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 分卷列表 > 阅读内容

25 游戏

作者:    更新时间:2019-09-03 18:44:31

25  游戏


事实上,别说午饭了,罗曼连当天的晚饭都不想吃。

沙鸥手下的编剧小于每天会替她把饭菜领好送到她房间,正如殷总交待的,她什么都不用操心,只管把剧本写出来。

然而,整个下午她既没有胃口吃饭,也没有情绪写作。幸好前几天抓紧赶了很多,眼下只剩最后一两集需要修改补充了。而她也正如左卉子的助理所言,写完就会离组的。

“既然这样,”她呆呆地望着窗外想着,“何必还要难过呢?离开这里,一切都会被时间和距离洗磨干净的。”

她想着自己又不是从没谈过恋爱,她的眼前晃过一个个平时都懒得想起、想起也没啥感觉的人影,心想这种难受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换个环境,没几天就过去了。她化学学得再勉强,也知道任何化学反应都有消停的一刻。

成熟就是好,见识越广,脸皮越厚。

想到这里,她打起精神,点开了手机音乐,那首《帕格尼尼主题随想曲》又回荡在房中。她在24段变奏的乐曲声中感觉自己碎裂的心脏在一点点修复,思绪被牵引到了帕格尼尼和拉赫玛尼诺夫的时代,飘到了那些发生在法国、意大利、俄罗斯和美国的,并不古老却已经远去的故事中。

但是,当第18段变奏响起,《如歌的行板》那深沉隽永的旋律奔涌而来时,朱楚天忧郁的眼睛恍然浮现在她面前。她发现自己又一次陷落在挣扎不去的忧伤迷惘中了,便赶紧停了这首曲,并在收藏单里翻找着代替它的音乐。

就这样,时间在乐声中流淌,夜色漫过了昏黄的余晖。

她正戴着耳机沉浸在乐曲中,忽然感觉好像门铃被按了一下。她估计是小于来送晚饭了,立时摘下耳机,站起身拿着自己一点都没有动过的午餐盒走到门口,想把这些都交还给小于,告诉她晚餐也不必送了。

可当她打开门,站在她面前的,竟然是秦朗。

“小于说你还没拿晚饭。怎么,午饭也没吃么?”他看着她,眼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谁说的?这是中午吃完的盒子,一直忘了扔。”她想着,还好饭盒都有盖子,又套在塑料袋里。她深信自己撒这谎是不会被上帝他老人家责怪的,相反,这会儿耶稣都会帮她遮掩一切的慌乱,替她保全颜面和尊严呢!

秦朗笑了,无声的笑容显得神秘兮兮。

“你有事吗?”罗曼故作镇定道。

“找你讨论剧本,就是你昨晚发给我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要不我们出去散步,边走边聊?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他见罗曼没反应,于是笑道:“你该不会连‘朱楚天’都不想管了吧?”

罗曼踌躇着:“可是,你方便吗?”

她的一语双关换来了秦朗意味深长的凝视,只见他眼里闪过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说:“不方便我怎么会来找你?”

两个人再一次踏上了那条对他俩来说无比熟悉的街道。

十天前,假扮记者的她坐上了冒充司机的他的车,他俩正是通过这条道前往片场的。

那天晚上,她像跟屁虫一样跟在他的身后,第一回在这条街上趁着夜色边走边聊。

也是在这条街上,当她犹豫着是飞巴黎还是留下实现一次自我时,他不但陪在她的身边,而且还彼此激发出各自生命的觉醒。

她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因为他而留在剧组的。但那一夜之后,几乎每个白天或夜晚,他俩都会一起经过这条街。这里留下过他们太多的交流、思想和记忆,以至于虽则只有短短几天,两个人都仿佛觉得已经在这条街上一起走过了好多年。

秦朗边走,边跟罗曼说着他想怎样来演绎朱楚天在这两集中的台词。在这两集中,罗敷将与朱楚天告别,远走他国。朱楚天似乎预感到这趟远行将是两人的永诀,他在心里默默念着罗敷的名字,希望她会打消去意,不再离开自己,但命运使他终究无法对着罗敷说出这句话。

秦朗尝试着用不同层次的语调和情绪来表现他对罗敷欲说还休的台词。

“不要走,罗敷,不要离开我!”

这句在文本上再简单、普通不过的台词,罗曼写作时故意丝毫不加任何煽情的雕琢。

她不得不承认,秦朗的表现,尤其是说完这句台词后片刻的沉默,都能让人感受到人物无限的温情和广阔的内心世界,那双眼睛中透出的勾魂摄魄的魔力,说不清是朱楚天的,还是秦朗的。

“我觉得这句台词应该是在罗敷离去后,朱楚天独自一个人时才会自言自语出来。当着罗敷的面,他不会说这句话。”秦朗仿佛深深体会朱楚天不愿离别的心绪一般。

罗曼点头没应声。在专业上,她完全不用担心他对自己创作用心的理解。她本来对画面的设想也是朱楚天望着罗敷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说出这句心声的。

如果把这句挽留的话当着罗敷的面说出来,他就不是朱楚天了。

对朱楚天和罗敷,离别是命运,就像她将离开秦朗一样。

此时此刻,她与他聊着关于剧中人的别离,心里念着的,又何尝不是自己的离别呢?

