——越是藏着不让人知道自己的过失，越是不会有长进。索性勇敢一点坦白、面对，不但是自我成长，也是自我医治。
“你不是不懂股票吗？那还瞎起劲，跟什么股疯呀？”罗兰又急又心疼。
“是疯了，现在想想还觉得不可思议。为此我默哀了好几天，然后想……”罗曼欲言又止。
“想什么？”
“想想毛姆年轻时也干过这种傻事，所以他才会成为英国最畅销的剧作家和小说家……想到这些，我总算也有些安慰……”
罗兰听得快昏过去，这个时候，这位大小姐居然还能说出这么天真烂漫的台词。
罗兰沉默了半晌说：“跟你说过，多对自己的钱长点心眼，学一点理财技能，唉……”
罗曼打断她说：“好了好了，人家已经够难受的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天生对这个就没感觉，智商会掉线的嘛！”
“没感觉你还买股票型基金，还敢买股票啊！看来应该把你嫁给一个账房先生！我看你的择偶方向就该是找个又能赚钱又能理财的，这样你只要负责花钱和做梦就行了。”
罗曼苦笑着说：“你太能挖苦了，能不能别在人伤口上撒盐啊！你家陈静农要是犯了什么错，你也对他这么喋喋不休不饶人？”
“哈！他啊！”罗兰一声干笑，“我告诉你，我要是跟陈静农能像跟你这样，说得上这么多话，就好了！”
把罗兰母子送到后，罗曼飞快地开车回家，顾不上平时进门就洗手的洁癖，第一时间便打开了电视。
当秦朗饰演的朱楚天出现在画面上时，罗曼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下意识地用手指轻轻捂在了微微张开的嘴上。
几个月过去了，终于再次见到这张再熟悉、再亲切不过的脸，他们之间却已经隔了那么远。
她已不再是那个凯茜小姐，也不再是什么假记者、临时编剧。如今的她没有了工作，还失去了几乎所有的积蓄……当罗曼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瘪掉了的空麻袋时，却在屏幕上见到了“朱楚天”。而更让她想不到的是，那竟然是“她的朱楚天”！
罗曼不敢眨眼地一段段看下去。是的，没错！那是她写的人设，她的台词，她的剧情……
这是怎么回事？她的剧本不是被弃用了吗？后来也没有人再找过自己说要重新选用啊！她有些混乱，一时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时的罗曼已经被震惊、兴奋、甚至被成就感和幸福感包围住了，无暇去思考是不是自己的剧本被盗用剽窃。她完全不敢相信，她写的东西居然变成了热播剧！
“当年莫扎特的歌剧《魔笛》首演时，亲自担任指挥的莫扎特是不是也像这样的心情？”罗曼激动地想着。看到自己写的故事被人一场场演出来，听到从自己手指间流出的台词被那个让她难忘的声音一句句说出来，那种飘飘然，比她过去读到自己写的任何一篇刊印发表的文章都要来得陶醉。她的小心脏几乎是被含在了她的嗓子眼儿里，随时会跳出来似的让她紧张。
“不不，那应该比莫扎特当年看到自己的歌剧被上演还要兴奋！”罗曼心里快乐地叫着，自己怎么能跟莫扎特这样的大师和天才相比呢？但恰恰是作为一个普通人，看到自己精心设计的故事和对白真的被活色生香地呈现了出来，那种快乐和惊喜更是无以复加的，就好像上帝躲在人所不能见的维度空间里，正看着人类怎样生活一样……
接下来的日子，罗曼到网上把自己错过了的前几集连带预告片都找出来看了，然后又看了各媒体平台和论坛对这戏的评价。看得罗曼完全忘记了股灾损失带来的沮丧，像被打了一剂强心针一样满血复活了。
随着这出戏的好评如潮，本已准备找猎头、去继续当高级白领的她，底气和信心再次被激荡了起来，心想哪怕口袋里只剩下最后一分钱，她也绝不退缩和放弃。
她意识到自己的价值所在，她一直相信世界上有一些价值不是只用钱就能衡量评估的。
而贺建朝正是利用了她的这种信念，才瞒天过海地偷换了她的稿本。其实如数支付稿酬的话，也没有多少钱。她只是以新手身份完成了部分稿本而已，不可能像成名的沙鸥那样获得巨额收入。但抠门成性的贺导却能因为这一点点钱而出卖他自己的人格。这笔账，连一向对数字木知木觉的罗曼都替他觉得不划算。
身为法学教授的女儿，在国外长期生活过的罗曼有着强烈又敏锐的法制意识。虽然稿酬不多，她到底不能就这么任凭贺建朝无耻抵赖。何况这关乎的不仅仅是钱，更是对她才华的肯定和对梦想的鼓励。就像当初她留在剧组写剧本一样，自己写的戏能否被拍出来，能否被播放，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实现了自己的艺术主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