她暗自倒数着此刻离她回上海的日子还剩几天,白天无意中听到的那些话和自己亲眼所见的每一个情景都再现在她的耳畔和眼前。即使在这一刻,只要一想到秦朗和左卉子含情脉脉的相对而视,她的心就会瞬间凝固,冻得发痛。

她爱上他了,没错!只有爱一个人,才会这么痛,才会有一下子从云端摔落般的失控。这是已然萌发的爱情,是一场万万不可以发动的爱情。

只有离去,才能把她沦陷于“如歌的行板”中的情感和魂魄果断地拽出来,才能让她不再留恋他的背影,他的膀臂,他的笑声,不再沉迷于一个已经爱上别人,并且永远不可能属于自己的男人。她必须理性地、决绝地离去,在他还没有发现她隐藏多年的秘密之前离去。像辛德瑞拉必须在钟敲12点之前离开宫廷舞会,否则将会原形毕露一样,她必须终结这场会给自己招来嘲笑甚至羞辱的“不现实的暗恋”。

终于,他俩又走到了那家街尽头的烧烤店,烤串的香味一如既往地带着诱惑飘过来。在过去的几天中,他俩晚上结伴来过这里两三次。所以一走到这里,便心照不宣似地并肩走了进去,像往常那样,上楼选了露台最僻静的位置。

还不到吃宵夜的点,所以露台上并无食客。

她任由秦朗去挑选他俩都喜欢的烤串,自己则坐在暗夜的桌边,沉浸于耳机的乐曲声中,以此掩饰自己的落寞。

秦朗点好了串后上楼来,不同的是,这回他还拿来好多瓶啤酒。

“是不是在想……回家了?”他好像总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她戴着耳机没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一笑,算是默认。

“回上海后,有人陪你大半夜的出来吃烤串吗?”他越来越放肆,居然敢这么问她,“有,就赶紧回家;没有的话……”

他停住了。

四目相对,罗曼仿佛在用眼睛挑衅地问:“那又怎样?”

“别急着走,好么?”他不再笑了,换了一副正经脸色,语气中甚而带着些许恳求。

罗曼的眼里闪出不解的神情,但依然没有说话。

“我知道,以你的快手笔,可能会提前完成剧本修改。所以,不要提前离开这里,好不好?”

“为什么?”罗曼终于忍不住问。

他没有回答,好像朱楚天不可能对罗敷说出那句留下她的话一样。罗曼只望见他沉默的眼神中蕴含着令她捉摸不透的光芒。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缓缓地,却好像又答非所问似地说:“按照原剧本内容,两天后我有一场和罗南山最后决战的戏。为这场戏我做了一些特别的设计,所以……未来两天我没法来见你。但我还是希望拍完那场戏……我还能见到你。”

罗曼报之以沉默。

秦朗见她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忽然一笑,提议做个游戏。

“我们各自说一件自己从没做过的事,如果对方与你相反,对方罚酒;但如果对方也和你一样没做过这事,你就自己罚酒。怎么样?看谁脑子清楚好使。”

她笑了笑,习惯性地耸耸肩,以示赞同。秦朗早就发现这是她的招牌动作,仅次于爱用手指绕头发。

“那好,我先来做个示范。”他开了一瓶啤酒,倒满了他俩各自的杯子,“我没学过法语。”

罗曼笑了,刚要举杯自罚。不料秦朗拦住她,让她尝一串侍者送上来的烤串,免得空腹喝酒会醉倒。

罗曼顺从地跟他一起各自拿了烤串吃了,然后爽快地喝下了第一杯罚酒。

秦朗见终于哄得她能吃能喝了,不由得咧嘴一笑:“好!该你了。”

“我没演过戏。”她说。

毫无悬念,秦朗罚酒。

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说:“我没穿过裙子。”

罗曼一愣,继而差点笑了出来。

没等秦朗催,她就罚了自己一杯,顺着规则次序说:“我还从没喝醉过。”

说完,她又吃了一根串儿,好像生怕这回会被灌醉似的。

秦朗看着她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听着她的语气开始恢复了自信,他欣慰又有些得意地给自己的杯子倒满了一杯罚酒喝下。

“现在该我了。”他说,“我没放弃过努力梦想。”

罗曼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以此表示她也如此。

秦朗一笑自罚。

接下来,作为被罚者,仍是他说:“我还从没这样一边听歌剧一边撸串。”

罗曼这下真的被他逗笑了,竟然一点没发现自己是戴着耳机在听音乐,秦朗根本没听见什么。

但是她一笑,那边秦朗就自己拿起杯子“罚”了自己一杯。

罗曼正有些得意,忽听他又笑道:“我从没听你聊过你现在听的这首歌。”

她一呆,才想起自己戴着耳机,秦朗根本听不到自己在听什么。

见露台上就他俩,她便把耳机蓝牙关上,把播放着乐曲的手机轻轻放到桌上共享。与此同时,秦朗已经又一杯罚酒喝完了。

“你酒量真好!”见他不动声色地连喝几杯,她忍不住夸了他一句,旋即竟又想起初次见到他时,也曾这样夸赞过他的车开得真好……一时间,她的脸上又是神往又是神伤。

秦朗微微一笑,说他经常跟黑岩一起喝酒,喝得比这要猛得多。

他问她,这是哪一出歌剧的唱段。

她说是瓦格纳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

哦——他想起那一夜,她在片场里的那个梦……

只听罗曼在音乐声中悠悠言道:“特里斯坦奉命代表国王前去爱尔兰比武,好把公主赢回国来娶为王后。特里斯坦果然取得了冠军,不料却发现,原来那个公主竟是之前与自己心心相印的伊索尔德……”

秦朗见罗曼又一次陷入忧思,便笑着提醒道:“该你了!”

罗曼被他一说,忙想了想道:“我从来没……像今晚听这首歌……这么体会特里斯坦的心情。”

说完,她看了看他,问了一句:“你没有体会吧?”

秦朗好像明知故问似地道:“体会什么心情?”

罗曼不语。

他轻声笑着追问:“为什么有这样的心情?”

她笑了,举起杯子道:“说了你也不懂。反正你这些天很开心。我自罚了。”

说着,一口气喝完了自己面前的酒,说,“该你了!”

她完全凌乱了,竟忘了游戏规则——既然她认定秦朗的心情跟她不同,那这杯罚酒应是属于秦朗的。可她不管那么多,不知道是酒还是心情作怪,脑回路眼看要短路的她只觉得自己活该喝下这杯罚酒。

“你酒量也不错啊!”秦朗顿了顿,眼中掠过一片温柔、怜爱甚至迷醉的神情,但却又迅速沉静下来。

轮到他了。他望着罗曼,仿佛许久地望着她,然后终于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从来没有像喜欢你一样喜欢过一个人……”

罗曼呆住了。空气凝结,四围变得格外安静。

一秒,两秒,三秒……五秒……

秦朗笑了:“你也是吧?那我可就喝了啊!”说着伸手拿起了酒杯。

罗曼欲言又止,眼里闪着奇异的亮光,分不清是惊喜还是惊恐,是羞涩还是忧伤,是怀疑还是退缩……她看着秦朗端起杯子送到嘴边,她的手指抖动了一下,可是终于没有阻止他喝下那杯自罚的酒。

露台上始终只有他俩,再没有其他食客上楼来。她偷偷用目光扫了一圈四周,感觉连分散注意力的东西也找不到。

她继续逃避着秦朗灼灼而来的眼神,转过脸去,面带伤感地望向远处黑黑的夜空。即便如此,她依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她有些慌乱地站起身来,走到露台的护栏边,生怕离他太近,自己胸腔里咚咚乱跳的声音会被他听到。

秦朗跟着走到她身边,并排站在一起眺望着远方。

手机仍躺在桌面上,唱着荡气回肠的咏叹调。瓦格纳的男高音唱腔一次次地敲击着她和他的心扉。

“既然特里斯坦认出了伊索尔德,现在又知道了彼此都喜欢对方,为什么不能勇敢跨出那一步?”他问道。

她摇了摇头:“他不能这样。因为他知道这是一场不可以继续下去的爱情,没有未来。他和她之间有太多的‘不可以’,所以他不想害了她。瓦格纳的这一段唱,就是体现了特里斯坦于理性和感情之间的痛苦挣扎,他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一路护送心爱的人,去和国王结婚。使命完成后,自己必须离去。因为他给不了她幸福和尊贵,但国王可以。”

“他为什么给不了她幸福?”

“因为……”罗曼的声音很低,像是用尽了全力在回答,“因为这是一个秘密。既然不能爱,何必要知道。”

秦朗转而凝神望着身边的她,眼里闪烁着星光般四溢的柔情。沉默片刻后,他伸手轻轻将罗曼瘦小而精致的双肩扳转过来对着自己。

她茫然地抬头望着他,见他把自己的围巾取下,温柔地围在她的颈上,轻声问道:“我这几天没来找你,是不是怪我了?”

他见她不说话,便继续道:“出门记得围上这条围巾,别着凉。不许还给我。横店冷起来,你是知道的。”

罗曼从围巾上感到秦朗的体温和气息在环抱着自己,热烈的,充满力量的,让她的神思都开始恍惚起来。她不太敢相信这是真的,一边又不断提醒自己这不该是真的,他们只是在做游戏而已……

这真是一场游戏?

这真是忽喜忽忧,亦真亦幻的一天,是错乱颠倒着她心绪的一夜。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